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到东安市场内丹桂商场去淘旧书。当时我读英文刚刚入门,借助字典勉强能够阅读原著,所以那一时期买的多是英文书。有一次,我买到了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的《鲁拜集》英文译本,如获至宝。
“鲁拜”是阿拉伯语,意思是四行诗。郭沫若早在1928年就翻译出版了这本诗集。《鲁拜集》也是郭老为此书取的名字。我在辅仁大学听过翻译界前辈李霁野先生讲世界文学史课。他介绍海亚姆说,这人博学多才,是数学家、天文学家,还在波斯塞尔柱王朝的宫廷里当过御医。吟诗只是他生活中的余兴。同好友相聚,饮酌之间,随口吟诵成篇,但不少诗句却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在他死后200余年在设拉子集结印刷出版。
李霁野老师还说《鲁拜集》之所以成为世界经典著作,要归功于英国人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在19世纪中叶把《鲁拜集》译成英文出版,引起文坛轰动,可以说赋予了《鲁拜集》第二次生命。这也正像另一位英国人查普曼(1559—1634)首次把两部荷马史诗译成英文一样,功不可没。
海亚姆的诗探索宇宙、人生,悲叹生命短促、世事无常,而日月星辰却循环往复,千古不变。但是宇宙的奥秘有谁能探清?他认为来世——天国或地狱都是虚幻的,俱不可信,应该珍惜的是现实世界。由于海亚姆诗中表现了无神论思想,所以招致了统治者和宗教界仇恨。他死后不久,就有人攻击他的诗是“伤人的毒蛇”。
我热衷于阅读《鲁拜集》的时候,年纪太轻,天堂和地狱都离我太远。我喜欢的是诗人对人间乐园的讴歌:
树荫下,持一卷诗篇,
一壶酒,和面包一篮,
还有你,在荒野中伴我吟唱,
这荒野就是人间乐园。
——《鲁拜集》第12首
直到年纪老大,我才领悟到伊甸园难寻,诗人吟诵的只是他的理想国土。正像丹麦人克尔恺郭尔说的:“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现实生活同他的创作处于不同的领域。”
年轻时胡乱购买的书几乎全部都散失了。但这本英文译本《鲁拜集》虽然历经劫难,却一直保存在手里。不久前,我又把它从乱书堆里翻寻出来。这是一本绿色小羊羔皮装订的小书,封面烫着金字和一把竖琴,是美国费城某一书店出版的,但并没有注明年份。但从收录在卷首的一篇序言——1897年一个英国人在伦敦海亚姆俱乐部中所作的演说——看来,应该是19、20世纪之交的出版物。我把它找出来,是因为不久前我去伊朗(自1935年波斯更名伊朗)漫游了十余天,凑巧又在伊斯法罕一家小书店里买到了一本《鲁拜集》。新买的这本印刷粗糙,但除了波斯原文外,还收集了英、德、法和世界语四种译文,我想把两个版本对照一下,看看译文有无分歧。此外,出于一个老翻译家的习惯,我也想了解一下,德文和法文如何处理原诗,同菲茨杰拉德的译文出入大不大。
在伊朗旅游,先从德黑兰飞往设拉子——建于公元前500年左右,后来被亚历山大大帝焚毁的波斯波利斯古城废墟就在设拉子东北60公里。从设拉子再乘伊朗国内航班,两个多小时就飞到了霍拉桑省省会马什哈德。海亚姆的陵墓在马什哈德西面100余公里的内沙布尔,我本应去参拜一下,但限于旅程安排紧凑(如果去,必须在内沙布尔过夜),失去了机会。
