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末,正是鸿雁南飞的季节。当燕军在落叶凋零的树林里或蒹葭苍苍的草甸子里逶迤行进时,天空中时而会有雁群经过。有一回,燕王听到头顶上有“嘎啦嘎啦”的呜叫,不禁举目望去。他看到白云下面有人字形的雁阵,极是威武,极是雄壮。忽然,那只雁的眼睛似乎狠狠地盯了他一下。他觉得它的眼神儿有点古怪。
它也许向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天就要冷了。我们往南去,寻找温暖;你们跟我们的方向相反,你们要做什么去呢?
燕王触景生情,曹孟德的几句诗便油然浮上心头。于是用马鞭敲打着雕鞍,朗朗吟诵道: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里余,行止自成行。
……
听到他的吟诵,身边几位将领就有点纳闷儿。于是窃窃私议:
“上回打真定,我军急如星火,昼夜兼程;如今救永平,却是走走停停,从从容容。这是为何呢?”
“唉,谁说不是!永平被围多日,郭亮将军盼我们解围,定是望眼欲穿的,而大王何故泰然处之呢?”
“哎,瞧大王的这份儿闲情逸致,说不定又在施什么妙计呢!”
燕王或许也听到了将领们的议论。他不做解释,只是微笑。事实上他也的确正在实施着一条“反问计”。虽然他的兵马走得慢慢腾腾,但根据细作报来的消息,在永平那儿,不见兵刃的战斗早已经开始了。
原来,得知辽东兵入关并包围永平的消息之后,燕王也曾焦急过的。但后来根据道衍的分析,吴高、杨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牵制燕军,从侧面配合南军主力对北平的进攻。所以,他们屯兵于永平城下,并未急于攻城。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为永平的安危而提心吊胆了。另外,根据细作探明的情况,燕王已经掌握了吴高、杨文二人的脾性特点:吴高性怯,但处事缜细;杨文头脑简单,勇而寡谋。而且他也了解到,吴、高之间的关系不甚融洽,暗存嫌隙。于是,他和道衍经过了一番冥思苦索,决定仿效“三国”里的吴将周瑜。玩儿一回“蒋干盗书”似的“游戏”。
他亲手写就两封书信,一封致吴高,一封致杨文。致吴高的信,热情洋溢,通篇是誉美之词;给杨文的信,却态度冰冷,极尽诋毁斥责。却有意地装错了信封。致吴高的信“误”投于杨文;而致杨文的信,又落到吴高的手里。
都督杨文拆开信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杨文的吃惊,是缘于燕王起兵之后曾向全国寄发“露布”,声明其“靖难之师”是为了“清君侧”,而非夺帝位,因之希望文臣武将们都能够同情他、理解他、支持他。杨文据此分析,没准儿吴高已与燕王暗中有所联络,至少也是“眉来眼去”了。所以,杨文略作思忖,便将这封信重新封缄,派人密报朝廷。
吴高拆开信封一看,则又是疑惑,又是不安。他的心眼儿比杨文细。他估计到杨文手里很可能也有一封燕王给他的书信,于是便亲诣杨文的军帐,想把两封信交换过来。然而,杨文却支支吾吾面红耳赤地否认说:“没有没有!”事实上那封书信已经走在去应天的路上了。于是吴高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吴高的恐慌,与他心理上的一道“阴影”有关。那是因为他的叔父吴祯,曾被洪武皇帝打入“胡惟庸奸党”;而吴祯之女又系湘王妃,去年建文帝“削藩”之初,即随湘王“阖宫自焚”。所以吴高思忖再三,为了洗清自己,便也将燕王给杨文的书信寄往朝廷。同时附上一份长长的奏札,表白自己对建文朝廷的忠诚。
建文同时收到了燕王的两封信。这两封信给他造成了思想的混乱。燕王致吴高的信固然已使他产生了对吴高的疑忌,而吴高“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表白,则又加重了这种疑忌。他果然中了燕王的圈套。下令削去吴高江阴侯的爵位,将其谪徙广西。后来,当真相大白之后,建文帝非常痛悔自己的愚蠢。然而,想想当年连曹操那样的奸雄都曾受过周瑜一个“黄嘴角小儿”的玩弄,则他的愚蠢也就可以原谅了。
燕军从北平向永平进发的过程,也正是“反问计”实施的过程。燕王从从容容凭鞍诵诗的时候,建文帝正铁青着脸,阅读燕王的两函书信。而吴高和杨文也在加深着他们的嫌隙,酿造他们的苦酒。
燕军抵达永平。辽东军未经力战便退保山海关。一路上丢盔弃甲,风声鹤唳,被追击的燕军斩首数千,缴获辎重无数。
在永平的这个夜晚,燕王与道衍一起谋划的袭取大宁方略,终于浮出水面了。
燕王记得很清楚,他是在九月二十五日结束战斗后的庆功宴上,在将领们向他敬酒,纷纷称颂他奇谋善断时,透露出他出征永平之真实意图的。
这天晚上的庆功宴,说实在的气氛并不是特别热烈。其原因倒不是因为天气渐凉——毕竟已过了“霜降”,借助灯光可以看到茅草和石头上亮晶晶的,那肯定是霜——而是这胜利得来的也太容易了,人们好像没过瘾似的。对于这些习惯了在沙场上征战的汉子们来说,往往经过了浴血奋战,带着流血的伤痕来喝庆功酒,那才叫痛快淋漓呢!可永平之战——这算什么胜利呢?刀戈没怎么碰撞,敌人就抱头鼠窜了。唉,说起来这是战场之外的胜利。是运筹于帷幄者的胜利。所以,这回的庆功酒,对将士们来说,比真定战役之后的庆功酒,滋味儿便有点寡淡了。
燕王当然能觉察出将领们这种微妙的心情。他便有点儿窃喜——他正需要这种“不过瘾”呢。所以,当他向朱能这位青年猛将赐酒时,故意撩拨他说:“士弘喝过这杯酒,便可以拔除营栅了吧?”
