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离矿区城越来越近,我们的情感和理智也就回到了现实中。久久不语的我们重新变得欣喜和激动起来,每个人都在认真地述说着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要如何用自己赚到的这笔巨款来帮助家人,为他们带来巨大的惊喜与幸福。
到达棚户区后,我们像群饥饿的蚂蚁一样涌进了奥古斯托开的商店里。奥古斯托不像胡安那么残忍,但他是个锱铢必较的家伙。也许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穷孩子一起挤进商店里的情形,他惊恐地瞪着眼睛,嘴里慌里慌张地叫着,“喂,喂,你们最好想一想,警察局在两百米外!”奥古斯托以为我们饿得发昏了,一起来抢劫。
当奥古斯托看到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挥舞着一张一美元的钞票时,他目瞪口呆,他一生中一定从未这样惊讶过。他张着镶有假牙的嘴巴,好半天才恢复神志说道,“上帝,是你们哄抢了银行还是大鼻子圣诞老人在你们面前显了灵。”
“是我们自己赚的!”“我们靠工作赚来的钱!”大家一边七嘴八舌地回答他,一边迫不及待地告诉奥古斯托自己想要的商品。
“见鬼,到底是什么美事能让你们挣这么多钱,是天上掉馅饼了吗?”奥古斯托对我们赚到美元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其实,换作任何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不过,在怀疑之余他没忘了抓紧时间和我们做生意。
奥古斯托的货架都快被搬空了,我为爸爸买了两瓶上好的皮斯科酒和一卷古柯叶,为妈妈买了羊奶粉和一条披肩,但没有给加西亚买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什么都分不清楚,分不清好坏,分不清冷暖,分不清食物的优劣,在他的眼里,一块硬邦邦的炭块或许都强于一盒牛肉罐头。
我回到家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正将昏睡不醒的加西亚搂在怀里,不用问就知道他刚刚又发作了癫痫。因为不能按时接受治疗和服用药物,加西亚的癫痫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发作持续时间也越来越少。
加西亚的运气比爸爸和我都要好得多,在决定生死的卡乔雷奥博彩中,他每一次都会赢。尽管癫痫发作让他痛苦万分、虚弱不堪,他总算捡条命回来。
癫痫非常耗费人的精力,加西亚需要昏睡好几个小时才能渐渐睁开双眼。在他恢复神智之前,满脸倦怠的爸爸已经回来了,同我预料的一样,这个月的博彩中他又赢得了两袋毫无价值的普通矿石。仅仅是隔了十几天,爸爸却像是又老了十几岁,他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胡子拉碴,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填满了愁苦。
妈妈在接到我的礼物后早就激动得泪流满面,她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它们源源不断地滑下来。爸爸却呆呆坐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他紧紧握着质量上乘的皮斯科,如同灵魂出窍一般。在妈妈充满幸福的啜泣声和仍不敢轻信的询问声里,好半天他才苏醒过来,痴痴地问我,“如果我报名的话,也能到猩猩乐园里喂半个月的猩猩吗?”
