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暮色四合,慷慨激昂的古战歌响彻夜空,将士们的脸颊都像天边的晚霞般殷红。
他高坐于将军台上抚琴奏乐,高束的黑发垂落在银盔亮甲间,英俊的面容被明灿的白烛映照得有如琼玉,天姿秀出。远空天狼星依旧,他也依旧。
他就是历史传说中那个以琴为戟、以音律为战伐的统帅,这几天他是怎样训兵的我也见识到了,如果是他的话,那么我对这个传说没有疑议。
重叠复沓的曲调逐层深入,舞蹈的士兵脚步起落回环,坐在篝火旁的士兵大快朵颐,这是出征前夜的犒劳,既补充体力,也鼓舞士气,明日,谁知道是生是死。
冷兵器时代的壮志雄怀无以言表,我唯有拿出纸笔描摹勾画。
“先生!江先生!”一个士兵举着酒杯看着我大笑,“先生这是醉了吗?”
“没有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没醉?那这是什么!”他拿走我旁边的酒杯示意给众人看,“没醉又怎么会把墨水蘸进酒杯里?哈哈……”
众人哄笑,不爽,我起身夺过酒杯一饮而尽,他们一个个都惊呆了。
“怎样,老子就是肚子里有墨水!”
士兵们笑声响彻云霄,我也算是助兴了,不过刚才确实是一时冲动,因为入口后我就后悔了,这味道还真不是一般的怪,而他们竟都效仿着斟饮。
夜深,篝火晚会正到意兴阑珊,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我也不知所画为何物,唯有纸张左上角那抹浅色的墨迹人影星光般灼眼。
“破小孩……”我又饮一口酒,长坐。
不行,不能再看他了,不是说思念是一种病吗,得治,我不想在未来的旅途上带着这样敏感脆弱的心情,不然半路遇到挫折就会立马绝望的。
于是,蘸足了浓墨,提笔想把他从画上抹去——
终归是下不了笔,我舍不得划去他,那我让自己看不到总行了吧。笔锋一转,我用墨迹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呵,我在做什么,掩耳盗铃吗?
脸上有冰冰凉凉的触感,被酒醺红的脸颊很烫,一碰到冰的就很痛,伸手摸了摸是水,下雨了吗?没有啊,哇,难道是雪!
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而未干的墨迹却趁机挤进了我的眼缝,一时眼睛涩痛,眼前一片模糊,急得我拼命挤眼泪,真是作死啊。
其实也不需要特地去想什么伤心事挤眼泪,我惊奇泪水竟来得那么顺畅自然,当然鼻涕也是。
有脚步声接近,步态冷漠,我屏息,坐在原地静静流泪,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我道怎么突然下雪了,原来是他来了。
他默默无言地坐在我对面,我感觉到了他走动时带动的气流,满是风雪的气息。
我手中的毛笔突然被抽走了,他开口:“听他们说墨水入酒别有一番滋味,那么,出征前我也是该来一杯的。”
我张口不成声,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德行。
“你在哭什么?”
“没,洗眼睛。”我淡定地指了指脸上的墨迹。
他伸手蘸了酒水覆上我的脸颊,我立马石化在原地,他竟然如此轻浮、竟然如此轻浮、如此轻浮、轻浮……
“你干什么,呵呵……”放肆!我退坐一步,心里有小人击鼓,不会吧,这是心跳吗,我在紧张什么!
他凑近:“你不是说你是我姐姐吗,那么,身为弟弟,帮姐姐擦干净脸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你说呢,姐姐。”
他脸上的笑容一定很虚假,如果他的破小孩模式开启了的话我也有办法应对,这是你逼我的,我要变成你最不愿招惹的婪姐姐了。
我,于你,陌生人,半生不熟,暧昧好玩么?
我伸手摸索着抓住他薄薄的衣襟,唇边绽开婪那种轻蔑的黑色微笑,紧闭的眼底,我站在一片荒芜的海面,热烈地,冷笑。
“呵,好……”正开口,却被一个突然闯入的人打断。
“骐少主,西宁军信使求见。”秦季子不急不缓地说道,听起来很像是故意的,好一个护花使者,就这么急着来拯救他家少主吗。
我撒手,他起身,眼前晃动着模糊的影像。
深远的夜空中有一片片洁白飘落,簌簌地落在他的肩头我的发上,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斟酒径自大笑,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吗?破小孩没领教领教真是太可惜了,反正方才眼睛被墨蒙住了,看不见他的脸,我什么都说得出来——
“好,既然身为弟弟,那就听姐姐的话,用嘴巴帮我擦干净!”
