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在窗外,汹涌澎湃。夏天了啊,这些树们!我心如绿,千姿百态。为什么呢?就为“王三”——王国维先生所谓的“第三种境界”。门已反锁半上午,烟也烧掉大半包,亲爱的“王三”仍未敲门,这份重要材料仍只一个标题——《我局植树活动有关情况汇报》。我不急,我不喜欢草鞋没样、边打边像,我喜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也许就在下一分钟,“王三”将排闼而入,衣袂飘飘,如此惊艳,不可方物。
局长说:“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不浮报不虚夸,不贬低不歪曲。我这个人最反对搞形式。形式主义害死人。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最清楚我的风格。要把这种风格写出来。”
世界上,实事求是最容易、最简单,也最省事。此次植树活动,我局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3月12日,18人参加,于县城西防洪堤栽柳树100株;第二阶段,4月25日,全员36人参加,于同处栽樟树100株。合计200株,人平5.56株。
但是,实事求是又最艰难、最复杂,特别是要把我们局长的“风格”凸显出来,又最不能省事。
3月10日吧,下午4时许,我将植树活动上为局长准备的讲话稿给他送去。这个材料,5天前就拿出初稿来了;4天前,局长打电话问我“稿子怎么样了”,我说“还没动笔还没动笔”,他说“你抓紧抓紧”;3天前,局长再次催问,我说“正拿初稿拿初稿”,他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日前,局长电话又响了,我说“马上好马上好”,他说“不能再拖啦明天明天务必看稿”。局长水平高,对材料要求严,哪怕一个标点符号也要斟酌半天。到时,稿子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人却比黄花瘦也。所以,我宁愿把稿子在手中压一压,打个埋伏。
分管机关日常工作的副局长老李也在。局长接过稿子,一字一句、颠来倒去看了半天,也不作声,把我和老李晾在一旁,好在我们也沉得住气,也不作声。
终于,他老人家说:“嗯。还行吧。大框架就不动啦。层次也不动啦。个别地方,稍微修改一下。我就不看啦。发个书面材料吧。老李,你代表我读一下。要给大家讲清楚植树活动的重要性……”
后来,我才知道,上级对口部门组织的一个学习考察活动,点名要局长参加,当晚就要赶到省城坐飞机出发,蛮辛苦,不禁为自己把讲话稿压了几天而内疚无比。
临走的时候,局长反复叮嘱老李:“搞好植树活动,是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的需要;是响应县委、县政府重大决策精神,转变机关作风,密切党群干群关系的需要;是……老李呀,不能作淡菜夹,后天的活动一定要组织好,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得请假,要请假的必须报告我,一个都不能少……”
但是,老李硬是作淡菜夹了。兄弟单位是全员出动,我们单位请的请假、缺的缺席,男女老少只到得一半。对不起,我就请假了,家里有点事。什么事?无可奉告。兄弟单位是打起横幅、旗子,请起电视记者,我们单位也准备了一条横幅,叫做“植树播绿,打造宜居城市”,内容是我拟的,拟好后还一字一字地告诉打字店,浪费了好几块钱电话费,老李打发司机去取,事先也不检查检查,一展开,这才发现错了两个字,“播”字成了“插”字,“居”字成了“住”字,只得赶紧收起。事后,去找打字店。打字店说:“故宫都错字,我们算个屁。”兄弟单位一皂色种的樟树,手臂粗细,姚明高低,整齐划一,英姿飒爽,我们单位种的柳树,拇指般大,半个人高,萎靡不振,风吹得倒,其实,哪里是种,插的,插一根柳枝就当种一棵树。老李还说柳树是“三高两低”,“文化品位高,审美价值高,成活绿化率高,成本低,劳动强度低”,瞎胡闹。兄弟单位……算啦。点到为止吧。俺也保持点君子风度。关键是这个老李竟敢不印发局长的书面讲话,甚至都没传达他老人家“几个需要”的指示精神,哼。哼。
当然,局长是局长,老李是老李。老李的水平、能力、见识、威信自然没有局长的高,不然他不是局长啦?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别有用心。谁都知道局长正在关键时期,进县级班子的呼声蛮高,希望蛮大。在植树这个问题上,老李来这么一手,出单位的丑,不就是出局长的丑么?
是的,一定要实事求是!要实事求是把第一阶段的缺点、错误写深写透写到位,敢于亮丑,敢于揭短,敢于露马脚。只有丑才能显出美,只有短才能显出长,只有马脚才能显出麒麟。对不起啦,老李!你看过左拉先生的《陪衬人》吗?一定没有看过吧。左拉并不姓左,但你却不得不、非常不幸地成为局长的陪衬人。你没意见吧?
“你没意见吧?”局长作出重新组织植树决定时,这样问老李。
40天转瞬即逝,局长终于学习考察归来。第二天,就召见了老李等人,听取单位工作情况汇报。三生有幸,我也在“等人”之列。
听罢汇报,局长充分肯定了40天来的成绩,特别是植树活动的成绩。他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有一个好的班子,有一支好的队伍,有一种好的风气,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想干事,能干事,会干事,干成事,不出事。组织安排我去学习考察,说实在话,不想去,有担心,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同志们干得很漂亮,我很满意,感谢大家!”一席话,说得老李和我这样的“等人”既舒服,又惭愧。这就是艺术,艺术啊。
局长显得很随意,他说:“下面,考考大家几个问题。第一问题,我们的县树是什么?”