“白人老板们只要同我差不多大的人,年龄太小或者太大的话他们都不要的。”我如实地回答。
“噢。”爸爸点了点头,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白人老板们为什么对年龄的要求这么严格,但爸爸一定比我清楚,这个世界上的规则是由有钱人来制定的,只有有钱人才有资格决定一切。
妈妈说应该给加西亚也买些什么,但爸爸说不必要浪费钱。妈妈没有再吱声,不管怎么说,晚上的时候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饱饭,妈妈买了很多黄土豆,还有鸡蛋和别的蔬菜。已经记不清隔了多久远了,我们终于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填饱自己的肚子。
加西亚也吃了很多,直到锅里一干二净。喝完了一整瓶皮斯科的爸爸昏昏沉沉地躺倒在了地上,他的鼾声很响。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安稳地睡过觉了,妈妈将加西亚抱在怀中,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面庞,一边饶有兴致地听我讲述猩猩乐园里的新鲜事。
这是一个充满了温存的夜晚,很多年后我都记得那散发着暖光的黄灯、妈妈泪痕犹存的面庞和爸爸此起彼伏的鼾声,当然,还有加西亚的不均匀的沉沉的鼻息。
第二天早晨,同小皮萨罗一样,我回到了金矿。尽管一路上猩猩乐园中的一幕幕场景仍在我的脑海中来回闪现,在进入矿道口之前,我仍然强迫自己忘掉那一切。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注定属于你,有些东西却不属于你。闪耀着光亮的猩猩乐园,无论我多留恋它,它都不属于我,今后要想活下去,我就只能每天一成不变地迈进眼前这道黑黢黢的大门。
矿道中的伙伴们早就听说了我们在猩猩乐园里赚大钱的事情,他们见到我后兴高采烈地围过来,片刻不停地问这问那。在我再三保证了白人老板们也会到他们居住的棚户区里招聘人,他们也会有机会去喂猩猩后,萨拉斯和哈维尔几个才渐渐平静下来,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憧憬。
事实也证明我的预言是正确的,几天后,萨拉斯和哈维尔果然被白人老板挑中去了他们向往已久的猩猩乐园,随着在猩猩乐园里工作过的孩子的数量的增多,猩猩乐园里能舒舒服服地挣到大钱的消息已经像风一般地传遍了整个棚户区和整个金矿。也许这正是白人老板们想要的效果,他们要帮助更多的穷孩子。
每当白人老板们来棚户区招人的时候,再没有谁像从前那样心存疑虑,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像见到了金块一样都发疯般地往前挤,最后白人老板们不得不安排保安来维持秩序。
也许是想要到猩猩乐园里工作的人太多,白人老板们将工作的期限减少为一个星期,并将薪酬也相应降低到十美元。但这些仍阻挡不住趋之若鹜的人群。我敢说,几个月来,几乎所有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在猩猩乐园里经历了如梦似幻的美妙时光。
同我当初一样,萨拉斯和哈维尔他们用了好几天才好不容易重新适应高强度的劳作。白人老板们对年龄要求的格外苛刻,在棚户区里十四至十六岁的人全部到猩猩乐园里工作了一遍之后,他们中止了招聘计划。那些只有十三岁,差一点就满十四岁,还有那些十七岁以上的人,他们望眼欲穿,希望自己也能到猩猩乐园里经历一番,但白人老板们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为了防止有人谎报年龄,他们要求报名者一律提供正式的身份证明,还带了政府的官员现场进行真伪的查验。
人们传说,白人们这样做是遵守法律的表现,他们不会像我们这个国家里的那些作坊主一样,肆无忌惮地使用童工。但这一说法并不能让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感到信服,最令他们不解的是,白人们连桑切斯和安德烈斯,那两个十六岁的残疾人都招进了猩猩乐园,却不使用手脚便利的他们,桑切斯患有脊髓灰质炎,而安德烈斯曾被截去了条腿。
猩猩乐园像是途径我身旁的一只漂浮在河流中的小船,随着时光的流逝,在我的生命中渐行渐远了。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天黄昏,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后,我惊讶地发现一伙白人正在同我的妈妈交谈着些什么,妈妈怀中抱着昏昏入睡的加西亚,不停地摇着头,而他们正是我难忘的秃顶先生、眼镜女士和乔伊斯先生。
我像是见到了鬼魂,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同妈妈沟通的白人们瞧见了我,乔伊斯先生热情地伸出手,“嗨,年轻人,你还好吗?我们分别了有段时间了。”
