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不进去,我有些担心,”德·勃夫夫人喃喃说。“勃郎施,别去了,我们会被挤扁的。”
可是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说服力,她渐渐被一种欲望克服了,要人云亦云;她的戒惧在这场拥挤的不可抵抗的诱惑下溶解了。玛尔蒂夫人也捺耐不住了。她一再说:
“牵住我的衣裳,瓦郎蒂诺……好吧!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事。人们把你抬起来啦。里边的情形不知道如何哩!”
这几个女人被人流捉住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正如河流把山谷间不定的流水诱引过来一样,这股向人满的门道里注入的顾客的潮流像是吞没了街上的行人,氢巴黎大街小巷的居民吸引了来。她们只得非常缓慢地往前走,被挤得喘不过气来,斜着肩膀并收紧肚子,她们感到一种柔软的热气;这种艰苦地向门里挤进令她们的欲望得到满足而欣喜若狂,更加刺激起她们的好奇心。这一场杂沓,包含着穿丝绸衣服的太太小姐,穿粗俗衣裳的小市民阶层的女人,光着头的姑娘,全被这抢购浪潮袭卷着,心神恍惚。有几个男人淹没在这些膨胀的女人群里,迷茫地望向其四周。一个保姆在更拥挤的地方,把她的婴儿举得十分高,孩子很是兴奋,咯咯直笑。只有一个瘦女人发起脾气来,骂了几句,指责她的邻人顶进了她的身子里去。
“恐怕我的裙子要挤下来了,”德·勃夫夫人一再说。
玛尔蒂夫人一语不发,她的面容还保留着室外空气的新鲜气色,她踮起脚来目光越过人头望向前方,望到了店的内部。她的灰色的眼皮薄得像是日昼下的猫眼;她一脸的平静,明亮的目光像是一个人刚刚醒来。
“啊!总算进来啦!”她喘着粗气。
这几个女人总算脱出身来了。她们到了圣奥古斯丹的大厅里。她们因为里面的空旷而异常吃惊。可是她们立刻感到一种温暖,她们像是走出街上的冬天进入了春天。在外面,正刮起冰冷的寒风的时候,在乐园的走廊里,已经温暖如春,有轻软的织品发出暖气,有色彩缤纷的鲜花,有夏季时装和阳伞的田园的快乐风趣。
“看哪!”德·勃夫夫人目不转睛地向中并喊着。
这是阳伞的展览。全部撑开来,圆圆的像是一些盾牌,布满了大厅,从天井的玻璃窗口一直到油漆橡木的波状花纹。围着楼梯口上层的拱廊,它们描出了一些花彩;顺着圆柱子,它们向下垂成花环;在走廊的栏杆上,一直延伸到楼梯,它们密密层层一排一排地伸延出去;各个方向,排列得整整齐齐,给墙壁涂上了五颜六色,它们像是为了某一次巨大庆祝会点燃起来的威尼斯式的大灯笼。在四角上,是一些复杂的样式,价值一法郎九十五生丁的阳伞组成了群星,有灰蓝色、乳白色、粉红色,这些亮丽的色彩如夜灯的甜蜜的火苗那样燃烧着;同时在上方,是大型的日本伞,伞上有金黄色的仙鹤翱翔于喷火的反射烧成红色的天空。
玛尔蒂夫人想用一句话来表现她的兴奋,可是只能叫了一声:
“天堂一般!”
然后努力辨别了方位:
“你看,零星杂货部里有纽带……我去买了我的纽带就离开吧。”
“我和你一起去买,”德·勃夫夫人说。“你说好吧?勃郎施。我们就逛一遍店里,再没有其它的事。”
可是这几个女人一进门就找不到方向了。她们转向左方;零星杂货部搬了家,她们到了裙饰中间,到了首饰中间。有顶盖的走廊下非常热,一种又潮湿又闷人的暖房热气与各种织物的淡淡气味掺杂在一起,在这种热气里人群的踏步声被压低了。于是她们又回到门口,人群如潮水般向外涌出,好长的一排女人和小孩子,气球在他们上方形成一片红云。店里准备了四万个气球,有几个小伙计专管分发。眼看着这些向外涌动的女人流,人们会以为在看不见的线的顶端,空中有巨大的肥皂泡在飞翔,反射着阳伞上的红光。整个的店被照得透亮。
“好多的人,”德·勃夫夫人大声说。“简直都找不到你了。”
可是这几个女人不能停留在门口的漩涡里,那里正是进进出出永泄不通之处。幸而稽查茹夫走来解救她们了。他庄严而谨慎地站在门廊下,仔细观察每一个走过去的女人。他专门负责内部警察的责任,密察小偷,特别是关注肥胖的妇女,当她们眼里的那团热火令他有所警觉时。