“樟树吧?”右手边的小孙推推我。
“不错,小孙不错嘞,年纪轻轻,晓得县树嘞。我不反对栽柳树。老李同志总结得好,柳树确实是‘三高两低’。这次学习考察,路过济南。四面荷花三面柳,满城春色半城湖。四面荷花没看到,不是时候,三面柳正当时,确实漂亮。济南是柳树,我们是樟树。有上千年的栽培史啊。这次植树,兄弟单位都栽的樟树。这就证明樟树深入人心嘛。所以我看还是栽樟树好。当然,我不是反对栽柳树。”
局长第二个问题:最近县电视台都在播什么?或曰:不播什么。或曰:没注意。或曰:《乡村爱情》,三期连播。局长说:“不读书,不看报,危险啊,同志们。电视台都在播什么呢?两个字:植树。再加两个字:造绿。植树造绿,县台播,市台播,省台播,给大家透露一个消息,据说中央台近期也将播出我县的经验。作为全县一个重要单位,应该作出重要贡献哪,40天无一个镜头,有什么贡献啊,别人出镜我歇凉,别人贡献我沾光,惭愧啊。”
局长第三个问题:最近,网上都在炒什么?因为第二个问题的教训,老李和“等人”们都不作声,听局长说:“两个字,植树。”老人家做了不少功课,连举了三个例子:一个单位雇农民工栽树,一个单位开一串小车去栽树,一个单位砍了杨树栽樟树。“这些个情况,在网上炒成了一锅粥。”局长说,“我们单位没被炒,没炒不等于没问题。一半人不植树,不植樟树植柳树,打条横幅还错俩字,没炒是我们福气,一炒就是问题,大问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所以,必须重新组织一次植树,全员植,原地植,植樟树,植出主动,植出形象,植出贡献,植出经验,植出成绩。老李呀,你没意见吧?”
老李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重新组织好!晚组织不如早组织。建议明天,明天就下去!”
“到底是老同志!”局长说,“大家都要向老李同志学习嘞。思想通,一通百通。毛主席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么。不急。后天,初定后天下去为好。为抓好这次植树活动,局里成立领导小组。我自告奋勇当这个组长,班子成员都是副组长,老李常务副组长,科室负责人为成员,下设办公室,老李兼办公室主任,博士、小孙几个人副主任……”
会后,局长特意留下我,叫我策划一下,他说:“你栽树我也栽树,你栽樟树我也栽樟树,同样栽树,同样栽樟树,为什么反响不一,天壤之别?你是个聪明人,要好好策划一下,要突出我们的特色。策划不好,不忙下去。最终下去的时间,以你的策划而定。”
策划是什么?策划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策划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么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多么爽的一仗!即便现在,满室乌烟瘴气中,仿佛可见局长满脸的辉光。对,策划就是局长老人家镀金的脸。
三十六部自行车,两两成排,上插旗子,红底黄字,左书“植树”,右书“播绿”,穿县城而过到西防洪堤,一路铃声,一路招展——这是某人策划的出发仪式。局长老人家坚持:自行车不要新,要半新不旧,但是铃要响。高,实在是高,不服不行。
一条长堤,一张沧桑的脸,对着一字排开、36张虔诚的脸——这是某人策划的动员仪式。沧桑老人,是一个从县委副书记岗位上退下30年、造林30年的老古董。我们去请他时,老古董激动了,哭啦。
一把铲,一双脚,铲飞,脚踩,突然,铲子铲到脚,铲出一条红蚯蚓,大家惊呼:“哎呀,送医院,送医院。”脚的主人说:“没事,没事。”撕下一块衣襟包扎一下,铲依旧翻飞,脚依旧使劲踩——这是某人策划的典型场景。脚的主人是局长,铲的主人原想设计成某人自己,怕火候拿捏不准,换了老李,让他拣个便宜。
两百棵树,错落有致,矮的、柔的是柳,高的、挺的是樟,每棵树挂一红牌牌,远看如花,近观可见牌牌上黄蕊一样金字:成活责任人姓名、职务……——对于这个创意,局长有点担心:“万一活不了怎么办,真扣工资?”我说:“先挂几天,到时把牌子摘下来就是了。”局长想了想,说:“不能摘,让风吹走,要让风吹走。”
还有一个创意,当时没用:树一座石头,上镌《植树记》、署上局长大名,以资纪念。
局长边看策划书,边以指击案,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闻弦歌而知雅意。到最后,一锤定音:“搞座石头,留点文字,很好,我赞成。英雄辈出,烈士多多,为什么夏明翰名头响,因为有诗呀。但是,留什么,怎么留,要推敲。过犹不及,画蛇添足,反受其辱。留点维纳斯的断臂之美也好,再说吧,再说吧。”
虽有缺憾,总的来说,策划是成功的。两天后,也就是昨天,局长把老李和我召了去:“定啦!定啦!县里定在我们局开现场会啦……”他老人家招呼我,用两天时间,准备好汇报材料;同时,安排老李,树一石头,不雕不琢,原生态,上刻四字,怡红快绿,毛体。老李不明白了,局长叫他翻《红楼梦》。就是把《红楼梦》翻烂吧,我看,老李也还是不明白,嘿嘿。
局长就是局长!怡红快绿 毛体,真是天外飞仙,亏他想得出。能学到他老人家两三成,还怕亲爱的“王三”不来敲门,还怕生不下孩子,还怕孩子的哭声不响遏行云?这不,你听——
砰!砰!砰。
真有人敲门!
谁呀?
是“王三”吗?
蓦然回首,却是怡红快绿!
我赶紧开门。随之而出的烟雾,模糊了人脸,清晰了人声:
“哎哟!在呀?再不开门,就打119啦!”
——原来是老李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