不能去内沙布尔,近在咫尺的图斯城是必须去的,因为这里是波斯另外一位大诗人的故乡和长眠之地,那就是历时35年写下50000余行(每行均为对句)英雄史诗《王书》的菲尔多西(941—1020)。《王书》分神话传说、英雄传奇和历史故事三部分,囊括了波斯早期及伊斯兰前期的整个历史,在伊朗家喻户晓,菲尔多西也赢得了爱国诗人的称号。据说在他动笔前,当时的统治者马哈穆德曾答应每一行对句酬劳他一枚金币。但是当他完成这部巨著时,国王却后悔当年出价太高,把金币改为银币,菲尔多西一怒之下,分文未取,拂袖而去。这以后他流亡异乡,穷困潦倒,直到晚年才回图斯。在乘车前往菲尔多西陵墓路上,我的伊朗朋友兼向导K先生给我讲了不少诗人的逸事。K先生很有文学造诣,英语也讲得极好,我同他交谈毫无隔阂。刚才那个金币故事,K先生有另外一个版本。他说,银币诗人还是收下了,只不过转赠给图斯的穷人,叫他们在城门外的河上修了一座小桥。我当时还问了那条河的名字,可惜没有记住。
菲尔多西的陵寝庄严巍峨,是模仿帕萨尔嘉德波斯古王居鲁士二世坟墓式样建造的。据K先生说,这座陵园始建于1933年,本是准备纪念诗人逝世的。伊斯兰革命后,当政者认为菲尔多西的诗有反宗教倾向,陵墓曾受到很大破坏。但是现在诗人的名誉已经恢复,陵墓也进行了维修,陵园中有一座诗人的大理石雕像,供人瞻仰。
谒陵的当天晚上,我们去一个叫托尔卡伯的郊区吃晚饭。这里本是富人的别墅区,革命后有钱的人大量流亡国外,花园和别墅被商人买下来改为一个个餐馆。餐馆内的座位是波斯传统式样,人们围着矮木桌坐在高大的木炕上吃饭、吸水烟袋、谈天说地。K先生又一次说起诗人的故事来,因为伊朗宗教法规极严,禁止饮酒,我们喝的是一种叫“杜”(dugh)的饮料。这种“假啤酒”略带点薄荷味,也起泡沫,喝起来倒也爽口。几杯下肚之后,K先生来了兴致,高声吟唱起海亚姆的诗句来。我也搜索枯肠,把几乎遗忘的菲茨杰拉德译诗背了两首。一唱一和,把服务员和另外两张餐桌上的游客也招引过来。这次在诗人之乡临时组织的唱诗会是我伊朗之旅最难忘的一幕。
菲尔多西、海亚姆、萨迪(1213—1292)和哈菲兹(1320—1389)在伊朗被称为古波斯诗坛“四大支柱”。后两位诗人都出生于设拉子,死后也都葬在故乡。后人为之建立了陵园。萨迪前半生过着托钵僧生活,四处流浪,足迹远至非洲及我国的喀什噶尔。浪游中,他接触到不同阶层的人物,体验了人情世故,返乡后潜心著作,先后写了哲理性叙事长诗《果园》和夹有短诗的韵文长篇《蔷薇园》。人们称赞他的诗宛如“一根绚丽的五彩长线贯穿着的箴言明珠”。哈菲兹以写抒情诗见长,人称“设拉子夜莺”。听伊朗朋友说,每个伊朗人家庭中都有两种不能缺少的东西,一是《古兰经》,另一件就是《哈菲兹诗集》。这两位诗人在世界文坛上早就享有很高声誉。萨迪在《蔷薇园》中吟唱的“亚当子孙皆兄弟”一首诗体现了他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已被联合国采纳用以阐述这一国际组织的宗旨。
两座陵园我在设拉子都拜望过。陵墓朴实、肃穆。环绕墓地的园林开阔疏朗,林木蓊郁,绿草如茵。院内设有小型博物馆和售书处,可以了解诗人生平事迹,购买诗人遗著。哈菲兹陵园后面的小跨院还开辟了一个茶馆,供游客品茗休息。在萨迪的陵园里,我信步走到偏僻的一隅,看见有人正坐在树荫下翻阅(可能是刚买到手的)一本诗集。这里远离尘嚣,异常宁静。我也找到一张石凳坐下,叫自己同清纯、平和的氛围融合起来。仰望蓝天白云,遥远处隐约显映出一线淡淡青山。花香扑鼻,禽鸟在林间啁啾。我好像已经走出纷乱嘈杂的世界……蓦然间,青年时代梦想过的伊甸园又涌上心头。啊,伊甸园在人世间多半还是有的,只不过隐藏在古诗人的陵园中而已。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