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轻烟,老树,寒鸦,奔马践碎草屑,飞鸟振落瘦枝上的枯叶。
林间古道,西风瘦马,白缯及踝斗篷在风中翻飞,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远看像一只白色大鸟,有着熨斗目花色的斑纹。
河分两岸,我往东岸走,左踌躇,右踌躇,提步涉水而过。
至于小凤凰,我是不会把他当做马来骑了,他也不必套缰绳,不必钉马蹄铁,我们生而自由。若天地无界,他固守如磐,自缚为囚,那么,自由为缰,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牵着的线,从未有过,也从不会断。
这次又没有好好告别,我真的从未和他说过“再见”这两个字,无论是以前那个离家参加比赛的他,还是如今莫名其妙路人关系的他,我都无法正视离别这个事实。
以后会隔岸听涛吗?似乎没什么理由见面了,每次都是我头脑发热东奔西走,我和他,是同一个母亲的关系,造就了我待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反复无常倒成了我的常态。
水草鲜美,小凤凰停下来狂吃,我便也止步,在岸边百无聊赖地扔扔石子。
秋水森森,芦苇苍苍,风过处,一片芳草凄凄唱,生命中少了音乐,整个人就清虚寂寥了。
探向腰间的凤鸣笛,随意摸了个《在水一方》的调子,诶?
啊,记起来了,芦苇就是蒹葭呀!
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根。
根者,情也。
攻克敌军后,很快就会有当地军队接手,破城而入的后事就交由他们处理了,想必又是一块肥肉,身在狼群这个团队中得学会适时放手,上级需要看到的只是他的功绩,而他需要的却无人了解,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
十月陨箨,打马归城,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忽闻清笛一曲,河岸天边,蒹苍露白,水面上风撕薄雾,望见,仿佛依稀,伊人在芦羽如雪的地方,散漫的音符泣雪成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薄雾笼罩着整片水面,对岸他行军而过,飘渺阻隔,可望难即,我如何自由!如何肆月!如何无疆!
笛声越发哀婉,以前读《蒹葭》,只知道主人公对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和追求不得的惆怅心情,而我没追求的伊人,也就没有求而不得的心情,无法感同身受,如今明悟了,难怪我对此无感,原来我不是追求不得,而是他本在我身边,我却不可追求。
所以,《蒹葭》是不是应该这样解:为人处事,应该顺道而行,不宜逆道而为;顺道才能事功,逆道必致不通。
我伸出的手,是禁忌的。
没事,摆摆手,这是再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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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风国小县城落脚,面无表情地呆了两三天,最后我必须要离开了,因为不懂理财,之前在药材上砸下了太多钱,江郎财尽。
嘴角一扯,哂笑,我会没钱吗?
接下来的计划是回家开店,当然那个家只是个住处,也是个聚宝盆,这种地方多多益善。
夏天的时候提前向武子瑟贷款了几块大运河两岸的土地,初衷是为了婪,不过也给自己留了一小块,就等着婪大兴土木,然后我再考察具体店面位置,肯定要建在婪旁边的,没看到繁星阁附近一片繁荣吗,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很像海洋里某种依附大鱼生存的生物。
而提供了整片海洋的是武子瑟,将来有所收成得还债,我哪有本事白手起家,资金都是向他借的,他可别给我放高利贷啊。幸好是在他的国土上经营,没有什么重农抑商的政策,商人没什么负担可以放手干,税收应该也会轻一点。
可是要做什么呢?哈哈做肯定不会是我做了,我那么懒,而且什么都不会,起步难,难于上青天。想想就累个半死,在梦里瞎折腾个什么劲呢,佛曰众生皆是幻象,梦醒后一切如泡沫,世界大片大片剥落。
闭上眼感觉很绝望,因为我还活着,生命还得继续。
“小孩子半夜啼哭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没生过孩子吗?”拍下一串刀币我就抱着小凤凰走了,直接让那叨逼叨的客栈老板闭了嘴,一向鄙夷铜臭,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重要地位。天下货币还未统一,祭风国用的是刀币,我早有兑换。