朱能上回在真定之战中率三十骑敢死之士,沿滹沱河岸横冲直撞,敌军数万人皆披糜,蹂躏致死者甚众,降俘三千余人。在庆功宴上,燕王曾亲手给他剥脱盔甲袍服,细细检查他肌体上有无伤口,且拍着他的脊背连连喟叹“真勇士也”。结果激动得这位“真勇士”光着脊梁连干了十杯后,还直呼“再拿酒来”!而现在,朱能接杯的时候,眼里不惟无有兴奋的光彩,甚而倒有点儿羞怯似的。他说个“谢王爷”,干杯后又侧着头咕哝了一句:“才安下营盘,这又要拔寨。唉,这仗打得也太……太快了。”
恰在这火候儿上,燕王把袭击大宁的想法儿亮了出来。“士弘啊,你以为拔除营栅是要回去吗?”他故意抬高了嗓门,为的是让旁边的人也能听到,“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继续前进,直趋大宁!”
“什么,大宁?……”朱能瞪大了眼。
“王爷方才说什么?”将领们停止了喧哗,纷纷探询,“说要去大宁?攻打大宁城是吗?”
“是啊”,燕王说,“我们远程跋涉,已经来到这里,不如趁此机会解除大宁这个后顾之忧呢。”
众人都听清了燕王的话,但不是很清楚他的意思。说实在的,人们觉得他这想法儿有点怪异:目今李景隆的北伐军已经抵达北平,正在筑垒围城,他们应该打回自己的“老家”去——而这也正是他此番出征前就已申明了的:“一旦永平之围解除,即刻班师回救北平”;放着“老家”不顾,倒要去占领人家宁王的地盘儿,王爷这是图的什么呢?……
燕王面对着一双双疑惑的眼睛,在这种场合下他也没再做什么解释,只是高举酒杯,叫人们继续畅饮,待明日详细计议。当然,他也知道,人们是不可能“畅饮”的了。
庆功宴结束后,燕王没有在郭亮为他准备的馆舍下榻,而是骑上马,又回到了他在城外刚刚扎起的军帐。他记得他的营盘在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东岸。据哨兵们说,就在河的西岸,当晚也有一群鸿雁在宿营。他知道这不会是他刚出北平时,在路上看到的那一群雁了。现在眼看即要进入冬季,没准儿这是从塞北而来的最后的雁群。这雁群所走过的道路,恰是他们反方向要走的道路呢。
那时候早有个年青的太监在帐篷门口迎候着他。这太监姓王,名叫狗儿,是受了徐妃的旨令,此番出征专令其随侍王爷左右的。狗儿先跪下来,让他踩着脊背下得马。以为他要歇息,打算搀他到胡床上更衣。但他说:“狗儿且慢,先煮茶吧。还有人要来呢。”
果然张玉和朱能随后就来了。因营帐里条件简陋,他二人便在胡床上落座。燕王则坐在一张椅子上。狗儿早有准备,很快便将热腾腾的茶水捧过来。他们喝着茶,开始并没有接触奔袭大宁的话题,倒是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燕王先问张玉和朱能:
“世美、士弘啊,你二人随我,已有多年了吧?”
张玉说:“可不是吗!那年我北征元人,从鸦寒山回来,就到了燕山左护卫。后从大王出塞,至黑松林。又从征野人诸部,都是在大王身边儿。呀,想来有十几年了!”
朱能则说:“我虽年轻,可我一袭军职,便是在王爷左右。也有十年了吧?”
燕王捋着胡须眯眼一想,说:“唔,若连你父朱亮随我的年头儿摞在一起,怕是二十多载了呢!”随之嗟叹数声。又说:“世美、士弘,你二位可算得上我朱棣的心腹、股肱、手足啊!我朱棣能有今日,能活至如今,全仗二位之力呢!……”
张玉、朱能闻听,受宠若惊,慌忙跪下。张玉说:“大王言重了!臣等何德何能,敢受大王如此褒奖?”朱能也说:“臣父子俱系大王犬马,任大王驱使便是!”
