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十二月,一封从江南十三州出发,盖着雪红蒋字印的加急奏章被秘密送往京都。甚至直接跳过了驿站必经的豫都、洪章两郡,绕行百里直接送达皇帝手里。永徽四年三月,江南十三州节度使蒋尙依诏进京。六月五日,节度使蒋尙被皇帝以“诛心霍乱”的罪名处以极刑,史称“蒋文诗案”。在蒋案的一系列影响之下,原李家王朝建立之初就设立的节度使制度在皇帝长达千字的诏文之下也变得形同虚设。由此引发的江南、西凉起兵,在皇帝李秀的雷电手段之下,短短半年就以失败告终。事后,江南十三州的节度使蒋家被满门抄斩。蒋家上下,三百余人尽数被杀,无一活口。而在朝堂之上,此案牵涉的官员处斩、外放、归老占了江南一派读书人的大数。永徽五年,李秀改国号嘉庆。“蒋文诗案”带来的朝堂大换血,也让许多庶族出身的中原文人乘机在朝廷上有一隅之地,打破了南北两党对立的局面。
豫都作为整个中原要道,自然是被李家王朝看得重中之重。虽说受了永徽****的影响,但嘉庆这十多年来风调雨顺,加上本就富庶的中原商贾,隐隐成为了“第二座京都。”如同坊间流传“九州道路无虎豺,远行不劳吉日出。”至于那江南道的十三州,自从永徽之后,“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年景就被加重的赋税压得一去不复返了。豫都在王朝版图上作为中心郡府,在永徽之后发展迅速。被人称为“一夜崛起的城市。”而皇帝削番平定节度使之乱以来,没落的江南道就没了珠帛满目的光景。永徽之后武帝刘秀起,李唐达到了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统一。刘秀文治武功,开明的文化政策让早先在异地的佛教在中原遍地生花,有了和传统国教道家相抗衡的实力。作为李唐的中枢之地,自然是各种思想流派的交汇地,有“僧儒相见欢”的说法。有一千道观,自有八百佛寺。去豫都,不拜佛不进观,自是和没去过一般无二。
豫都九州官道。
清晨时落下的骤雨,在本就炙热的中原,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痕迹。和江南、京都相比,身处中原的豫都显得有些不论不类。江南多出仕子,京都多出名将。也就是在永徽之春开始后,江南仕子无仕可出,自古以来都被压一头的中原读书人才真正知晓了何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在官道极远处,有几粒黑影,随着目光的拉近便能看清在马背上疾驰的人影。约莫六个人,五匹马,素衫打扮。和那些走官道的商贾比起来,显得格外急促。走在最后的两人不知是不是受不了马匹的快速急进,斜卧在马背上的竟摔了下来,被巨大的冲击力摔出去足足五六米之远。没等另一人反应过来,其他同伴赶紧急停,调向马头。不料,其中一人和摔出去那人所骑的马硬生生撞在了一起。顿时烟尘四起,相撞的两人也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了下来。
不知谁大喊道“快,老六晕过去了。”
早先摔出去的那人听罢,竟不顾腿部还没止住血的伤口,一瘸一拐的赶了过来。众人急忙扶起那昏迷的老六,只见腹部一片殷红。原来早已受了伤,只是硬拖着,也没人发觉。
这一行人本是江南道人,几日前突然现身豫都,不知怎的,竟被追杀至此。身为众人的主心骨,马之平也有些神情恍惚。一个月前,在回十三州的路上遇到这位“老六”他们本是一行五人,至于这位乔装打扮的老六,也是因为一些原因为了能够混入京都。谁成想,这还没到京都便被人在豫都城外追杀。
马之平看着“老六”的状况,也知晓再像之前那样舍命赶路是行不通了。况且老六这伤势虽然暂时是止住了,如果再长途奔波,伤势必然加重。到时候就是神仙也回天乏术。其余四人看着这位老六,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先前和老六同乘一骑的余老三也是个急脾气,看到这样的状况急忙道“大哥,这可如何是好?这妮子再不救治恐怕是要去寻他那黄泉之下的老爹了。”虽说这余老三脾气是躁了点,但也是关心这乔装打扮的妮子。再加上看着就让人觉得不是善物的两络腮胡,一般人还真就以貌取人了。
