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正值秋收时节,不管男女老少都下地干活了,他们还都处于自给自足的生存模式中,我没雇佣到多少人手,整个人十分萎靡。
天空很晴朗,像小时候躺在乒乓球桌上看过的天空,脑子里一样空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商人,商人要和很多人打交道,而我不想讲话。
“MAMA,要吃!”小凤凰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能跑能跳,能吃能喝,为了他我是得振作起来。
头顶忽然盖下一片阴影,是一张人类的脸,倒着的,幸好我没坐起来,不然就撞上了。
“谁啊!是谁?”
“江不理小朋友好像跟着你在挨饿。”
会这么叫小凤凰的只有一个人,原来是债主来了。
“我叫Gabriel(加布里埃尔)!”
我和武子瑟都惊奇地看向小凤凰,他居然都会说自己的名字了,英文发音很标准,这几天忙着雇佣工人都没时间陪他,不知道他学了些什么。
“你看,这是什么?”武子瑟变魔术一样拿出了很多糕点,露出一张拐卖幼童的笑脸,“想不想吃啊,江不理小朋友?”
小凤凰立马开心地跳啊跳,袖子滑下,两只粉藕般的小手奋力扒着武子瑟的手臂,我一脸莫名其妙,他们很熟吗?
“想吃就叫我爸爸。”武子瑟收起糕点看了我一眼,我瞪大眼睛“喂”了一声他。
小凤凰看了看我们,他自己好像也觉得不对,就站着没动,从这点来看他还是一个很有节操的小孩。
“江不理小朋友,亲我一口就都给你吃。”武子瑟自知没戏,便弯下腰微微侧过脸,投过来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一直都很故意。
没想到小凤凰真吧唧一口就亲上去了,然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糕点,我顿时原地石化,这种“爱我你就亲亲我”的把戏连我都没勇气做,武子瑟一个大男生为什么能做得那么天然?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小男孩!小凤凰你长大后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贿赂了小凤凰,他走到我旁边坐下:“经营得怎么样了?”
果然是债主上门的节奏!
“那个,人们都在田地里忙着,织布的工人只招到了一个,染布的两个,刺绣的还没找到,还有制衣的……”
“宫里倒是有很多女工,人手不是问题。”武子瑟环顾空荡荡的三合院,“山东的黄河布庄是为朝廷进贡布料的,以后你直销那儿运来的布料就好了。”
这样也好,材料有了,而且宫里的人听话又好打发,像我那么不负责任的人,谁做我的员工真是太惨了,指不定哪天我就穿越回家了,还想着什么增加社会就业率,我不让下岗率上升就很好了。
“不对不对,黄河布庄是黄河布庄,我这儿是‘风记布坊’,不一样!”他已经借给我资金了,现在又给我提供工人和货源,我还干个毛线啊。
“‘风记布坊’?”武子瑟略有所思,“轩辕良弼;鲁国母仪。”
我听不懂,跑题了吧:“你在说什么?”
“这是风姓宗祠的通用联,上联指的是上古时风后。”他饶有兴趣讲道,“传说黄帝曾梦见大风,把天下的尘垢都吹尽,醒来后说——风是号令,‘垢’字去‘土’留下‘后’,难道天下真有姓风名后的人吗?于是便开始寻找,果然在海边找到了风后,让她做相,辅佐自己。下联典指周代鲁僖公的母亲风氏,向国人,号成风,‘母仪’,谓母亲的典范。”
说完他摸了摸一旁认真浪费糕点的小凤凰的小棕毛,我听懂了他在讲什么,故事反而是次要。
“只是个作坊名,哪有那么高深,我只想好好办一家自己的小店养家糊口而已。”我移开目光笑笑装傻。
“家吗?既然你是我的妻子,这个家当然应该由我来撑起。”他言语温和,我只觉惭愧,说“妻子”这个词的时候他不觉得很亏吗?
“这个不一样!”我扶额苦恼,本来还深受诱惑,不过光他这句话就足够我清醒了,“你的意思是凭我一己之力办不好小小一个布坊了?”
