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摇头笑道:“我这是打个比方儿。他倒不是嗜食疮痂,他是嬖好……这个……”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世子高炽在侧,有些话是不该让个孩子听到的,便面色微一红,打住话头儿。众人也就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了。但人人都心里明白,这李九江在“贪色”方面大概与常人不同,不是玩女人玩出希奇古怪的花样儿,就是有着“嬖男”的毛病。这种毛病虽不犯法,却也叫人恶心。这种人在将士中能树立威信那才是怪事呢!
议论到这里,众人佩服燕王对敌手了解得透彻,分析得到家,原先的恐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是接下去,当燕王开始部署作战方略的时候,人们又困惑不解了。
燕王决定:由他亲率绝大部分兵马东援永平。而留新降的老将顾成,都指挥张信以及道衍,辅佐王世子朱高炽守城。
他话音刚落地,张玉首先就站起来反对。这位一向以沉稳老练、多谋善断著称的老将军,高声说道:
“殿下不可如此!北平是‘本’,永平为‘末’,我军倾力救援永平,此乃舍本而保末啊!”
朱能也站起来,急得脸红脖子粗地说:
“张将军说得对,我们不能本末倒置啊!况且永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守将郭亮老成持重,只要坚守不出,辽东军难以有所作为。请殿下慎思之!”
其他将领也纷纷支持张玉、朱能的意见。有的人觉得燕王的决定不可思议,直截了当地指出:李景隆纵使不才,不堪将任,但他的五十万兵马毕竟不是小数儿。况且他手下也有一些能征善战的将领。比如都督瞿能和他的几个儿子,就不是庸才,必须高度重视才行。按照燕王的部署,留在北平的军马不过两三万,且其中还有老弱残疾,这怎么能与五十万南军抗衡呢?……总之,将领们的意见都有道理。老实说,他们公开地对燕王的决定持异议,而且如此多的人持异议,这还是头一回呢。
燕王见众人该说的话都说了,再无其他意见了,这才进一步阐述他的战术:
“我师出援永平后,北平所留兵力甚少,与李景隆对阵自是不足,但用来据城守御,则绰绰有余。而我若以全师守城,是自示弱于敌也。我今带兵外出,变化莫测,内外相为犄角呼应,这才是破敌制胜的妙策呢!”
见众将默不作声,又说:
“我此次出师东进,并非专为解永平之围,真正用意还是引诱李景隆速来。辽东之军不足惧,这我也知道。吴高其人一向过于谨慎,缺乏胆魄,他知我亲率大军前往,必定解围退兵。如此,则我不仅可解永平之围,还可回师还击景隆。这不是一箭双雕吗?你们想想,是不是这番道理?”
话说到这地步,将领们总算想通了。老将张玉也勉勉强强同意了燕王的策略;但他心里仍有点嘀咕:我军远途跋涉到达永平,辽东解围之后,又再远途奔波而回,到那时候,将士必然已疲惫不堪。我以疲劳之师,对付李景隆数十万大军,这,能算上策吗?……但他没再吭声。因为他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燕王是能带兵善机谋的人,他肯定会随时根据战局的变化,不断修正或变更计划的。他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动摇主将的决心。
这次会议结束后,道衍未同众人一起散去。殿里只剩他和燕王时,彼此相视而笑,默然无语。“袭取大宁”的计划是他俩制定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人知道。将领们好歹算是统一了思想;为说服大家,他俩也真可谓煞费苦心呢。但老实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燕王是喜欢冒险的,且几次冒险皆获得了成功。这一次会怎么样呢?……燕王觉得也只有六七成的胜算。他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又请那位已做了王府纪善的易卜大师金忠给算了一卦。想不到又是“出行顺利”的吉卦。他心里就又踏实了。
四
重阳节这天,在北平城最大一座军营里,举行了一场具有非凡意义的马球比赛。
