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开始下雨,淅沥到黎明,我在潮湿的梦境里寻寻觅觅。
脚步虚浮地踏在梦中,四周一片阴暗,唯有前方洞顶一方小孔投下朦胧的光芒。我像一株栽种于黑箱子里的藤蔓植物,不由自主地向光源接近。
洞穴岩壁凹陷处幽光点点,一尊尊佛像零零落落地陈列着,猛然瞧见一朵白灿的曼陀罗华展瓣如龙爪,妖异地绽放在佛像手中,佛拈花而笑,面容狰狞而扭曲。
曼陀罗华,危险的讯号,我的右肩胛骨开始隐隐作痛,这个地方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
退了两步,脚踵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底,心脏猝然一抽,由恐惧转化而来的疼痛很真实。
“嗒——”
洞顶上坠下一滴水,越过这滴水,潭水对岸投来一束目光,是谁,睁开了黑暗中的眼睛!
醒来时天色昏暗,我以为自己醒得很早,对于过于依赖钟表的现代人来说,很多时候我都是不清楚时间的。
枕头旁边一株香草,昨晚还没有的,什么意思呢,我想是秦季子不好意思叫醒我,就让香草替他喊我起床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小凤凰,他回来我身边了吗?
我是一个相当不自觉的人,单脚蹦蹦跳跳地就出门了,有个事实我得接受,此后我可能无法灵活地奔跑了,甚至可能要接受一个更难听的称呼。
一推开门,满眼的云烟,啊,这是瑶池仙境吗?
确定自己的打开方式无误,我跳出了门槛往外走去,发现此处是一架水茅斋,四周烟笼寒水,举目是望不穿的深秀树林,我心底一阵难言的沁凉,三魂七魄攸然不知所踪,也不必招魂喊魂,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庭合百草,廊建芳馨,一路走来衣袂生香,心脾沁润。右手畔,是清潭密林,左手边,是一排胭脂红木的镂雕楼阁,我再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是踏错了地儿。
“秦季子?”试探着打招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没捕捉到人影,回应我的只有细雨松涛。
扶着门页,脚步很随便地就拐进了一个房门大敞的房间——
清风骤起,满屋书法条幅哗啦啦地迎风飘动,如帷幔深深漫漫,又如仙鹤翩翩起舞;纸页震动的声音是脆生生的轻柔,上着行草千行,字势俊逸得仿若要飞离书卷;疏松平常的墨水味里杂糅着花草的芳香,香味令人沉溺,我一头跌入其中,淹没。
条幅掩映处,一张榆木翘头案忽隐忽现,不知道秦季子人在不在,我拂开一层层书法条幅往里走去,不见有人,却见案前画卷墨迹未干——
见,峰峦层叠,云烟幻灭,虚灵秀峭,水墨淋漓,为云蒸霞蔚之致。
很明显,这画的是今天的天气,是一幅兴起而作的写生,可是入眼却是满心震撼,此幅写中带工,用笔苍简劲峭,设色雅艳,构图简古,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幽冷迷朦的格调。
寒意透过纸张直击人心,只一眼,我已浑身拔凉。
是秦季子画的吗?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有出如此阴森冷锐的笔触?
“你怎么下床了?腿没关系了吗?”秦季子提一玲珑唐羽壶走来,是汝窑,光泽很细腻的月白天青色,这才该是他的颜色。
我回笑,指指长案上的画卷:“你起得真早。”
他回到案前沏了一杯茶推给我:“大抵山水奇观,变化万层,多在晨晴晦雨间,作为一个耕烟人,自然是要早起的。”
“耕烟人?”好美的称呼。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他挽袖提笔,“我这不正是在耕烟吗?”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一斗笠清茶一脸向往:“我以后也要早起!”
他低笑到:“你这时辰起来正好赶得上午饭,饿了吧。”
一说到吃饭大业我就想到了某吃货:“我的小男孩呢,他回来了吗?”
秦季子边题字边摇头:“别担心,他承诺过会回来的。”
好了我真的不担心了,才不是因为秦季子的安慰,小凤凰是个很实事求是的孩子,他性格的说一不二令我很放心。
搁下笔,秦季子又忖度着改了个章,盖在了一个很别致的地方,不像武子瑟,章盖得像水印一样,而且他的章又那么大,随手一盖毁全幅。
秦季子的书法清俊儒雅,字势修长俊逸,字体间窈窕合度,无一不恰到好处,这个人简直是将美诠释到了极致。
我无比欣赏地环顾他悬挂的书法条幅:“武子瑟一直说卿君澈的字写得最好,可是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比卿君澈弱。”
他的肩耸了一下,是在笑吧,哇,居然在面具下偷笑,和这种无脸男交流起来很困难呀。
“书法的话,彼岸国姜尚文首屈一指。”
“啊,还有比你们写得更好的人!”
