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固守在老家院子的角落,像我抽着大炮烟的爷爷蹲踞在屋檐下,守着一大段发黄的日月。
石磨笨拙。沉重。瘦骨嶙峋。两爿磨片紧紧地咬合,像缄默的嘴唇。磨盘是有着缺口的圆,默默诉说着当年难以圆满的生活。贯通上下磨片的两个磨眼,空落落的,在寂静的冬夜里和星星秘密交谈。
支撑起磨盘和石磨的是三块褐色的石头,它们有着棱角分明而且刚毅的脸庞,爷爷把它们从山中请来,扛起一家人的生活。对了,石头底下还有一个窝,几代猫咪曾在这里住过。
这就是我家的石磨。伴着我走过童年,又拐走了我一段少年时光的石磨。
那时,我家有五口人,爷爷、爹娘、我和妹妹还有石磨。石磨是我家的“劳力”,它的肌肉那么结实,两片嘴唇那么厚实,它有的是力气,它还会嘤嘤地唱歌。它一唱歌,就有粮食的香气袅袅升起,我们家的生活就温暖一些。
爹和娘隔三差五就要推动石磨,爹把磨拐放在腰间,推得石磨呼呼地转,娘把一个瓷盆放在磨眼边,盆子油亮发着瓷实的光泽,里面是浸泡好的碎碎的玉米颗粒,娘一勺一勺地舀起,喂进磨眼里。眨眨眼,白白的玉米糊糊从石磨两片嘴唇间流出,流啊流啊,流到磨盘里,好一条白晃晃的河啊,荡漾着玉米的香甜,在饥寒的岁月里泛着诱人的光芒。
磨完玉米,娘小心翼翼地把“河水”引进另一个更大的瓷盆里。娘还用水一遍一遍冲洗石磨,娘给石磨洗澡,娘的手柔柔的,动作细细的,眼神甜甜的。
待玉米糊糊发酵后,娘会在厨房里烙一张张闪着金黄色光芒的煎饼,煎饼摞得高高的,那么高,高过我儿时的岁月,高过我所有的期待。
我卷起煎饼,煎饼里是大葱,我坐在磨盘边上,晃着两条瘦瘦的小腿,把卷着大葱的煎饼嚼得吧唧吧唧地响,一直响彻我的童年。
是啊,我该感激祖先、感激爹娘,还有那尊神圣的石磨。
童年和少年短短的一段光阴过后,仿佛一夜之间,村里有了电磨。又仿佛一夜之间,我们电磨也不用了,我们已经很少吃玉米煎饼了,我们吃上了白面馒头,一顿接一顿,一年又一年,我们就这样,渐渐遗忘了石磨。
石磨躲在我们记忆深处的角落里,沉默。它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它像我们生活里的智者。
流转的时光常常不经意就把人带回那些枯黄的岁月,翻开岁月的一角,我又看见了石磨,它固守在老家院落的一角,上面落满灰尘和鸟粪,像我灰头土脸的爷爷。但我永远忘不了它,永远忘不了它吐着玉米糊糊小声唱歌的快乐。
(原载《农村新报》《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