上帝一定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的窘迫,我的脸庞像被放上了烙铁一样的发烧,我欺骗他们说自己并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而此刻他们就站在加西亚面前。
我手足无措,连向他们问好这件事也忘记了。可乔伊斯先生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乔伊斯先生依然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对我说,“我们希望这里的每一个十四到十六岁的孩子都能够到猩猩乐园里体验一下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不想错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知道你们之中一定有些人行动不太方便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无法看到我们的宣传海报,到我们的报名点上报名,我们决定主动寻找这些被遗忘的孩子,他们比你们这些健健康康的孩子不幸,他们更应该得到在猩猩乐园里工作的机会,不是吗?我们挨家挨户地寻访,大约一个小时前,恰好来到了你的家中,从这位心地善良的夫人,你的母亲的口中,我们知道她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儿子,而他恰好就是你。”
其他白人们向我投来会心的笑容。
说到这儿,乔伊斯先生的脸上涌上了些许忧愁,他好像遇到了麻烦事,望着我说,“你的哥哥,他也应该到猩猩乐园里过几天衣丰食足的日子,他需要更好的营养,他需要更好的环境来疗养,他也该得到这样的机会,可是你妈妈,她不同意让你哥哥到猩猩乐园中去。你是知道的,这可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白人老板要让加西亚去猩猩乐园中饲养猩猩?加西亚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毫无任何理智的智障人,我猜测他的智商并不比大猩猩高多少,他怎么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去为猩猩投食呢?他只是一个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顾的废人,他怎么可能去照顾猩猩呢?他压根就听不懂任何规定和指令,在那里他只会惹恼大猩猩,被它们抓伤或者咬伤。而且,他每天都要发作十多次癫痫,白人老板们,他们一定想象不出那情形有多么可怕。平日里,只有妈妈会毫不嫌弃地将他抱在怀里,用身体温暖他,等待他慢慢苏醒。到别的地方,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加西亚发作后一定会因为体温太低而出什么意外。
这些好心的白人老板们,如果他们真的是同情加西亚这样的残障孩子,为什么不直接施舍给他们一些钱,好让他们去买食物和药品,为什么要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的父母,同意他们到猩猩乐园里工作呢?在那里的确有精美的食品和舒适的床铺,可也许对加西亚这样的人来说,那些同煮土豆和破床垫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或许是白人老板们还不知道加西亚的真实情况。
“先生,加西亚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的头脑有些问题,他做不了任何事,他连正常走路都不会……”我结结巴巴地说。
“喔,这没关系,我们有这么多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帮助他,我们可以帮他完成那些事情的。”没等我完全说完,瘦高个先生便信心十足地冲我说。
“……可是……”
正在这时,满身挂着斑驳的泥水痕迹的爸爸也回来了,突然间见到这么多白人在自己家中,他同样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从瘦高个先生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先生,你的这一位儿子,他在我们的猩猩乐园里工作过,他可以亲口告诉你那里的一切有多么舒适。而且他一定也把二十美金的薪酬交给了您。我们只是想让您的大儿子也能到猩猩乐园里经历一下像模像样的工作和生活的滋味,而且我们同样会付报酬,我们想给他,想给这里的每一个年龄适宜的孩子一次机会。”乔伊斯先生指了指我说。
爸爸点点头,不仅仅是从我的口中,从别的孩子那里他也听说了猩猩乐园里的种种传奇。
“加西亚有病,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去工作,而且他根本就离不开我。”妈妈依然倔强地坚持己见。
