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丰家里,无人能够找到整条未曾拆封的香烟。不管阿丰自己买回抑或人家偶尔送的,只要被老伴发现,她毫不犹豫拿到楼下的小商店。小商店老板恭维地说:“还是当官好呵!”老伴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哟?我家老头子不是你所想象的人。”阿丰对老伴的行动无可奈何,有时候他不在家,老伴推脱不了客人送来的香烟,待人家前脚刚走,她后脚下楼把香烟拿到小商店。阿丰头皮发麻说:“你千万别让人家生出误会,以为我阿丰太贪婪……连香烟也多得抽不了。”老伴笑眯眯说:“放心,我与小商店老板来了个君子协定。”她蛮有道理地说下去:“卖烟的钱是小数目,但把这些钱捐献出去,用于支持山区希望工程小学,让穷家孩子有机会读书,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来,阿丰也不好说什么。
一个晚上,阿丰正在吞云喷雾,县纪委来人寻上门来,说城里一幢工程出现事故,此事与阿丰有牵连。阿丰心里一慌,手指头夹着的半截香烟恰好丢落在烟灰缸里。来人说:“这是一项典型的豆腐渣工程,承建商阿泰为了得到工程,曾经向你行贿两万块钱。”阿丰手上虽然有权,但自问心无愧。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承建商阿泰确实来过,他见阿丰不在家,留下一条香烟后匆忙离去。关于这桩工程,完全是集体讨论,公开招标,并非阿丰只手遮天。这一切有案可查。而阿泰交待行贿的两万块钱在哪儿?阿丰未曾见过。老伴愤愤不平说:“这个混蛋,他什么时候将钱送到我家呵?”来人说:“那个晚上阿泰送你家一条香烟,钱就藏在里面!”阿丰求援地看着老伴。老伴一跺脚说:“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阿泰话未说两句,扔下一条香烟就走了。我只好如往日一样,香烟送到了楼下的小商店。”来人跟随老伴下了楼。小商店老板翻出账簿查找老半天,证明了此事。但香烟卖给谁,毕竟半年了,顾客来来往往,换了谁也不可能有这记忆力。小老板羡慕地说:“便宜了买香烟的人了。”老伴将一叠证据拿了出来,叹了口气:“我单单想着督促老头子戒烟,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这笔卖烟钱虽不多,但我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小学,上面都留有记录!”
烟灰缸上面,阿丰未抽完的香烟已经燃尽,留下了一团缥缈的烟雾。县纪委来人走后,阿丰纳闷至极,猛然一把将烟灰缸扔进了垃圾桶。此后,老伴并没有要求阿丰戒烟,可他说戒就戒了。 金碧辉煌
季节酒店在城里不算高级,余前局长却特别喜欢光顾。季节酒店有个“香肉骨”招牌菜,他常吃不厌。余局长说他的名字与“以前”几乎同音不好听,就要人家简称他“余局”。人家偷偷一笑,说“余局”其实也好听不到哪儿去,何况名字是父母起的。
季节酒店的三楼,有二十多个装潢豪华的中餐房间。其中最大的三十多平方米,门前上端镶嵌“金碧辉煌”四个字。每天下午六时半之后,余局不来,酒店才可以让给其他客人就餐。早些时候,一个新来的女服务员不知规矩,将餐房提早让给了客人。余局一怒之下,要酒店炒了女服务员。
傍晚,上任不到一天的周县长下乡调研,返回城里途经季节酒店。随同的秘书说:“县政府饭堂工作人员下班了,我们就近在这家酒店吃饭吧!”
司机也开玩笑说:“季节酒店有个招牌菜,权当我俩替县长洗尘,可县长别误会了我俩贿赂你哟!”
周县长开心地说:“免去嫌疑很容易,这顿饭由我请客!”
季节酒店刚好摆酒宴,楼上楼下坐满了人。酒店经理抬手看了看表,挨近七时了。他热情相邀,将周县长他们请到“金碧辉煌”房。说来也巧,余局接受一单位宴请后,喝得醉醺醺途经季节酒店。他心血来潮走进酒店。守在“金碧辉煌”门口的服务员拦阻不及,余局直闯而入。
余局一口酒臭喷了过去:“你们……是谁,怎么敢进了我的房间?!”
酒店经理见势不妙,赔着笑脸说:“余局,我见时间过了七时,才……”
余局红着眼睛,居高临下打量周县长他们几眼:“你们忘了这是我的专用餐房吗?”他抬手指着周县长他们,不满地说:“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
酒店经理左右为难,小声对周县长说:“对不起,我……”
周县长看看余局,哈哈一笑:“好呵,我们也吃过饭了,把专用房间还给人家吧!”他们走出“金碧辉煌”后,仍听到余局在吵闹:“今天起不经我余局允许,八时前不准交给任何人!”