小凤凰因为不想一个人住马棚,所以变回了小娃娃,可想而知他也能再次变成凤凰了,不过他还小,肯定不宜频繁地变化。我是在害他。
看到街上的包子馒头,他伸手想要,嘴里也能发出一些简单的词,比如“要”和“吃”。
“小孩,别吵。”我抬手就给他的小屁股一巴掌,嚷什么嚷,闭上你那张口水横流的嘴。
没钱照样任性,只要是他想要的我全都倾家荡产地买下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让我的小孩从小就被迫接受世界的拒绝?我曾经想要的、得不到的,逐年累积成遗憾,即使后来得到了也无法弥补,造成这种状况是因为我母亲的无能,或者说是故意,而我,是不会让小凤凰带着这种遗憾成长的。
“这个,还有那个,全都打包。”
卖糖人的老板忍不住道:“姑娘,你太宠溺孩子了。”
宠溺!这怎么会是宠溺呢?我拼命地给予,其实是因为自私。
祭风国的街上有个带着小孩却态度嚣张古怪的女子,全程面无表情,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散漫气息。有什么奇怪的,都这么久了还不了解我吗,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一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的自己,我说我不爱笑,每个人都不信。
我知道,只要有人陪伴我就会不一样。此刻陪着我的是小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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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锁店的经营模式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人们没有这个概念,开此先河的人是婪,她在大运河西岸又建了一座“情报楼”,取名叫“斗宿阁”,为繁星阁的分支楼阁。
斗宿——属木,为獬。为北方之首宿,因其星群组合状如斗而得名,古人又称“天庙”,是属于天子的星。天子之星常人是不可轻易冒犯的,故多凶。
好一颗百般万事皆有灾殃的星宿,婪真会挑名字啊。
东岸店面背阳,我取地建房,正好与“斗宿阁”面对面。商铺为三合院,西面门面两层楼,楼梯在外,有个露天小平台,运河水路就是我们的大马路,所有的客人都来自河上。其余皆一层,北面房子较小,是我和小凤凰的住所;南面房子有个侧门,同样是门面的作用,同时也用于生产加工。
门面背光无所谓,因为我要开的是布坊,只要那块染布晒布的场地向阳就好了,为此我得寻找劳动力,织布的、染布的、制衣的、刺绣的、叫卖的都要,这叫什么来着,已经出现了租佃关系和雇佣关系,是叫资本主义萌芽吧。
所以历史是不是应该改写了,这段不为人知的战国乱世事实上有着蓬勃的生机,资本主义经济早在这时就开始运作了。
绕着正在施工的院子走了两圈,影子朝东,长长的紫檀色阴影,心里暖洋洋的,以后的每个晴天我都可以在这里晒晒被子,挑几块洒满阳光的好看布料做些喜欢的衣服款式,做个新经济时代的雇佣主,实在非常安逸。
虽说院子是用于晒布的,但是确实空落落得有些难看,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是因为还在施工,二是的确荒芜,种些花花草草好了,对了,还要在屋旁种上一些梧桐树,婪最喜欢梧桐树了,说不定她会很乐意住在我这里。
哈哈想什么呢,连布坊的名字都还没想好,就去想着怎么吸引婪住过来了,我这个人果然不靠谱,可想而知将来当掌柜会是个什么德性。
朝南的第二店面和对面楼阁间有条过道,过道延伸向河面有条石桥,直通“斗宿阁”。如果婪代表的是凶相,那我也心甘情愿面对着她,朝她靠近。
人有存亡祸福,就好比月有阴晴圆缺,婪作下弦月,形如死神镰刀,有着地狱火焰的背景,所到之处灾殃蝗虫般纷纷降临;她又作黄昏夕阳,血红迷人,唇角勾起,牵出带有余温的微笑,我情愿飞蛾扑火化作噼啪花火。
“哟,好巧!”
石桥相遇,我眼里有掩不住的笑意,这是蓄意已久的相逢。
“哦,你舍得回来了。”她没心没肺地笑。
我扬手,手指划过她身后光芒炸裂的落日,落向我身后星辰璀璨的地平线,城市,荒漠,正是昏鸦时光岔。
“这里,我的‘风记布坊’!”
她看着还是个框架的小商铺了然地笑了,侧身扬起下巴:“‘斗宿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