打马球,也叫击鞠。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娱乐性的运动项目。不知从哪年传下来的习俗,每到了“重九”即重阳节这一天,军队或者民间都会组织击鞠赛事。击鞠既可娱心,又可健身,还可提高骑术;对兵士来说,无疑亦能训练技战术组织的能力。燕王对此情有独钟,身体力行,徐妃也极喜爱,且击鞠的水平在女人里应属上乘。女人击鞠大概是从唐朝时兴起的。武则天似乎也颇好马球。徐妃以武则天为例,在王宫里乃至北平极力提倡,乐此不疲。
今年的重阳节,徐妃原想热热闹闹地组织女子击鞠比赛,也算是庆贺燕军自起事以来的连续胜利。然而因为李景隆的南军已杀气腾腾浩浩荡荡直扑北平而来,而燕王以及三军将士大都又要出征,所以也就没心绪搞了。
然而突然她又决定搞了。
而且要认认真真地搞。
就在将士们列队出发之前,在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即将分手的时候,以徐妃为首的女子击鞠手们,在军营里为将士们奉献一场精彩的马球赛。
重阳节的前夕,徐妃带着宫女们在端礼门与承运殿前的空场上练了很久。嫌月光不够亮,叫人又高挑起灯笼。她们骑的是燕军在真定缴获的军马(这回在真定缴获了约几千匹军马,相当于太仆寺几个主要牧场每年纯增马匹的半数)。她的二儿子朱高煦到马群里精挑细选,专门挑选了二三十匹个头儿矮小但却善体人意的良马。她们比赛的另一方,是北平军队官员的夫人们。由朱能的夫人打头,也到这儿练习来了。双方练得都很认真。也不知从马上跌下来几次,也不知摔没摔伤皮肉……
这夜燕王和徐妃是将近三更才上床的。上床之前曾将世子高炽叫到跟前,就守卫北平之事千叮万嘱了一番。上床后觉得跟徐妃也有许多话要说。尤其得提醒她,敌军攻城时情势或许会异常凶险,她是一国之母,万人瞩目,所以既要冷静,又须坚强,要给国人做出个好的榜样。
徐妃从没见他神情如此严峻过,不免诧异,便问:“你去永平,还会呆几天呢?不是马上即会杀回来的吗?”
燕王想了一下,觉得她是最堪信赖的人了,没必要向她隐瞒什么。便将心里的实底儿告诉了她。他要从永平偷袭大宁。他要解决大宁的朵颜三卫!他甚至有可能要“绑架”宁王!把宁王“绑架”到北平来!胁迫宁王,与他一并对付朝廷!……
天啊!这是多么大胆的(甚或可称之为疯狂的)计划!
难怪燕王的这个计划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这牵扯到皇族成员,他的亲兄弟,另一位亲王啊!这是很敏感、很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重大意义,他没有时间向她解释;即便解释了,她也未必能马上理会。说实在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
“妃子啊!”燕王握着她的手说,“这事儿只有我、你和道衍知道……”
“我明白……”她把他的手紧紧攥住。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她抖起来。她感到很冷。他便把她紧紧抱住。
徐妃提醒他在外注意保重身体。天气会渐渐冷的,而且会很冷的……她知道他将会在辽东呆一个时期。前几天她曾为他亲手缝制了一件红绫小袄儿,却未来得及钉上纽扣儿。这工夫儿她从包袱里取出来,先让他穿上试试可体否。其实这种活自有专事针工的宫人来做的,但她非要亲自千针万线来做;也别说,由她亲手缝制的东西,他穿上后也的确别一种滋味儿。于是他便扒光了脊梁,将红绫小袄儿穿在身上。果然十分合体。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馨感觉立刻使他激动起来。于是,他便把她扑倒在床上。他们缱绻着,进入了巫山云雨……
他的确很爱他的妃子。那时候他虽也有妾——其他“夫人”,但谁都不能代替徐妃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的好色、渔色、贪婪并且变态地玩弄女人,那是他成为永乐皇帝而且成为老永乐皇帝后的事了。
早上醒来时,徐妃早不在身边。但是红绫袄儿已钉上了纽扣。而且,他的左手臂上套上了核桃大的一个绛色的茱萸囊。是了,今日是“重九”。重阳节有戴茱萸的习俗。据说戴了茱萸,可以避邪去灾。你看,红绫袄儿、茱萸囊,有了这两件东西,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怕什么呢!
