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大地,秋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临。落叶飘零,打着卷儿散落一地。青翠色的草尖在秋风的肆虐下开始泛黄。夏时那铺满大地的花儿早已纷纷落下,散落天涯。悲伤憔悴的蜂儿恋无可恋,只好飞到更远的地方。
落霞晚霜,渺渺天际,唯有蒹葭可与其做伴。
爱真的需要天时、地利和人和。
蜂和花本是这世间最完美默契的爱人。只是春天已远,夏天已逝,在暮色萧萧的秋日和寒风凛冽的冬季,爱情早已被风干得只剩下了躯壳。花落得太快,而蜂来得太晚,再怎样深爱,若错过了时光,再美好的爱情也只能是唏嘘。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能从这些诗中嗅到仓央嘉措的气息,那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停顿里,都隐藏着他曾经那么美好的年华和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而我亦愿意猜测仓央嘉措年轻的时候曾真心爱过一个人,我愿意相信他日日奔走于拉萨的小镇,是因为那一次他真的动了凡心。
只是这凡心他不应该动,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爱上任何人。
爱了就是错了!佛啊,为什么我肩负着指引众生的责任,却连自己的心都平抚不了呢?
他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的心情记录下来。他也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一首首诗会成为人们口中竞相传诵的一个个传奇。
于道泉和曾缄一个给了他真实,另一个则让他变得更加瑰丽多彩。
青女欲来天气凉,
蒹葭和霜晚苍苍。
黄蜂散尽花飞尽,
怨杀无情一夜霜。
——曾缄
曾缄的诗虽是仿古,却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痕迹,宛如天成,每一个词语都用得恰如其分,而那些古诗常用到的意象他更是信手拈来。他诗中的“青女”代指霜雪,寓意秋冬;“蒹葭”则是荻芦的代称;怨杀则是抱怨、怪罪的意思。文言文最讲究措辞文雅、意境幽深,从这首诗中,可见其才学功底。
曾缄先生就是很巧妙地运用了这些词汇,再加上他深厚的文化底蕴,才能再现如此唯美的中国古风。
因此,二者相较,于道泉的译本更多的是平铺直叙,有利于拓展读者自己的思考理解能力。而曾缄的诗则是用简练的语言描述了一场场浩大的场景,有利于开阔读者对美的想象,但有时候过多地限定场景,则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读者去客观地理解。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诗歌才会在不同的读者中产生不同的反响。品读诗歌,无分对错。
即生成佛有何难
若以这样的精诚,
用在无上的佛法,
即在今生今世,
便可肉身成佛。
——于道泉
从古老的年代开始,祖先就告诫我们,做人做事一定要学会坚持,唯有坚持才能换来最后的成功。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相信坚持的力量。可有时,太过执着并非总是令人愉快的。
所以佛说:勿执着,勿贪心。
仓央嘉措的一颗玲珑七窍心,恰恰就执着在了他最不该执着的地方——爱情,这个对所有僧人来说最严肃的戒律。
这首诗在于道泉和曾缄等人翻译的版本里都是第十九首,虽然是单列成为一首诗,但其实这首诗和前面的第十八首诗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我默想喇嘛底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底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于道泉
我相信在那个时代,仓央嘉措的所作所为,一定震怒了整个西藏的权力统治者,但也一样彷徨了他自己。他并非不明其中的道理深浅,只是“忘却”二字他实难做到。
所以,他努力过,他告诉自己:好吧,从今往后,山高水阔,再不相见。他逼迫自己一心修习佛法。可是,当翻开书页,每一个字里都是她的笑脸时,仓央嘉措明白之前所有的努力,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算了,别再为难自己了。
