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林老讲小说,是28年前的1981年。那是6月的一天,在门头沟区,时任区委宣传部长的刘颖南把林斤澜和刘绍棠请了去。我当时正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当“一分钟小说”和“千字散文”编辑,同时也是热衷于小说的“文学青年”,有幸聆听了讲座和两位早已成名作家的夜谈。
刘绍棠那时45岁,已过不惑之年。他讲课热情洋溢,重点说“脚下挖井”,写自己擅长和熟悉的东西。那时林老57岁,在“知天命”和“耳顺”年之间。他侃侃而谈,重在讲小说技巧。
小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林老说:“我认为,没有容量就不是小说。”有容量,就是以小见大,耐人寻味,有言外之意。写小说不能就事论事,或者仅仅局限于一件事。林老说:有了生活的事件,还需要提炼。如何提炼,就是要分析这事件要告诉人们些什么。写小说的人是需要“鼓捣爱情”的。怎么理解爱情?是认为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还是认为爱情必须要有牺牲?或是认为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或者其他?
林老说:比如有个人去修不亮的路灯,却被另外的人误认为是偷路灯。这是一件事情。但这只是表面的东西。写东西的人必须了解,为什么需要你去修,而不是有关部门去修。为什么你修就被误解,是不是经常有人偷等等。考虑了这些,你就会通过这一事件,写出特定的人物,从而反映时代的脉搏。还有所谓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就是要考虑人物关系。在一般情况下,人物关系是怎样的;在特殊环境下(是否就是“典型环境”),人物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这时候,人物的性格就出来了。
林老还讲了小说的结构,例如鲁迅先生的短篇名作《故乡》,采用的是“框架结构”。这一小说全篇6000余字。开篇近900字,写“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20余年的故乡去。”渐近故乡,景物萧索,“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是整篇小说的“前框”。主体4000余字,一半是对20多年前的闰土的回忆,一半写眼前的闰土。结尾也是900字左右,写“我的船向前走……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是为小说框架的“后框”。开篇、结尾所形成的“框架”,为整篇小说提供了一悲凉的底色。这底色(框架),从色调上和形式上加强了由闰土不幸的大半生而形成的悲凉情调,使小说达到了特定的艺术效果。林老的讲解不仅使我茅塞顿开,而且使我对林老生出更多的敬佩之情。由于林老以写短篇小说著称,所以私下里有人将林老称为“中国的安东诺夫”(苏联小说家安东诺夫以短篇小说著称)。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对小说的技巧有所领悟,同时也发现林老在短篇上是下了真工夫的。我读《故乡》,何曾注意乃至计算整篇、开篇和结尾写了多少字和起什么作用啊!
林老还讲了中国古典名小说中常用的“草蛇灰线”,使我对小说结构有了形象的认识。林老的启示,及“文革”期间理由在丰台区文化馆所讲的几篇小说的结构分析,为后来我写《小说结构学》一书奠定了思路的基础。
那天的晚上,门头沟区文化馆的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桌。我们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林斤澜老师和刘绍棠老师的身边,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新月初升,清风徐来,借着酒兴,林老和绍棠谈笑风生。听两位师长谈文学创作,说文坛轶事和社会生活,真乃特殊的精神享受!将近30年的时间过去了,两位师长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20世纪80年代初,由我联系的林老多次给《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写稿,其《云雀》和《春风》为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名篇。
第二次坐在林老的身边听林老谈小说创作,是1999年的9月初。受平遥文学协会邀请,我们一行数人来到山西省平遥古城。夏日的黄昏里,我和几位北京青年作家陪伴着林老走出旅舍,在古城的街巷里闲步漫游。当时的林老已是70有余,但精神矍铄,步行几条街巷,坚决不坐车。夜幕降临以后,我们走进古城西门外路边的一家小酒店。一盘花生豆,一碟小葱拌豆腐,几盅水酒。酒助谈兴,大家都想听听林老的真知灼见。
谈起小说创作,林老慢慢地喝着酒,平平淡淡地说:“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在座的人都是写过不少小说的,一听便是心领神会,连声叫好。林老又补充说:写到大家都有话可说的地方,你就不必多写了;写到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你就必须有所发现,有所发挥……
寥寥数语,可谓“画龙点睛”,说到了小说创作的妙处。在写作的时候,若只能是人云亦云,写那些很多人都能看到和想到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独特的发现,好作品是不会出现的。可是我们常常在“老生常谈”处下笔千言,偏偏在可以“独辟蹊径”时嘎然而止,违背了“有话则短,无话则长”的原则。作家不能人云亦云,必须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从而写出不重复前人的作品。问及小说是否应该有生活原型,林老说:“最好是有,但要离得远。”这就是说,小说不同于写实作品;小说创作源于生活,但绝不是生活的照搬。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返回住宿处的途中,和林老一起走在两旁有高大围墙矗立着的街巷中。古城显得更加古老,甚至还带着几分神秘。深更半夜,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平添许多寂寥和悠长。我们一行人却是余兴未尽,只管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到了旅舍门前,似乎比来时的路途短了许多。喔,原来这也是“有话则短”啊!不仅是写作如此,生活的哲理也是如此。
第二天,在给平遥文协的会员讲课的时候,林老详细地分析了鲁迅先生的短篇名作《孔乙己》。他说,这一小说,不足3000字,是典型的短篇小说。就在这不足3000字的小说中,鲁迅先生将大多的笔墨用在了孔乙己在酒店里的言谈话语和动作形态上—比如对孔乙己给孩子们吃茴香豆的描述;但对孔乙己因为偷了举人家的东西而被挨打的事情,却是一带而过。他说,如果我们写,很可能会把孔乙己如何写服辩、如何被丁举人打折了腿的场景展开来写,甚至可以写成洋洋万言、数万言。那样的艺术效果将会如何呢?且不说它将不再是一个短篇……林老细细地讲述着鲁迅先生的艺术匠心,同时点明了短篇小说的艺术特征。虽然林老没有重复昨天晚上所说过的话,但实际上暗含了“有话则短,无话则长”的意思。我以为,一切艺术创作都适用这句话。
将近30年的时光弹指一瞬间。我的心神依旧盘桓在门头沟文化馆的院子里,流连在古城平遥的街巷小酒铺内,穿梭在北京作协的一些活动中,儒雅又和蔼可亲的林老仿佛就坐在我的身边,还在对我们侃侃地讲析着小说的写作方法和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