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从前我一直因为加西亚的痴呆而自惭形秽,更因为他的吵闹和污秽而备受煎熬,眼下,屋中突然没有了他,我反而觉得惘然若失。
每天从金矿中回来后,爸爸和我都能看到妈妈红肿着眼睛站在家门口,朝空荡荡的街道尽头张望着,加西亚乘坐的汽车就是在那里从她的眼中消失的。
这一个星期一定是妈妈一生中最难捱最漫长的七天,她做起事来魂不守舍,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一遍遍问我猩猩乐园里的一枝一节,夜半里时常能听见她伤心的轻泣和幽幽的嗟叹。
加西亚离家之后的第八天,妈妈在天色尚暗的时候就起来了,她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参差不齐的树木的剪影,仿佛在祈求太阳能尽快升起来似的。爸爸也醒来了,他坐起身,像是在安慰妈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加西亚已经在猩猩乐园里待够一个星期了,今天白人们就该把他送回来了。”
天完全亮了之后,爸爸比妈妈更显得焦躁不安,我明白他的难处,他同妈妈一样希望亲眼看到加西亚被平平安安送回家,但如果白人们来得太晚的话,他就不得不先到矿道中凿挖矿石,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如果仅仅因为这一次旷工的话就会前功尽弃,一无所获。
我也同样因为加西亚而心悬,无论他有多么让人厌恶让人难以忍受,这会儿我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坏消息。
在屋里准备早餐的片刻,我瞥见妈妈紧紧地捏着双手,面朝太阳将它们高高地举在头顶。
谢天谢地,白人老板的汽车总算在爸爸到矿道里上班之前赶来了,妈妈和爸爸急不可待地跑出屋外,我跟了出去。
车门打开了,下来了两位穿着浅蓝色衬衣的白人,之前我从未在猩猩乐园里见过他们。
“一定是加西亚的家人吧?”其中一人主动打招呼。
爸爸迎上去,“是的,先生,完全没有错儿。”
白人点点头表示满意,他走到车旁,拉开了后边的车门。这个时候,无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都吃了一惊,车厢后座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加西亚的人影。
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爸爸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而妈妈已经难以克制地流下了眼泪。
“嗨,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车里并没有我的儿子。”爸爸将身子挤进车厢里又查看了一遍,没错。
白人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依旧客客气气地冲爸爸说,“你的孩子正在猩猩乐园里。我是奉命行事,来接你们全家一起到猩猩乐园。”
“加西亚怎么了?他受伤了吗?他被猩猩咬伤了吗?”妈妈惊慌失色。
“不,没有人在猩猩乐园里受伤,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白人回答说,不动声色显然是他的一个长处。
“那为什么加西亚没有被送来?你们答应过一个星期之后就要将他送回来的。”妈妈急切地问。
白人摊了一下手,不温不火地回答,“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被指派到这里来接你们。夫人,依我看,您先不必着急,到猩猩乐园里同您的孩子团聚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看了一下手表,“如果你们抓紧时间的话,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就能见到您的孩子。”
爸爸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白人,但他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妥协。
爸爸没有再提到金矿里上班的事情,显然他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大正常。
汽车穿过棚户区向人烟稀少的森林里走去,一路上妈妈几次忍不住打听加西亚的情况,但白人只是宽慰他,并且向她保证加西亚安然无恙。终于,那几个闪闪发亮的穹顶从山峦背后一跃而出,猛地出现在了眼前,再一次见到它们,我的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但眼下,我比第一次到这里之前更为紧张和好奇,我想知道加西亚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有几位性别不同的工作人员分别协助爸爸、妈妈和我完成消毒。
当我们换上全新的制服后,白人为我们分发了一副斜视眼镜,爸爸和妈妈对此很诧异,但我和白人一起耐心向他们解释,让他们按要求戴上斜视眼镜。白人带我们来到了一间穹形温室里,第一眼我就能辨得出它不是我曾经工作和居住的那间。
我们被领着一直往里走,爸爸和妈妈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穿过几簇宽大的树叶后,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是乔伊斯、秃顶先生,还有几位我熟悉的白人,他们正笑容满面地等待着我们。
乔伊斯先生伸出手,首先向我打招呼,“欢迎,欢迎再次来到猩猩乐园。”紧接着他向爸爸和妈妈问好。
妈妈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里搜索,当她没有发现加西亚后愈发紧张了,“先生,请问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她噙着眼泪问。
“夫人,请跟我来。”乔伊斯先生点点头,示意我们跟随他往里走。
离竖着栅栏的猩猩的生活区越近,我的心中就越迷惑不解,我并没有在栅栏这边发现加西亚的踪影,当到达同栅栏近在咫尺的红线时,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向了头顶,我被这猝不及防的情形惊呆了,而妈妈像融化了的冰激凌一样软绵绵地向地面上倒去。之前去过我家的那位白人医生急忙为她进行处置,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将她抬往诊室。