虽然时间可以让人忘却一切。可是时间,对于心存执着的人而言,更是一针强心剂。时间越久,执着于心里的那根刺,就越发难以拔出来。
无奈,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
明明不要想念对方,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仓央嘉措在诗中用了“不想”二字,体现出他的矛盾之处,可因为他的“不想”,爱人的脸庞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仓央嘉措又接着写道“若以这样的精诚”——在自己的诗中写自己对爱情是精诚的,这份坦率和勇气确实值得人佩服。
至于“精诚”所带来的结果:若把这份精诚用在修炼佛法上,即使是再高深的佛法,“即在今生今世,便可肉身成佛”。
“肉身成佛”!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仓央嘉措竟然说如果自己把对爱情的用心,放在修炼佛法上,哪怕是一个凡夫俗子要修炼成为一个真正的佛,也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口气固然夸张了些,但足见仓央嘉措的付出。这种夸张,更在无形中放大了仓央嘉措的感情信念。
他内心的热忱,绝不是一个常人所能做到的。
也正是他的这种不知回头的执着,使得他自己曾经一度陷入极其危险的状况。
所以,有时候,在某些固定的场合,对有着特殊身份的人而言,执着未必都是好事。
如果曾经,仓央嘉措并不过于执着自己内心的渴望,那么也许,西藏会少了一个传奇式人物。
仓央嘉措的离经叛道对他自己而言,确是难能可贵的真心。
静时修止动修观,
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
即生成佛有何难。
——曾缄
无所谓对错,有些事情也大可不必非要有个结果。
太多事情往往都在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但是天堂和地狱,对仓央嘉措追求自由的行为而言,都太过重了一些。
我愿意这样来说: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人。
而究竟何为佛,何为人,当然,也在你的一念之间。
新月才看一线明
在这个月光如水般清凉的夜晚。推开窗,月亮悬挂在树梢上,静静地发着白光,不似十五的月亮,圆润而光泽,于是那夜色在这样的白月光下也越发地惨淡了。
一如我们过去的爱情,不声不响。
很多人,不喜欢外在的东西,尤不喜嘴边上的蜜语甜言。誓言,若说了却无法达到,反而觉得亵渎。有时候,真的感情,又何必太在乎某一个誓言呢?
初三的明月发白,
它已尽了发白的能事,
请你对我发一个
和十五日的夜色一样的誓约。
——于道泉
在这首诗中,仓央嘉措又一次用到了他游刃有余的比兴手法。如果从爱情诗的角度来解析,其核心思想当属“纯粹”两个字。
初三的月亮被称为上娥眉月,它不能全部显现,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镰钩的模样。而十五的月亮被称为满月,这个时候的月亮是最圆、最亮的,可以理解为“纯粹而无缺陷”。
对应在爱情上,是希望爱情如初三的月亮,还是如十五的满月呢?相信每个人都知道哪一种爱情更加美好,哪一种爱情是自己更应该追求的。
仓央嘉措虽然表面上要求对方许给他一个誓言,但实际上,却是想借助月相,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份纯粹美好的爱情。
这首诗亦可以从普世的角度来理解。
初三月色明,
其明尽于此。
十五月更明,
卿盟类如是。
——刘希武
刘希武的译本使用了最普通平直的语言:农历初三的月亮虽然明亮,月色宜人,但十五的月亮比它还要明亮,而你对我发的誓言也就如十五的月亮一般美好。
把誓言比作十五的满月,可见在仓央嘉措心中,誓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而这份值得许下如此誓言的感情,又是多么珍贵。因此,在这首诗中,仓央嘉措告诉我们,要尊重美好的誓言,要向美好的事物看齐,要不断追求更美,而不能止步不前。
新月才看一线明,
气吞碧落便横行。
初三自诩清光满,
十五何来皓魄盈。
——曾缄
初一的新月看起来不过只是一根丝线,它的光亮却想要横贯整片天空。如果初三的月亮都敢自诩清光满碧落的话,那又是从哪里来的十五的明月呢?