看他们的字,行云流水,无一懈笔,字里行间毫无涂改的痕迹,落笔很准确、很果断,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写字都是这样,那么衍生出去的话,他们的人生也是这样无一败笔的吗?
“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是有的了,如果天下太平,人民安定,人才更将济济。”
“所以说你们为什么要打仗?”我顺口便问了出来。
他静默地盯了我一小会儿,虽然我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眼目,但已经接受到了很直接的敌意,我立马撇开目光想转移话题,我想他的眼神我读懂了——你们,都别干涉我的好事。
为什么要打仗呢?是因为有自己的治国之道,所以天下异路人都是敌人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秦季子一如既往嗓音温雅,“强者为王,龙千年才会出现一次,天下策士游历各国却双眼混沌,因势而资,不识真龙,尽谋扶一些狼豺虎豹之辈,打仗,是一件很可笑也很可悲的事。”
这是我从未听闻过的解释,战争,是为了和平,现代战争更是弱化了帝国主义色彩,领导人也是频繁替换的,所谓的真龙真的存在吗,统治者会是必然的吗?而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跳出棋盘纵观全局,慧眼识龙?
我是从未来而来的人,所以我可以以历史为凭,跳出局面直指北方,指着武子瑟,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真龙。
秦季子的言论侮辱了骐,凭直觉来讲,我觉得骐和狼这种生物更接近,同时,秦季子也侮辱否定了自己,他不正是在谋扶他说的那些狼豺虎豹之辈吗?
“你认为,祭风氏的两位公子中有真龙?”我试探着问道。
很意外的,他摇了摇头:“非也。”
“那你为什么要做他们的策士?”
他很闲适地整理着他的画卷:“惭愧了,秦某并未为祭风国出多少谋划多少策。”
“啊?”秦季子在我心中的定位顿时变了,我可能不认识他了。
他淡定道:“战国诸侯多称王,为之谋策者,或因势而为资,或据时而为画,秦某才疏学浅,也只是靠自己的一点才谋向合适的买主换取功名利禄而已。”
“朝秦暮楚可不是好人。”我斜视他。
“秦某的确为很多王侯卖命过,不过好人也需要生活啊。”
我难过地笑了笑,表示理解,曾经我也有诗和远方,可是毕竟还有眼前的苟且啊。
“那么秦先生,以你看来谁才是真龙呢?”
他又无言地与我对视几秒,然后用一种就不告诉你的语气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瞪他,而他一拍脑袋念叨着生火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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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秦季子的书房我就没出门过,但是没出门并不代表我就乖乖地坐在原地养伤了;我像逛文具店似的左顾右盼,欣叹连连,秦季子已经不想讲我什么了。
除了他的书法,他的画也很符合我的审美。
耕烟人多山居图,图上重峦幽谷、密林悬瀑,多若影若现的庙宇和隐舍,朦胧却不暧昧,具有极强的距离感。
此刻我只想@武子瑟、@武子瑟、再@武子瑟,重要的人要@三遍。
他的画着意高古,境界古艳冷逸,幅中多诗画相辅,互为点衬,是为个人色彩很强烈的文人画,自成一家体格……不对!
“等等,你的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悠悠然地拨弄着长琴:“‘南秦北卿’你没听说过吗?”
“……历史老师好像说过。”我的内心因激动惊讶而扭曲成了一幅画,名为《呐喊》。
何谓“南秦北卿”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南秦”为南方画派的秦季子,“北卿”即为北方画派的卿君澈,所以说,他们两个的书画在历史上是齐名的,且是战国时期文人画的突出代表。
而南方画派重写意,北方重工笔,这是他们两个的画唯一不同的地方。
坐在翘头案前抚琴的这个人优秀得令人惊愕,能够观摩古人墨迹未干的字画真是三生有幸。
“不过说起来,我记得你们南方还有个皇子很有名,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真是风华无限的一个人物啊,那才是我的历史偶像。
琴音骤停,我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怎么了,难道秦季子又当过那皇子的幕僚?咦,很有可能啊。
“花,已谢下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探头看了看外面:“可是春天已经快来了呀。”
不不不,讲完后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的意思可能没那么字面,啊,羞愧,世界多么博大,我是如此肤浅,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唧——”
天际忽响如雷鸣啼声,有如春声突袭,一时百鸟倾巢而出。
“看来春天是真的来了。”他笑。
是小凤凰,他回来了!我一跳并做两跳地蹿出门外,秦季子见状瘆的慌。
“注意你的伤……”
水畔桥头站了个衣着灰蒙蒙的小男孩,一头金棕色的短发稍长,遮住了些稚气的眉目,安静乖巧,与平时无二,而他手中,赫然握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凤鸣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