“太太们,要到零星杂货部吗?”他很绅士地说,“向左边走,看!就在那边,在帽袜部的后头。”德·勃夫夫人道一声谢。可是玛尔蒂夫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小女儿不见了。她惊惶起来,这时她望见女儿正在远处,在圣奥古斯丹大厅那一头,站在一张推荐台子面前,迷恋住了,台子上堆积着九十五生丁一条的领带。慕雷自行推销,用大肆宣传的提供品,勾引和盗取顾客;因为他是想尽一切广告方法的,他讥笑某些守口如瓶的同业,那些人认为,商品应该完全让它们自己去作说明。一些专门的生意人,一些懒惰却只会自夸的巴黎人,就这样把叫贩的小物件大量地销出去。
“啊!妈妈,”瓦郎蒂诺窃窃私语地说,“看看这些领带……角上有一只刺绣的鸟儿哩。”
店员夸耀着这种商品,保证这是全丝的,说制造的厂商倒闭了,人们将永远再遇不到这么便宜的货了。
“九十五生丁,这是真的吗!”玛尔蒂夫人说,她像她的女儿一样地受了诱惑。“唉!我买两条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德·勃夫夫人表示出现傲慢。她讨厌推荐的物品,一个店员过来招呼她,她吓跑了。玛尔蒂夫人很诧异,这种对于故弄玄虚所起的神经质的恐怖,她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她的性格不同,她自己运气不错,允许自己受人强迫,使自己浸润在甜言蜜语的公开的奉承里,她的手触碰着货品,把她的时间消磨在无聊的谈话里,她感到心情愉悦。
“现在,”她又说,“赶快去买我的纽带……不想再耽搁了。”
可是当她从罗纱部和手套部走过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在散乱的光线下,那里有一种陈列,色彩缤纷的,令人赏心悦目。均衡排列的几个柜台,就像是一些花坛,把这间厅房改变成一座法国式的花园,园里色彩柔和的花卉带有喜色。在裸露的木料上,在敞开的盒子里,在装得太满的架子外面,有大量的罗纱展现出天竺葵的鲜红色,朝颜花的乳白色,菊花的金黄色,马鞭草的天蓝色;更高的地方,在铜轴上,用铺开的披肩,用卷起来的丝带,扎成另一个花环,灿烂的饰带直伸向远,缠绕着柱子一直向上,在镜子里有了无数的反映。但在手套部里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完全用手套造成的一间瑞士小屋:这是米敖的杰作,他花掉了两天的精力才完成。首先,黑色手套垫作底层;然后是麦草色的、木犀草色的、牛血红色的手套,分配成为装潢,划出窗户,表示阳台,充作瓦片。
“太太能帮助您什么?”米敖看见玛尔蒂夫人站在小屋前便问道。“这儿是一些瑞典手套,每双一法郎六十五生丁,质量上乘……”
他使用浑身解数地推荐,从他的柜台里边招呼过往的顾客,用他的礼貌来感染他们。当她摇头拒绝的时候,他便继续说:
“提罗尔手套,一法郎二十五生丁。……小孩子戴的都灵手套,五颜六色的绣花手套……”
“不,谢谢,我都不需要,”玛尔蒂夫人表示。
可是他觉得她的语气不坚决,他便更激烈地推荐着,把绣花的手套呈现给他;她没有力量了,她买下了。然后当德·勃夫夫人含笑观望着她的时候,她十分不好意思。
“我天真得像个孩子吗,你说是吧?……如果我不赶快去买了纽带就走,我要不能自拔了。”
不凑巧,零星杂货部简直水泄不通,以致于她找不到服务的人手。两个人等了十分钟,很厌烦了,这时她们碰到了布尔德雷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这才不致很无聊。布尔德雷夫人拿出一个经验丰富的漂亮女人的安闲态度对他们描述,她是带孩子们来参观的,玛德兰十岁,爱德蒙八岁,吕西安四岁;他们都在笑得灿烂,这是老早就跟他们约定的一次便宜的招待。
“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我要去买一把红阳伞,”玛尔蒂夫人突然说,她留在那里很无聊以至于不耐烦了。
她选择了十四法郎五十生丁的一把。布尔德雷夫人没好气看着她买了以后,跟她温和地说:
“你买得太仓促了。在一个月以内,你可以用十个法郎买到它……他们骗不了我!”