曾缄的译本撇开了仓央嘉措设下的比兴,单纯地从人生道理出发,告诉人要谦虚,即使身负才华,也不要骄傲自满,要始终提醒自己不断进步,因为前面还有一个更好的自己。
又到佳期第二回
夜色如水的初夏夜,长长的月光洒满落地窗,落在粉色的窗纱上,落在那星辰般的眼光里。于是,想起了那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多么美好。
你是明月,我便是星辰,围绕在你的左右,但是不会被你的光芒所掩盖,在你的小宇宙里,我也散发着自己的光,只比你弱一环的光芒。虽然花无长好,月无长圆,天空并非每天都是晴朗的,而我也无法时时刻刻地陪伴在你的身边。
月亮悄悄地走了,于是星星也渐渐地暗淡了下来。没有了相互皎洁的柔光一片,天空也沉默了。
可是,我却并不会悲伤,月圆月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我们每一次离别之后,都会有再相聚的甜蜜。
人生,有所期待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所以,我愿意等待。等待这个月的离别,更等待下个月的相聚。等到下一个上弦月,月儿细细,如眉如笑眼。
那一刻,我们便可以再次相见,天空将开始重演上次灿烂的盛会,月光星辰会再次执手相依,演绎爱的神话。
仓央嘉措无限的想象力,让月色这个被写了千遍万遍的意象在他的诗里演绎出了新的故事。
不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么烂俗,也不像《春江花月夜》那么惆怅,在仓央嘉措的诗中,月光是吉祥的象征,是快乐的代表,是重逢的喜悦。
于是,在他的诗中,丝毫嗅不到月光柔美下的忧伤气息,反而全是满满的快乐。
这月去了,
下月来了。
等到吉祥白月的月初,
我们即可会面。
——于道泉
这一首诗,每一次读都有不一样的感觉。
第一次,可以读出爱情的味道,像是一个男子给爱人的安慰,安慰她不要为离别而伤心,因为下一次的重聚很快就会到来。
再读时,又觉得这首诗并不是爱情诗,而是阐述了花开花落、月圆月缺的自然真理,仿佛在告诉世人没有必要因为一朵花的凋谢而哭泣,因为也许下一秒你将看到一片花海。
仓央嘉措似乎在以身说教,教导世人要学会看懂、看透,然后看开。
就这样被仓央嘉措迷住了。
在这首诗的翻译上,我首推的是于道泉先生的译本。于道泉先生的译本中没有铺陈华丽的词汇,也没有将细腻和波澜壮阔的感情放在诗中。只是于平淡中讲述真理,像一个智者,不会把所有的感情和道理和盘托出,而只是静静地讲述给你听,至于你怎么理解以及理解的过程他则丝毫不干涉,他的目的不是表达,而是教诲,于是你在他的教诲中慢慢理解了,感悟了。
在文学中,能做到让读者在阅读中不受任何人影响地完成自己的生命洗礼,这是一件至高无上而又极富难度的事情。
但是仓央嘉措做到了,于道泉也做到了。
一直认为,在研究仓央嘉措诗歌的人中,于道泉先生是最能吸取仓央嘉措精华的一个人,也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
他几乎完全了解了他的心意,帮他完成了普度众生的愿望。倘若两人生在同一个时代,也许他们会是惺惺相惜、高山流水的知己。
前月推移后月来,
暂时分手不须衰。
吉祥白月行看近,
又到佳期第二回。
——曾缄
而曾缄,他才真正地将仓央嘉措幻化成了那个世间最美的情郎。
虽然他并没有留传下如仓央嘉措那样的传奇故事,但在他的译作里,在他朝圣仓央嘉措的过程中,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喜怒哀乐。
相信文如其人,他能把仓央嘉措的诗歌翻译得如此柔软和深入人心,一定是因为他在某一个字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但对于这首诗而言,比起曾缄的其他译作,这一首译得有些平平无奇。本来只读前两句还好,还可以作为哲理诗来看,但是一个“佳期”又立刻改变了整个航向,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这段经典的爱情词句来。美则美矣,终显得不够稳重,艳了一些。
此月因循去,
下月奄忽来。
待到上弦夜,
携手共徘徊。
——刘希武
至于刘希武先生,他对仓央嘉措的理解相对偏颇一些,他认为仓央嘉措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情圣,所以,他的译本自然更偏向于爱情这一边。
在这一首诗的翻译上,如果从爱情诗方面考虑,他的译本要比曾缄的更好一些。“上弦夜”“共徘徊”,这些词汇显然更柔美一些,很容易让人想起约会这件甜蜜的事情。语言也相对更为流畅和舒缓,有一种细水长流的感动。
所以,有时候回过头细细想来,真的应该感谢仓央嘉措是个藏族人,正是因为他用藏语写下了这些诗,才会出现这些后来的翻译大家,也才会让我们享受到更多的文学盛宴,看到各种不同的人生,或许这本身就已经是个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