乔伊斯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环视了一周又黑又脏的木板拼成的墙壁,将目光落在了爸爸的身上。被矿渣和污水浸渍的五颜六色的衣裤确凿无疑地表明了他的困顿,爸爸意识到乔伊斯先生在看自己,下意识地将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藏在右手下,然而眼明心细的瘦高个先生还是捕捉到了它。他坐到爸爸对面,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先生,加西亚只需要在猩猩乐园工作一个星期就行了,另外,鉴于他比别的孩子更困难这个实际情况,我们将按两周的工作量为他发放薪酬,我们将付给他二十美元。”瘦高个先生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您一定也知道,那些腿脚利落的更大一些或者更小一些的孩子整天眼巴巴地期望能得到这个机会呢。”
爸爸刚开始没有作声,他埋下头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我知道,先生,我知道这的确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单单挑中加西亚呢?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他的情况比你们眼前见到的要糟糕的多,他的头脑一点儿都不……”
瘦高个先生像打断我一样打断了爸爸,“我说过了,我们要给每一个适龄的孩子以机会,我们来到这里,不是要遗漏和歧视有缺陷的孩子,这样做是不公平的,他们更应该得到幸福和自由。我们和那些觊觎你们的黄金、石油与木材的人是不一样的。”
爸爸没有再吱声,妈妈却紧紧地将加西亚抱在怀中,似乎他马上就会被眼前的白人抢走似的。妈妈来到爸爸跟前,用克丘亚语紧张兮兮地对他说,“阿兰,你要清醒点,别的孩子还能为他们干活,可是他们出双倍的价钱来雇佣什么都不会做的加西亚,这一定不太对劲,也许他们想把加西亚骗进去,卖他的器官。”
“夫人,如果我们真的需要器官的话,是不需要这么大摇大摆地到你的家中,更不需要费这么多的麻烦的。”妈妈的话音刚落,秃顶先生便坐了下来,他用很纯正的克丘亚语看着我们说。
我们既惊讶又尴尬,秃顶先生,他简直是一只了不起的长尾鹦鹉,任何语言都能够易如反掌地学会。
爸爸只好对妈妈说,“他说的是实话,伊沃娜,黑市上的器官很容易弄到手,他们根本不用露面就可以用很少的钱顺顺当当地买一只肾脏,他们不需要加西亚的器官,伊沃娜,他们是传教士,他们是来做好事的。”
“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哪一个传教士每天不是到穷人家里来传福音而是待在透明的大房子里向一群猩猩赞美耶和华。”妈妈不客气地反驳说。
秃顶先生的脸红了一下,爸爸接着劝说妈妈,“伊沃娜,反正他们是来做好事的,他们让我们的孩子轻轻松松地工作,然后付给他们不可思议的报酬,你这一生中遇到过这么幸运的事情吗?眼下,他们只是想让加西亚到猩猩乐园里舒舒服服地过几天日子,也许他们真心地想做一些只有圣徒才能做出的事情来,也许他们想寻点开心,看看加西亚和大猩猩究竟哪一个更聪明,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不会伤害加西亚的,而且他们刚才保证只让加西亚在里面待一个星期。”
乔伊斯先生点点头,不过,对于爸爸所说的借加西亚和大猩猩比智力寻开心这一点,他显得哭笑不得。妈妈仍然死死抱着加西亚,她像遇见了陌生的兽类一样惶恐地望着周围的白人。
爸爸长叹一口气,他不再顾虑什么,伸出自己残缺的左手苦苦相劝,“伊沃娜,看看我,我的力气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我已经越来越干不动那么重的活了,而且我没有告诉你,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侵蚀锈了的铁杵一样,一到矿道里就疼得要命,先是从左手开始,紧接着就蔓延到了全身。伊沃那,每一天在矿底下我都是咬着牙苦苦支撑,我已经在拼命了。伊沃娜,听我说,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至少可以多攒一点儿钱,你忘了我们饥肠辘辘,却借不来一分钱,只能向胡安借债吗?我们并没有对加西亚不好,我们一直将他养到了现在,他也应该做点什么来回报我们,而且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到猩猩乐园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个星期。”
妈妈仍然摇摇头,她流着眼泪说,“我知道我们的窘境,阿兰,我知道你正在忍受的煎熬,可是,加西亚不会照顾自己,他听不懂陌生人说的话,陌生人也不会明白他想要些什么,他会被那些危险的大猩猩伤害到的。而且,最严重的是加西亚的癫痫每天都要发作很多次,在陌生的地方没有谁会抱着他,抚慰他,让他快点熬过来的。加西亚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生来就不幸,如果因为我的不尽责而让他在猩猩乐园里遭遇不测,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就连神也不会原谅我的。我不能想象那样的场面,我连想都不敢想。”