她有一套巧妙的管理家务的理论。既然各家店都在减价,那么应该持观望态度。她不想被他们剥削,在他们降到最低时,她去讨便宜。她甚至把这种事当成恶战,她夸耀她从来没有让他们赚到一文钱。
“来呀,”最后她说,“我答应带小孩子们到楼上大厅里去看看图画的……一起去吧,你们时间还多着呢。”
于是纽带的事便被耽搁了,玛尔蒂夫人马上屈服,而德·勃夫夫人却拒绝了,她宁愿在底层先逛逛。再说,这几位太太料定会在楼上见面的。布尔德雷夫人在寻找楼梯,这时电梯映入眼帘;为了把这次款待做得十足,她把孩子们推进电梯;玛尔蒂夫人和瓦郎蒂诺也走进了那个狭窄的笼子里,里边已经水泄不通,可是那镜子,那丝绒座位,那镂花的铜门,令她们神往,以致她们到达了二楼都未曾感觉到机器的平稳的移动。此外,在花边部的走廊里另有一件乐事令她们十分期待。当她们从食堂前面走过去的时候,布尔德雷夫人不愿错失良机给这个小家族饮些糖水。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厅房,有一个大理石的大柜台;在两头上有银喷泉放出了一股细水流;在后面,在搁板上,摆放着一些瓶子。三个小伙计继续不断地向杯子里倒糖水。为了维持这些干渴的顾客的秩序,必须排起队来,就如同剧院门口,立起一个罩着丝绒的障碍。人群在那里挤来挤去。有些人面对着这种不要钱的款待不知羞耻,一直喝得肚子痛。
“好啦!她们在哪儿呀?”布尔德雷夫人挤出人群并擦了孩子们的嘴以后,大声说。
可是她望见了玛尔蒂夫人同瓦郎蒂诺在另一个走廊的一端,离得有一定距离了。这两个人,埋在衬裙的货物堆的下面,仍在继续抢购。这是不可挽救了,母女两个沉浸在使她们忘形的消费的狂热里。
当布尔德雷夫人终于到了书报阅览室的时候,她把玛德兰、爱德蒙和吕西安安置在一张大桌子前面;然后她亲自从书架上拿下几本画册给他们看。这间长厅的穹顶镀着金;两端上宏大的壁炉烟囱面对着面;并不出奇的图画,框子很富丽,遮着墙壁;在各个柱子中间,在朝向各个店面开出的每一个拱形的出口前面,高大的绿取消植物插在马约里卡岛花瓶里。很多人围绕着桌子发呆或一语不发,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一些杂志和报纸,备有文具匣子和墨水壶。有几个女人摘去手套,在印着这店家名字的纸上写信,她们用笔一画把将店名涂沫覆盖住。有几个男人仰在太师椅里读报纸。但大多数的人们留在那里是很无聊的:丈夫等待着在各部里走失的妻子,谨慎的年轻女人在盼望着自己的情人,年老的亲属们被安置在那里像摆在更衣室里一样,等着人们来取,再离开那里。这些人坐得很安逸,得以休息,通过敞开的出口用眼向走廊和大厅的深处望去,在笔的悄悄响声和报纸的瑟瑟声中,远处的声音升腾着。
“怎么!你也来啦!”布尔德雷夫人说,“都不敢认你。”
靠近孩子们,一位太太躲藏在杂志的册页中间。这是居巴尔夫人。
她似乎并不惊喜。可是她立即就转变过来,说她为了逃开人群的拥挤到此休息一下。可是当布尔德雷夫人问她是否要去买东西的时候,她冷峻的目光显出自私,现出无精打采的神情答道:
“啊!不……恰好相反,我是来退货的。是的,几幅门帘,我不太喜欢。不过,那里有那么多的人,我要等那个部人少些才好。”
她谈起来,说这种退货的办法简单易行;从前,她绝不买东西,而现在她有时也会禁不住诱惑。实际上,她买五件东西要四件都退回来,由于她这种奇怪的交易,她在所有的各部里都开始出名了,大家都预知她是永远没满意的时候,把东西在她手里保存几天以后,又陆续来退了货。可是在谈话的当儿,她那双眼睛从没有离开厅房的门;当布尔德雷夫人转身对向孩子们给他们解说相片的时候,她似乎舒畅了。几乎就在同时,德·勃夫先生和保尔·德·瓦拉敖斯走进来。伯爵装作领着这个年轻人在参观这家新店的各部,迅速地跟居巴尔夫人使了眼色;于是她又埋头去看她的杂志,好似没见到。
“喂!保尔!”在这两位先生背后有人说话了。
这人是慕雷,他巡察着各部的情况。他们握了手,他立刻问道:
“德·勃夫夫人很给面子来我们这儿了呢?”
“啊!没有,”伯爵回答,“她是感到很可惜无法来。她不大舒服,不过,情况不算乐观。”
可是突然间,他装出看见了居巴尔夫人的样子。他赶快摘下帽子走到她的跟前;同时另外两个男人仅只从远处向她鞠躬。她也同样地表现得很吃惊。保尔微微地一笑;他看出来了,他悄声向慕雷述说,他是怎样在李奢留街上偶然碰到了伯爵,伯爵千方百计要躲开他,然后借口一定要他到乐园里来看看,便把他拉来了。一年以内,那位太太从德·勃夫身上花光了金钱得到了她所能有的享乐,从不通信,指定公共场所,如教堂、博物馆或店家,作为他们互相商谈的见面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