“我当然相信你能办得很好。”武子瑟眼神试探般慢慢扫过来,“我想你可能忘了,黄河布庄本来就是你办的。”
我嘴巴老半天合不上,震惊得无话可说,关于我为什么决定办布庄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某天夜里辗转,一直想着养家糊口的生计,也就是那个店面的问题,然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我穿行于高高悬挂的布匹之间,纺织声盈耳,身边工人脚步匆匆,生意一派繁荣,我挥手发号施令,十足神奇。
于是,就有了“风记布坊”,而那个“风”字则是取自《诗经》的三体裁之一——风,意思是土风、风谣,具有民间特色;出于小小的私心,也因为我笔名里有个风字。
本来,一切都是很简单的。
“那个‘黄河布庄’,我想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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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说着国事很忙很忙的那个人在运河沿岸住下了,他每年都有一段微服私访的时间,正好运河两岸民事初起,他便定了日子来阅视河工、巡访风俗。
武国的这条运河是由人工河道和部分河流、湖泊共同组成的,全程可分为五段,不对,只能说目前只挖掘了五段,将来他统一了国土肯定还会有所作为的,这个暂且不论,其实身为现代人的我也不知道运河到底有几段,和婪不同,我从不关心世事。
不仅是长度和跨度的变化,为了适应船只的进化,将来河道也会拓宽,那时候就不单单是条河了,简直可以与大江媲美,都是后话了。而目前刚开始运作的运河不光是用于通航运货,也演变成了商业河道,更是谱写了几千年的运河文化,看过《清明上河图》的话应该就能想象得出这儿来日的景象了,没看过也没关系,我百度云里有此图的高清资源,要么?
武子瑟想住风记布坊,呵,想多了,拿那些曾经做过的约定来束缚我是没用的,他讲理,我可不讲理,况且,我爱人的新居就在对面,她经常来造访。
“小凤凰你晕船的对吧?”
“不晕。”他仰着小脑袋看我,背后一个小包裹特别有趣。
“不晕?那上次是哪个小朋友晕船了,还吐了我一身……”
“哟,去哪儿?”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逆光的身影,我说她经常来造访的吧。
我抬头捋开刘海:“打算去一趟山东的黄河布庄,我得学习学习。”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闲不下来,让你去安别人的心还不如先找个人来安你的心。”婪和小凤凰打了个照面,亲切得像哥们似的,我又一阵莫名其妙,他们很熟吗?
“我现在东跑西跑就是为了闲下来啊,你才是真的闲不下来,明明那么有钱了还搞七搞八……”
“对了,我要回繁星阁一趟。”她伸手勾走小凤凰,“他,交给我吧。”
看她笑得一脸别有意图,我忙道:“我说过了你教小凤凰学本事我要在一旁看着的。”
有一阵沉默,我目光定定,她眼睛半眯,眸光零度,她不喜欢被人质疑,然而她的确是个谎话精,不过我信她,这点不变了。
“哈,紧张什么。”她轻语。
“我没紧张。”我很淡定。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你去你的山东,我也要回我的洛阳了,亲爱的再见。”她卖萌似的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不过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可不是在卖萌,就像骐扯嘴角不一定就是在笑,“小外甥过来。”
我摆手再见,然后转身继续整理行李,异常轻松,有些事情决定了就无需多话,一张口反而会犹豫。
小凤凰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婪走了,可知这孩子一旦下了决心也是很决绝的,目的单纯的人都这样。
我们的大脑结构简单得只能执行一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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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跟着武子瑟去山东,走的是水陆,吹沙走浪几千里。
紧张的旅途把我变得面无表情,既要面对未知的前方,又要提防武子瑟,我整个航程上都全神贯注的,坐船坐得很认真。
每天后半夜都自虐般醒来,要知道,和一个会尿床的人睡觉需要多强的警觉性。清醒后总会想起一双琉璃灰瞳,不知何时他竟成了我的生物钟,习惯真是恐怖的东西。
睡意浅薄间忽闻曲声,我忙摸向腰间——凤鸣笛还在,没被武子瑟偷走,一想到几个时辰前笛口碰过他的嘴唇我便没了吹笛子的兴致。
外面这个声音也不像笛声,是箫声吧。
穿戴完毕上了甲班,船夫摇桨,河水汤汤,桨声连连,箫声盘旋着落下,像日出晨曦般撒落一川,桅杆高处,吹箫人独立。
清风作颂,船头一道挺拔的身影矜默如万古大树,将船板上切割出一块黑色空间,东方的光束似有闪闪粉末直击而来,把他勾勒出一个金色轮廓,而我看不到他的背影,因为他总会随时转过身来寻望,然后露出微笑。
他如大树,没有背影。
尽管我陌路人作态,与他无任何亲密交集,但无法否认的是,此刻与我共聆晨箫古月、共赏碧海潮生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