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从手边溜走，不再回来。然而在这过程中积累的却是一点一点不可重复的人生，白昇和小云的婚礼定下了日子，白大娘忙活了半辈子积攒下的财富，基本上全都拿出来给小云做了聘礼，小云的嫁妆自是不遑多让。反正两边都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捧在手里都怕掉了。
白昇日渐忙碌，来和莫离插科打诨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有时还会到邻阵去送上一些豆腐，毕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总是要担着些家业的。
小云也就是下聘之前最后来看了一眼莫大叔，收到祝福之后，便不再出门，新嫁娘招摇过市，总归不是好人家姑娘该做的事。
莫离看着一片喜色的隔壁，内心闪过一丝厚重的悲凉，便关了店门，跟老唐出门散心。老唐的小船带着两个人，慢慢的划过白溪翡翠一样的睡眠，波纹在他们身后散开又合拢，没留下一丝痕迹。
老唐举杯，还未说些什么，莫离早仰头喝干了手中的酒，眼中却闪过了更深的哀愁。
“这酒哪来的？”莫离诧异的看向老唐，脱口便问。
“当初白昇百日的时候，莫老爷子送给你白大娘的贺礼，她最近拿了出来，我顺的，你可别告诉她啊！”老唐得意的轻笑，然后还贼贼的看向四周，生怕白大娘的鸡毛掸子从哪个不知道的地方飞出来。
“爷爷的果子酒吗？”莫离的悲伤更浓，颤抖着问。
“抱歉啊，不知道你会触景生情，本来看你这几日精神不济，我才……”老唐看出莫离的不对劲，就收了嬉闹的语气。
“我没事的，谢啦。”
莫离说过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在喝第二杯酒的时候，明显慢了很多，每一口都在细细的品味，眼中看见的却是当初和莫爷爷在一起的那个院子。
老唐见状，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坐着，任船在白溪上随意的飘着。
良久，老唐都要憋不住说点什么了，莫离却突然抬起了头，双眼空洞看向老唐。
“时人莫小池中水，潜水无妨有卧龙。五爪金龙四爪蟒，天下怎分看涿鹿。一将功成万骨枯，千家红颜空白首。逍遥自此挥手去，琴瑟濡沫齿相依。”
说完，莫离就倒在了船上，昏睡过去。
老唐看着昏睡的莫离，眼中闪过一丝丝无奈的挣扎和纠结，经历过当年的事，他知道莫离最终将达到这世上无人企及过的高度，将是众人所仰望的对象，只是，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他还是不能接受莫离将要离开自己的事实，尤其是，刚刚重逢之后。
老唐扛起了莫离，手一挥，整条船都消失在水面上，然后借着昏暗的夜色，一路，飞回了茶峒。
他离开半刻之后，一个灰瘦的老头从树丛里探出脑袋，枯干的手骨在鹿皮手套里晃悠着，“这文王卦钱给他，算是给对了人了，我都算不出这人身上被隐藏的天机，他竟能看出个中分晓，算了，便当日后结了一个善缘吧，有了这次的黄泉枸杞，老夫的眼睛，便能大好了，到时候，看我不回去和你们算账！”
他转过头，“那边是烟柳画桥的探子吧，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老道不劳费心，也不打算在梁州常待，他若是要找我算账，尽管来！”一抬手，三个黑衣人便化作了飞灰，只剩三团魂火，头也不回的向前冲去。
这边老唐前脚刚落在莫离的卧房当中，那头白大娘的鸡毛掸子就闪着幽光飞了过来。
“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说唐云聪你王爷当习惯了是怎的？怎的就带好好一个人出去回来就这副样子了？还是你下了蒙汗药准备趁人之危？这要是他醒着说不定还能成，这昏过去了，我可不能保证他还是你的阿莫。”白大娘随后慢慢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渐渐凝实，责备也随着劈头盖脸的抛了下来。
“乱说什么呢，他的天赋一点点开启了，刚刚看着我，他说的四句偈，两句说过去，两句我不知，想必是未来，但是他不会控制，这才昏睡过去。”老唐也不想争吵，只是关切的看着莫离。
“那一天，是不是不远了？”白大娘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问出这一句。
“该来的，早晚会来的。别怕，我，我一直在呢。”老唐难得有些柔情，把白大娘揽在怀里，长叹一声。
“今晚我不走了，你回去睡吧，明早，白昇还要成亲呢，你可是要喝婆婆茶的人。”伸手，刮了下白大娘的鼻子，白大娘轻锤了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出门。
刚回到豆腐坊的那一刻，她的身形立刻就垮了，猛咳出三口血，然后靠在门板上，喘息不止。
“这个老头子，连我负伤了都看不出来，到底，我们都老了。唉……”她摸出青光剑，撑着，踉跄着，回到了床上。
白大娘刚走，老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才飞了这么远，就已经撑不住了吗？她身上那么重的血腥味，也不知是哪个麻烦，既然她不说，我若是管了，又显得她软弱，不如，就这样吧。”
我们都在变老，只是，我多希望你始终记得的，是当初鲜衣怒马，当初眉眼清明，当初，却不再回来。
次日晚上，准备了一天的典仪终于拉开了帷幕。当白昇看见他的妻子从花轿中走下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小云的头发被高高的盘起，只带着他当初买的步摇，一步步走过，步摇上的穗子随着她的腰身不断扭动，像是白溪缓缓的流水。她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纤纤素手却依旧夺目，身上玄色的绸缎在烛火下闪着幽邃的光。二十四褶的红色棉裙随着脚步的移动缓缓流淌，像是从最美的古画里走到了白昇的心里。
一叩首，叩拜天地，天佑地护，家宅安宁。
在叩首，叩谢高堂，养育之恩，教养之情。
三叩首，叩谢你我，今生良人，比翼连枝。
白昇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漾出的是白溪水一样悠长的情意。眼前人，将伴自己一生，无论长短，这个想法让他晚上做梦都能笑醒。
莫离看着这幸福的良人，心中的酸楚只有自己知道，他真心替这二人幸福，却没办法强颜欢笑，只能默默低头喝酒，想着曾经的美好，那个自己而今连碰都不敢碰的名字。
小云被送回洞房等候，白昇留下来给宾客敬酒，最后到莫离的时候，见莫离伤心的样子，他还以为是莫离仍对小云有意，便特意陪他多喝了两杯，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两人一起喝到神智都有些不清醒。
莫离感觉自己看到了漫天的火光，然后这感觉异常清醒。他站在当场，其他人却都看不见他一样。
老唐拿着一柄巨大的战戟，白大娘反手一把青光剑，二人凌空站在废墟之上，而小云换下了刚刚的喜袍，一袭紫色长裙在风中飞舞，修长白皙的腿上却突兀的现出一个蝎子的图腾，纤纤素手上，九节蛇鞭缠绕，剑尖直指对面的几人。
她的发髻略微散乱，几缕碎发垂在眼角，却挡不住她那双勾魂夺魄的眸子，若不仔细看，茶峒任何人都认不出这是往日那个娇俏的小姑娘，茶峒民风淳朴，女孩们也就和小辈们有些泼辣的性子，若是遇着了长辈，都是低声敛气的，绝不会有这般张狂的妖艳。
耳边恍惚有风声吹过，然后，就又是死一样的幽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