燕王便离座,过来搀起他们,并顺势与他们坐在了一张胡床上。他一只手递给张玉,一只手递给朱能。然后说:“你二人是我心腹,我才把心腹里的话掏出来——我这回率大军出征,本意非在永平,而在大宁也。世美,你先说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玉想了想说:“臣原先并不明白,如今也只是明白一点儿。”
“是吗?请说说看!”
“大王是怕孤掌难鸣,欲将宁王也拉入‘靖难之师’?”
“啊呀!知我者,世美也!哈哈!”燕王高兴地在张玉背上拍了一掌。又问朱能:“士弘,你也说说看!”
朱能拧眉咂嘴了一会儿,说道:“臣愚不可及,窥不出大王深意。”
燕王说:“士弘你记得没有,那年你随我北征巡边,与宁王会师,我见到宁王的兵马十分剽悍,尤其是朵颜三卫时,曾说过什么?”
朱能拍拍脑门,说:“大王似乎说过,‘吾若得此三卫,天下几可定矣’!”
燕王说:“你想的不错。我那时对朵颜三卫实在羡慕,情不自禁说出肺腑之语。说过我又后悔,怕这话被小人听去,拨弄事非,好像我心怀‘异谋’似的。那回儿还幸亏是你听到了……不管怎么说,朵颜三卫确是天下最强的骑兵,这回儿就是要把他们弄到我手!你二人一定要助我办成此事!”
张玉和朱能一时摸不着头脑,便面现难色,说:“事虽好事,怕非易为吧?”
燕王因蓄谋已久,早成竹在胸,微笑道:“你二人以往与鞑靼人、兀良哈人,多有交往,那朵颜三卫的头目们也都熟悉,他们的脾性儿也能摸得准。此番到了大宁,你二位……,还有火真——他是蒙族,与兀良哈人更显亲近——你们三人带上重重的礼品,悄悄地分头找到朵颜三卫头目,好好游说,定能把他们拉人我军!”
张玉和朱能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燕王从其眼神上看得出他们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此时他便朝身后侍立的狗儿一招手,说:“去,将我的宝印取来!”
狗儿很快从皮箧里取出个黄缎包袱。燕王接过来敞开。那便是洪武皇帝当年封他为燕王时颁的宝印。此宝为金质,龟纽,篆文日“燕王之宝”。仿照周朝的尺寸,长宽皆为五寸二分,厚为一寸五分。另外还有与之相配套的盛印泥的宝池,以及保护宝印和宝池的宝箧。宝箧分为三层。外层和内层用木,饰以浑金沥粉的蟠龙花纹,用红芝丝衬里;中箧是金质,同样是蟠龙纹饰。燕王将他的金宝连同宝池、宝箧摆放于张玉、朱能面前的几上,烛光下它们发出令人眩晕和惊悸的光辉。
燕王把金宝和宝池再放回宝箧之中。然后仍用黄缎包好。最后,他把这沉甸甸的包袱往张玉手里递送。
张玉忙往后缩手,惶惶地问:“大王,这,这是何意?”
燕王说:“我令你与士弘等拿了此宝,代表我,去与朵颜三卫的头目脱尔火察、安出和忽刺班胡谈判……”
张玉说:“与他们谈判什么?”
燕王眨眨眼,却沉吟起来:“这个嘛……到了大宁再说吧。”
张玉不便再问。但那宝他也不敢接。燕王只好仍令狗儿收起。他看到张玉有点踌躇的样子,便问:“世美,你有何话要说吗?”
张玉说:“臣受大王如此恩宠,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王恩于万一。只要我王发话,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不过,臣心里有点不太踏实,说出来,还请我王斟酌……”
燕王说:“孔夫子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美有何见教,快快讲来。”
张玉说:“大王方才的谋划,乃是问鼎天下之大棋局,甚是高妙,却也凶险。臣所虑者,一是我军在外日久,北平之守御将益加困难。倘北平危殆,则全盘皆输。二是袭取大宁须取道松亭关。而松亭关乃举世闻名之险关要隘,况又有都指挥刘真、陈亨带重兵把守,怕是不易攻打。即便能够夺得此关,亦将付出沉重代价呢!”
“那么依你看来,该如何是好?”
“依臣愚见,不如暂回北平,徐取大宁,此方为万全之策呢。”
燕王微微一哂,又问朱能:“士弘你看呢?”
朱能用手指挠着鬓角,低头拧眉想了片刻,说道:“张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臣方才在酒宴上亦听人议论,‘大宁兵强马壮,不易攻打’。不过,就这么班师回去,又觉太不甘心……若能迅即袭取大宁,再迅即回师北平,那可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