这种鬼畜的话果然不适合从我嘴里讲出来,以前婪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时他都会默默生气,不巧婪偏偏就喜欢调戏他。
好痛苦,其实我是有点醉了吧。他叫我姐姐了,却是用那种语调、那种方式,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那同样笑意凉薄的表情。
为什么?
笑到最后笑声都镀上了残忍的意味,谁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的,破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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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外下起了翳翳大雪,万里飞霜,举目四望皆是皓皓一片。
启明星刚升起,他阅罢军容,长剑握手翻身上马,清浅的眼中漫上冰雪,这是一个捕猎者的姿态,一场杀伐即将开始,我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正义的侵略战争。
江山新雪染就画,将军剑上绽梅花。马啾啾,风飒飒,血雨腥风一个杀!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我还是会祈祷他步向胜利。
一个融入了历史的人,该如何公正无私地评判历史?我最在乎的人正在战场上厮杀,即使我帮不上什么忙,也绝不会在背后捅他一刀,更不会用什么正义非正义的言论来中伤他,不管是我这样的普通人,还是振振有词的史学家,大家都不过是俗人而已。
我关心的是他乐不乐意。这样的战争,既没有保家卫国的忧愤激昂,又没有驱敌逐寇的畅快淋漓,他真的喜欢吗?
别说什么责任不责任的,他就算身为王子也没有理由一定得出征,更何况他的身体并不好,看他冷淡地皱个眉头掩饰那一阵又一阵剧痛的心悸就知道了。西子浣纱越溪畔,蹙眉抚胸水中荡。楚楚可怜郁郁态,神韵撼世惹鱼沉。而这病竟落到了他身上——心脏病,所以他打死都不会作出那种蹙眉抚胸的病态。
都怪武子瑟,干嘛一直纠缠着他,咦,不知不觉又开始黑他了。
如果我够强大,比婪还强大,是不是可以将你从尘世的泥沼中解救出来,还你个干净明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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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马蹄声杂沓,祭风国的墨蓝色银狼图腾旗帜飘扬在飞扬的尘土中,欢迎凯旋,我的破小孩。
激战了四天三夜,祭风军营随着前方军队的开辟不断挺进,直逼兰州城下。
狼般的军队没有欣喜,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兵燹之下的山河残破不堪,千村薜苈,万户萧疏,沿途闻一路丧哭,我骑着高头大马穿行于迁移的军营中,不知该用哪种心情来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下马带回两截断裂的琴,当音乐成了武器,演奏成了杀戮,他的生命就被罩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腥味,在那个充斥着红色音符的世界,他有些迷惘地前进着,偶尔被音符撞到,不痛不痒,没有特别讨厌,也说不上喜欢。
战争,像一支催眠曲,麻痹着一颗又一颗迷惘的心脏,面无表情的少年啊,他只是茫然。
“恩公,你的琴……”
祭风骐垂眸看了一眼断琴,这才发现自己竟带着它下了战场:“拿去扔了。”
“我能修好它。”纳兰语气诚恳而坚定,她抱过断琴,“它陪你很久了……”
在战场上,武器是消耗品,区区一架琴他又怎么会在意,可是当真失去时他竟有一丝情绪波动,当然,他很快就看开了,就像纳兰说的,只是因为陪伴得太久了而已,自己还没有到离开它就不行的地步。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回战事上来,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无需迷惘、无需犹豫的事。
挺好的,琴断了,有人愿意给他修,他身上的病显然也被重视得不得了,我就愉快地放下那颗心吧,兰州已到,即刻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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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见到他,也是这样的吧。激战过后的战场上折桅断戟,尸体横陈,战火缭绕间,熏人的恶臭蒸腾着热浪,亡灵的气息纠结在风中,携着震慑灵魂的恐怖往人脸上扑。天光惨淡,头顶秃鹫徊翔,凄厉地狂乱,它们张开的巨大翅膀遮住了正在凋蔽的天空。
与初次到来时不同的是,我已不再那般惶恐不安,此刻,我可以很平静地打马跨过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踏着满地腥臭的血液,穿过整个战场站在他面前。
我是来告别的,无需多话,我作辑意思了一下,然后一扯马缰调头飞奔而去。可悲的是,我连和他说“保重”的关系都不是。
无论是武子瑟,还是祭风骐,我都没有理由在他们身边呆下去,我不想在武子瑟的庇护下过另一种人生,也没有心力再面对有着破小孩影子的祭风骐,他们,给不了我目标,他们,不是目的。
自此别后,天涯各听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