只剩下我和呆若木鸡的爸爸承受眼前这最出人意料最骇人听闻的景象了。
加西亚,他正在栅栏后面的猩猩居住的区域里,而且他正被体形最魁梧的那只大猩猩——银背抱在怀里。
凭在猩猩乐园里的经验,我知道加西亚正身处险境,连爸爸也看出来他命悬一线。身材原本就矮小的他在高大健硕的猩猩的怀里,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幼兽。
爸爸发怒了,他像丢弃加西亚那天一样变得怒不可遏,他残缺的双手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乔伊斯先生的衣领,紧紧盯着他说,“美国佬,别想作弄我,快去让人救我的儿子出来,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情愿连同你一块儿为他当献祭。”
旁边的白人警卫准备上来解围,但乔伊斯先生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冲他们摆摆手,然后心平气和地对爸爸说,“先不要着急发火,你应该再多看几眼,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爸爸并没有松手,但他把脸转了过去。过了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指便不由自主慢慢松开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在我们眼前,我的喉咙又干又涩,拼命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加西亚竟然伸出两条胳膊来拥抱银背,他的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兴高采烈地抱住银背的大肚皮,还用一只手不停地拍打。平日里都会充满戒心紧盯着人类的银背居然对此毫不在意,它温和地注视着加西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挪动身子坐在了他的旁边。加西亚仿佛是得到了鼓励,居然爬到了银背的背上,像猩猩幼崽一样紧紧抱住它的脖子。
爸爸张着嘴巴,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这会儿谁都能看得出,大猩猩根本就没有要吃掉加西亚或者是要伤害他的想法,它对他毫无敌意。加西亚也根本不像是不幸落入虎穴的倒霉鬼。相反,他像是掉进了开心乐园里,同猩猩首领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捕猎者和猎物,他们像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也许爸爸并不知晓,但我明白这件事有多么荒诞不经,作为世代在危机四伏的大森林中生活的动物,大猩猩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异族生物都抱有深深的戒备心,别说是我们,就连乔伊斯先生他们也从未如此近距离和大猩猩接触过。即便是他们每天和大猩猩们生活在同一间大温室里,也未能取得任何一只猩猩如此的信任,他们依旧得同我们一样佩戴斜视眼镜。而眼下,加西亚正在同大猩猩亲密无间地拥抱,并且还同他若无其事地嬉戏玩耍,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伙伴竟然是猩猩群中地位最高的银背。
“噢,天啊,这怎么可能……”
无论怎么说,能同一只面相凶恶、身体粗重的大猩猩如此亲密相处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爸爸难以置信地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
“是的,是这样的,的确是这么回事。”乔伊斯先生终于能够顺顺畅畅地呼吸,他毫不介意衬衫被弄皱,下意识整理了一下,饶有兴致地对我们说。他一点也没有生爸爸的气,相反他喜形于色,两只眼睛炯炯闪亮。
“天啊,天啊,天啊……”爸爸像是中了魔,只会说这个词儿,虽然隔着斜视眼镜,但我知道他目不转睛地在盯着在大猩猩身上蹿来蹿去的加西亚。人见人厌的加西亚,他可没有戴什么眼镜。
爸爸情不自禁地摘掉了斜视眼镜,他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也许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眼镜里的镜花水月呢。我也跟随着这么做了,无论如何眼前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理解。
正在同银背玩耍的加西亚认出了我们,他用手指指着我和爸爸,嗷嗷叫个不停。
银背一定误解了加西亚的意思,它以为加西亚在向它警告险情。银背张大嘴巴,露出尖利的犬齿,发出吓人的尖叫,并且开始捶胸顿足。
乔伊斯先生匆匆将我们带到一边,“请到这边来,”他指了指旁边的房屋对我们说,“想要完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可能要花费些时间,也许我们该坐下来聊一会。”他望了望灵魂出窍一般的父亲,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先生,你自己亲眼看到了,大猩猩不会伤害他,它只会保护他。”
待我们坐定后,乔伊斯先生兴致勃勃地说,“看到您的儿子同大猩猩这么近地在一起,您一定颇感意外吧?实际上一开始的时候连我们都是如此,这的确不可思议。”乔伊斯先生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都充满了精力和激情,而在这之前他留给我们的印象一直是平稳和疲惫。
“怎么说呢?因为这件事说来话长。”乔伊斯先生捏了捏自己的手,为如何开头而大费脑筋,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想了想,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要为你们将这件事讲清楚,你们首先得了解一下奥兹玛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