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底回来看你老。”
——“你老”,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六十来岁,随称呼好了,我们叫她唐满奶奶吧;“他”,“你老”的娘屋侄儿,在远方,出息了,发达了。
消息传来,我们的考生——“你老”——一个普通的乡下妇女唐满奶奶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全力迎接我们的考官——“他”——一个久未谋面的娘屋侄儿的到来。
“噢,他最爱呷干豆角了!”
这个好办。家里种的有,晒就是。唐满奶奶于是顶着毒日头,摘豆角;挑那种修长的、细嫩的豆角——老的可不能要,有虫眼的可不能要——洗干净,用手掐成一节一节的;放在簸箕中,晒。晒蔫了,放盐,放辣椒,放乡里人称为“祖始叶”的香料,揉拌,再晒。搭帮老天,一直是红火火的太阳,没有让豆角阴着;阴着,呷起来就有酸味了。晒到八分干,可不能十分干。入坛。密封,置在墙角。中间不要开坛,只小心不要让坛子漏气。到时候,哎呀,又香又脆!还不让他呷一碗,又呷一碗饭,像那个常来姑妈家改善伙食的中学生一样?
“噢噢,他最爱呷辣椒酱了!”
这个也好办。家中多的是,湖南人么,剁就是。唐满奶奶就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摘辣椒。挑那种红生生的、模样好的,洗净,放在簸箕中,风干表面的水。然后,就斩,斩得砧板一片响,斩碎了;然后,就拌,放豆豉,放姜,放“祖始叶”,拌匀了;然后,入坛。哦,可不能忘了放几两米烧酒。密封,也置在墙角。到时候,一开坛,哎呀,还不馋倒他,就像当年那个总要姑妈预备几壶辣椒酱让他带到学堂去的大学生一样。唐满奶奶甩着被辣得火烧火燎的手,想。
“哎呀,酒醉聪明汉,饭胀石木货。不能光呷饭,还要酒!米烧酒,他最爱了!”
唐满奶奶招呼她崽,快去碾几担新米。崽有些磨蹭:放着老米不碾,碾新米。唐满奶奶就催,催得两三次,就骂。新米就骂来了。唐满奶奶把米蒸熟了,办几口大铁锅,加上饼药(一种农家自制的酒娘),窝在禾管堆中,酿。酿过七八天,出窝——把飘着酒香的糟盛进几口大酒醢中。密封。七七四十九天。开封。点几根火柴,放在酒醢边试。火被酒气“扑”地冲没了。拈一点糟,送进嘴巴,落口即融。这下好了,可以熬了。唐满奶奶吩咐儿媳妇:火要不急,不缓,不大,不细。千万不要烧樟树柴。熬头锅水,出的酒不要,苦。二、三锅水,正好。底下两锅水,熬出酒尾子,淡,家中浸豆乳。两个熬了一整天,熬出满满一醢米烧酒。唐满奶奶添了几样中药材,密封,锁在谷仓里。可不能让老伴、崽偷呷了。到时候,侄儿还不是像当年那个打工仔一样,翕动鼻子,未饮先吸几口香气,夸:“比茅台都香哪。”
“哎呀,呷酒总不能口水、舌头咽,要办几样菜。他最爱呷土腊肉了!”
家中喂的有猪,百二三十斤毛,小是小点,但一直呷的野菜,不像养殖场的呷饲料。唐满奶奶知道老伴有想法,就磨。磨通了。猪宰了。唐满奶奶说:腊肉要熏,用老法熏。家中的液化气、电磁炉、煤自然不能烧了,连烧柴火的节能灶也不能烧了,要改成老式灶。把肉挂在老式灶前,任每日做饭的烟熏火燎。莫看熏得黑黑的,到时候把锅灰剔了,切成薄片,煎,又金黄,又透明,清香四溢,油而不腻,还不把当年的公司老总醉倒在家门口?改灶的工作虽然比较难做,好在唐满奶奶在家中有绝对权威,通要改,不通也要改,终于改成了。
“哎呀呀,哪能只一样荤菜呢?哦,他最爱呷煎泥鳅!”
煎泥鳅,唐满奶奶可有些犯愁。一来,市场上卖的不敢买,怕是养殖的;二来,这些年农药用得多,垄里虽然有泥鳅挖,但怕是有残留,要挖也要到偏僻的塘里、田里、沟里去挖;三来,自己是老风湿了,不比从前。本想偷赖,让崽女代劳算了;但是,想到“他”,唐满奶奶还是一咬牙,穿一双套靴,提一个小桶,肩一把锄头,亲自挖,加紧挖……
“哦嗬,差点忘了,他最爱吃螺蛳!”
“哎呀,看我这记心,他最爱呷煨红薯!”
“老了老了,记心狗吧去了,他最爱呷炒米子!”
“老头子,你帮我想想,还有吗东西他最爱呷?”
……
日子一天天迫近。唐满奶奶这个将要走进考场的学生,就像几十年前那个将要出嫁的姑娘,既紧张、又兴奋。
红盖头总要揭开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考生总要见考官。我们还是安排“他”和“你老”见个面吧。考官很忙,忙得连喝杯茶的工夫也没有,所以只打了一转,这次考试就算结束了。考官没当场亮分,不过还是把考生精心准备的试卷带到车上去了,可能会抽空仔细审阅吧。考生带着一脸期待打高分、又害怕打低分的笑,送走了一溜烟的考官。
只是,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一个考场外的花絮不得不补充。那是考官和自己司机的一段对话:
“怎么办,这些东西?”
“你处理算了。”
又补充一句:“你呷,你丢,你送人,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