上午巳时前,军营内外已站满了一队一队的兵士。马球赛场设在校场里。彩旗遍插于校场的四周。四周皆是观众区,中间才是赛场。观众们亦即将士们早已披甲戴胄,手持戈槊。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地上。在北面的观众区中间筑有看台即检阅台,台上坐了燕王、王世子朱高炽、道衍,以及顾成、张玉等众将,也有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副使墨麟等地方官员。
这种马球赛是设置了双球门。比赛的两支队伍各十二人,着红绿两色服装。球是空心的,皮质,拳头般大小。球杖约三四尺长,击球的一端为月牙形。只听金鼓齐鸣。两支球队骑着马颠儿颠儿从球场两端进入场地,绕场先跑一圈,挥舞球杆向观众们致意,首先就赢得人们“哇”地一声赞叹。由徐妃带领的“王府队”,一律用红绸高高地扎了云鬟,穿了绛色的窄袖罩甲,外面又夸着黑色背子,再外面披着猩红的披风;而由朱能夫人打头的北平都、布、按三司的“混合队”,则用绿绸扎的云鬟,一律绿的罩甲、绿的披风,惟背子是黑色。她们的坐骑也都打扮得极漂亮:不仅戴了红缨子、铜铃儿,且在脖子上挎了用各色菊花编织的花环,臀部还套着红或绿的丝绦。她们绕场跑这一圈的时候,在人们的感觉上,极像是飞进来两队彩蝶。花的芬芳也迅即弥漫开来。马铃儿那么脆脆朗朗地一响,又叫人将金秋误认为了阳春。
主持这项活动的张玉在看台上宣布比赛开始后,燕王便步下看台,兴致勃勃地将一只红色皮球往场地中间一丢——这就叫“开球”了。在那一刹那,他和徐妃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想赞她一句:“真像是抗金兵的梁红玉呀!”却没这工夫儿。这时候红队和绿队的拼抢便开始了。只见她们大呼小叫着,骑着马驰来驰去。或急停,或转弯儿,或俯或仰,或进或退。都用球杖争夺着皮球,并千方百计躲开对方的拦截,力争将球传给队友,或射向球门。
马铃儿叮当响着。红色的皮球如有生命的小动物,在地上蹦跳、蹿动、奔跑,时而飞翔起来,在空中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时而也幽默似地砸在某人的脸上。观众们或鼓掌喝彩,或呐喊助威。有时哈哈大笑,有时也发出惋惜的嘘声。而每当有球飞进球门时,裁判便会在场边竖一杆绿的或红的绣旗。一杆旗称为一“筹”,哪边的“筹”多,哪边即是胜者。
今天的这场女子球赛,比男人们的球赛还要激烈。当然也更具观赏性。她们在场上努力拼枪,有时候为了争球而奋不顾身。绿队中打头的那位朱能夫人,表现得尤其抢眼儿。有时候“镫里藏身”,有时候又“夜叉探海”,骑术令人惊叹。而徐妃虽已年届四十,但其身体的柔韧性及灵活性,丝毫不逊于年轻女子。有几次她不慎从马上摔下,观众为她担心而不约而同发出“噢”地惊叫;但她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擦一把,旋即飞身上马,继续拼抢。人们自然就非常感动——毕竟这是王妃呀!便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有人甚至情不自禁地擂起了战鼓……
比赛在半个时辰之后结束了。红方应该是略胜一筹。但人们似乎没在意谁胜谁负;甚至没有按照惯例,由观看比赛的长官,向球员们赏赐什么东西,以示祝贺和慰劳。因为这时候突然响起三声号炮。在袅袅升起的白烟里和炮声的余音里,鼙鼓响起来了,旌旗扬起来了。将士们迈开步伐出发了。
这时候她们——由徐妃和朱能夫人率领着的击鞠手们,却代表所有出征将士的家属,齐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民歌《伯兮》:
伯兮兮朅,(我的哥哥真威严啊,)
邦之桀兮。(天下出色英雄汉啊。)
伯也执殳,(哥哥手拿丈二殳,)
为王前躯。(保卫国王他当先。)
自伯之东,(自从哥哥东出征,)
首如飞蓬,(我不梳头像飞蓬,)
岂无膏沐,(难道没有润发油?)
谁适为容?(为谁喜爱整仪容!)
其雨其雨,(下雨吧,下雨吧!)
杲杲日出。(灿烂骄阳出天上。)
愿言思伯,(低头沉思想哥哥,)
甘心首疾。(想得头痛也爱想。)
焉得萱草,(何处去找萱草苗,)
言树之背。(把它栽到北檐下。)
愿言思伯,(默默静思想哥哥,)
使我心痗(mèi)。(使我心病阵阵发。)
她们的歌声感动得将士们泪花闪动,热血奔涌。在这歌声里燕王也骑上了他的战马。
一面面旌旗在她们头上飘过。一队队将士从她们面前走过。
她们的喉咙嘶哑了,但仍在唱。
她们就是用击鞠和歌唱这种特殊的“仪礼”,来送别出征的丈夫。
这种仪礼与前不久在京城午门外举行的,由皇帝为大将军推车轮的“推毂礼”相比,别是一种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