原来这身江湖打扮的竟是个女子。在众人间簇拥的女子,早已昏迷不醒。马之平知晓不能在拖了,一咬牙道:“去豫都城,我就不信那些人敢在豫都城内公然行事。一身书生打扮的老四,与其他几人流露江湖草莽气息不同。这几天的赶路,看上去消瘦不少。此人名叫陈冲,看着当下这般,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嘉庆五年,豫都城出现一座新府,坐落在城北的石桥子旁。
老太傅杨専被皇帝以年迈为由,特命在豫都城内安享晚年。世人皆知,这位在朝堂之上德隆望尊操劳大半生的老人,来自江南道。近几年,在朝堂之上没落的江南士子,在皇帝陛下归老了杨專一些仅存的江南老人。江南读书人是彻底对“暮登天子堂”失去了念想。老太傅在豫都这几年,也是甘于平淡,修身养性,真是自在。
新府旁有家酒馆。卖的是最不起眼的稻花酒,也正因为如此,喝惯了北方女儿红的豫都人,自是对这糟糠一般的稻花酒抱有另类情怀。再者,这也是豫都城内唯一的一家卖稻花酒的地方,也许是世间唯一一家。
酒馆不大,没有招牌,只有祖孙二人。每个月的初一,地窖有新酒开封,这祖孙二人便忙的不亦乐乎了。自打裴警言懂事以来,每年的四月份,都要和老头子去乡下的田间采集新生的稻花。趁着清早的太阳,采集那些沾着雨露的白色小花。待到晾干,掺在酒醅里。来年,又是一番滋味。
此刻还在后院忙活的裴警言,看着藤椅上的老头,一顿白眼。不过想想刚从地窖里拿出的稻花酒,耸了耸鼻子,仿佛一阵酒香就能让其满足。
“老头子,城北的徐家李家,城西的都护府,对了,还有唐家的三小姐都派人过来取了。”
“你可数好了,可别多给了,老头子我可就这点家当。”
“你想多给人家还不要呢,那些可是大户人家。”裴警言一阵无语道
“得了吧,大户人家。你倒是说说有多大?”
“我。。。。。。我又没去过。”
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的老爷子看了看还在忙活的裴警言。
“小裴呀,累了吧,要不歇歇?”
这话在裴警言听来,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平时老爷子可没这么客气,这座酒馆自从他裴警言十二岁以来,都是交由他来取酒的。像这样每月初一,可是没歇的时候。
知晓老头子不怀好意
“你就说吧,有事?”
裴老爷子沉吟了一下
“以往都是我去老太傅那给他送酒,如今老了”没等裴老爷子说完。
“老头子,前几年我嚷着吵着要去看看那座新府是什么模样,你总是找着各种奇怪的理由来搪塞我”
“今天是怎么了?想开了?”
裴老爷子从藤椅上坐了起来,顺手拿起旁边的拐杖。看到这情景,裴警言也不管,撒腿就跑。剩下了两坛稻花酒。每到取酒的日子,裴警言就偷偷地在地窖里多拿出几坛留给老爷子。
老爷子也是倔,明面上说人老了,酒量不行。自己酿的酒都不舍得喝,省下那几两银子还不是怕自己西去之后,什么都没给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子留着。
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带走了这几年才慢慢熟络的几位老人,裴老爷子愈发感觉自己没几年活头了。
看着在地上摆着的几坛酒,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院子的石桌上多了一坛开封的稻花酒,两个白瓷碗。
“平时小裴都说我呀酿的酒都不舍得喝,逢年过节,也没什么东西捎给你。”
“老伴呀,去年和我一起下棋的老张,一场雪带走了。唉,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想着能去那边找你,也就没什么挂念了。”老人东一句西一句的。
“就是这小裴,我放心不下呀!”
裴老爷子躺在藤椅上,喝着稻花酒。藤椅一摇一晃的,舒服!
辛苦了大半生的老人,念叨着当初。眯上眼,还能看见当初自己年轻的时候,抱着媳妇进家门口呢!那时候“嘿!”
裴老爷子尝了一口,滋了一下“真美呀!”想着也忆起那年冬天,太久了,以至于老爷子自己都不记得。
那个在雪地里呱呱叫的婴儿,如今也长这么高了。
老爷子看着这坛稻花酒,看着这个来来往往了多年的院子。
还有,现在还在忙活的裴警言。
看着那清早的太阳,慢慢爬过自己的脚手,慢慢斜照在脸上。
裴老爷子嘴角一笑,轻轻呢喃了一句
“这一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