秃顶先生皱了皱眉头,他走到乔伊斯先生身边同他商量些什么,然后带着另一位身穿白衬衣的白人走了过来,“夫人,”他对妈妈说,“猩猩乐园里有专门的防护设施,而且我们还会指派专人看护他,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他受到猩猩的伤害的。另外,您需要放心的是我们有专业的医生,他的专长恰好就是治疗自闭症和抑郁症,脑瘫和原发性、继发性的癫痫也是他的所学范围,当您的孩子疾病发作时他一定会做及时的处理。”
那位白人医生彬彬有礼地说,“是的,夫人,我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生物医学专业。您的孩子癫痫发作的时候我会及时为他注射苯巴比妥的,我保证会让他接受到最及时的处理和治疗,他会毫发无损地回到您身边的。”
所有的人都盯着妈妈,乔伊斯先生补充说,“我们会根据您的孩子的实际情况来安排他的工作内容,如果他真的什么也干不了的话,我们也会安排人来照顾他,让他过一个星期的能吃饱喝足的日子,我们不是传教士,但我知道人类经历的最坏的疾病,就是被遗弃。我记得德兰姆姆说,‘饥饿并不单指食物,而是指对爱的渴求;赤身并不单指没有衣服,而是指人的尊严受到剥夺;无家可归并不单指需要一个栖身之所,而是指受到排斥和摒弃。’我们只想让您的孩子感觉到自己没有被隔绝,别的孩子能得到的他也该得到。没有任何人会在猩猩乐园受到任何伤害的。”我使劲地点了点头,一方面处于对乔伊斯先生他们的愧疚,另一方面他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妈妈像是努力地,努力地在思考些什么,但她最终仍旧坚决地摇了摇头。
秃顶先生和乔伊斯先生都皱起了眉头。爸爸终于不耐烦了,他不由分说,从妈妈的怀里夺过仍在沉睡的加西亚,把他交给身材魁梧的白人医生,对他们说,“快走,先生,快带他走吧!我来对付这个不懂事的娘们!”
白人医生一时间不知所措,但乔伊斯先生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于是他抱着加西亚向停在屋外的汽车走去。
“不!你们不能将加西亚带走!”妈妈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要夺回加西亚,但爸爸死死地拦住她。刚刚发作癫痫的加西亚起码需要昏睡一个钟头才能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带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愿他不会被那些大猩猩吓到,也不要被他们伤到。临离开前,秃顶先生将二十美金递到了我的手中,“把它给你的父亲,告诉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会平安无恙地回来的。”
乔伊斯先生一行人乘坐的三辆汽车碾过积满脏水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消失在了一片片高矮不齐的棚屋之后。妈妈哭喊着仍打算将加西亚追回来,但爸爸的手臂令她挣脱不得。
从黄昏到深夜,一整个晚上妈妈都在伤心地啜泣。爸爸将那二十美元放进上次藏钱的那个铁盒子里后,便抱着脑袋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上,也许是他觉得自己理亏,无论妈妈怎样哭诉和埋怨,他都没有吭声。他像是化身成了雕塑,就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黑漆漆的夜里,他像是一团更黑更绝望的剪影。
晚上我们没有吃饭,同爸爸妈妈一样,我也忘记了饥饿这回事,我躲在角落里不停地猜测加西亚到猩猩乐园后的情形。我像是在玩一个荒谬不经的拼图游戏,就如同我无法将骆马的脑袋同羊驼的身体拼接到一起一样,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醒来后是如何面对陌生的猩猩和陌生的白人的。妈妈的忧虑不无道理,这个神智恍惚只知道对我们歇斯底里的不幸的人,在突然间被抛入完全无依无靠的境地中后不知道是否会愈加疯癫,是否会真的遭遇什么不测。白人老板们一定会后悔的,加西亚还不如一只猩猩省心,他只会为他们带去无尽的麻烦。
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许久的爸爸终于像被推倒一样重重地倒在了床上,临睡之前我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美国要以自由的名义在美洲传播灾难。”过了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西蒙·玻利瓦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