次天一大早,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在县政府中心会场召开。余局抬头一见,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个新领导相当面熟,才知道对方正是新上任的周县长,不禁叫苦不迭。两个小时的会,余局犹如热锅蚂蚁,恍惚觉得周县长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他。当晚,余局无眠,他急急忙忙写了一封辞职报告书。辞职理由很简单:上了年纪,体弱多病,担子应当让年轻人挑起来。
半个月后,已成为平民百姓的余局轻松了许多。这天,他坐在县政府大院的榕树下等人,恰恰看见周县长出来。他硬着头皮迎上去,小心翼翼地说:“周县长,对不起,上次在酒店冲撞了你……”
周县长一愣,疑惑:“你什么时候冲撞我了?”
余局比划着说:“在季节酒店……那个‘金碧辉煌’……”
周县长瞅了余局一眼:“什么‘金碧辉煌’?!……你不说,我倒记不起这回事了。”
余局脱口而出:“你……已经忘了这回事?”他脸色发青,身子一晃。
周县长以为余局患了急病,赶紧将他扶住,连声说:“你有事吗,要不要送医院?!” 君子之交
阿揖接任单位领导刚满两个月,就将前任领导阿朴多年不改的规章制度变了样。这单位经济效益不错,上头的大小领导喜欢将亲属往这儿推。新制度却使滥竽充数的人混不下去了,不出一星期,十多个人灰心丧气地找关系调离了。
阿朴爱种花。早些年,城南住宅小区的发展商为争取销售楼房,利用天台布置了一个个小花园,凡购买顶层者,即送空中花园。阿朴动了心,他不顾将来年纪老迈上楼困难,掏钱买了顶层,然后与老伴一块在小花园种花栽花。花开季节,万紫千红。阿朴的孙女欢喜万分,天天闹着到爷爷奶奶的天台花园浇花。阿朴的儿子儿媳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家的楼层低些,以后需要就换个地方住吧!”
阿揖大学读的是园艺,可毕业分配并不对口。他不计较也不埋怨,踏踏实实做好工作。阿朴非常赏识阿揖。阿朴天台花园花卉长势好,有阿揖的大功劳。有天,阿揖捧来一盆君子兰。这是一棵金丝君子兰,雍容华贵。阿朴说:“阿揖,君子兰多少钱,我给回你!”阿揖淡淡一笑:“有句俗语说得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是一个好领导,向来又把我作为朋友,一盆花罢了,我要回钱,说得上朋友吗?”从此,阿朴的空中花园里,多了一株金丝君子兰。
阿揖有才能,是大家公认的事。阿朴信任阿揖,也无人嫉妒。果然,阿朴退出领导岗位后,接替他的人正是阿揖。有天,向来尊重阿朴的阿揖,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我看……单位人浮于事,想改改呢。”阿朴认真地说:“暂时放下……行吗?”阿朴果断的口气:“我始终以为,如果不改改,单位是没有发展前途的。”阿朴欲言又止。过了一段日子,阿朴对单位实施改革,实行新制度。
这天,阿揖刚刚搬了新家的门铃被揿响了。他开门一看,看见老领导阿朴捧着“金丝”君子兰,站在门前。
阿朴说:“我知道你搬了新家,地方宽敞,可以摆放这盆君子兰了。”
阿揖纳闷:“老领导,君子兰送给你的,我怎么能取回来呢?”
阿朴郑重其事,说:“不,我送回你好一些!”他吁出一口粗气,将金丝君子兰放下后,转身离去。
阿揖追出门外,说:“老领导,我们是好朋友嘛!我们不是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你有什么心里话,可以直接对我说!”
阿朴停下脚步,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我们之间还是有交情的。我却担心这盆君子兰不用多久,就会枯萎了。”他的目光在阿揖的脸上流淌,叹了口气:“阿揖,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干出一番事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了,单位的规章制度并非我不想改……”
阿揖瞧着老领导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心里面泛起一份异样的滋味。一个月之后,全身心投入工作的阿揖,无法腾出时间照料的“金丝”君子兰枯萎了。半年后,一纸调令,将阿揖调到山区小镇任职。
离婚
阿倬八十有二,阿如七十有九。在战争年代,阿倬与阿如假做一对夫妇进了城里,打入敌人内部,屡建奇功。风雨之后,阿倬与阿如成了真正的夫妻。
阿倬与阿如举办婚礼那天,阿如羞红着脸说:“阿倬,你会跳舞的,我们跳一支舞吧!”她看见祝贺的人群走散后,想通过这一个方式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你知道的,我不懂跳舞了。”阿倬轻轻拥抱了阿如一下。当年,工作的特殊性,使阿倬不得不参加一次次舞会。有次,差点因舞会而误了大事。从此,阿倬一跳舞就不由自主的心悸。久而久之,他再也不懂跳舞了。此时,阿如不勉强阿倬。她的眸子亮了亮,然后抱着一张椅子起舞了。优美的舞步,使阿倬情不自禁地拍掌。
爱跳舞的阿如依然爱跳舞。在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的艰难岁月,成了城里领导的阿倬却逃脱不了厄运,无端端被推上批斗台,受尽非人的折磨。阿如相信阿倬,一个舍生忘死报效祖国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有天,连续受到批斗的阿倬精神几乎崩溃了,他找了根绳子将自己吊在横梁上,幸亏阿如及时回来,一把抱紧了阿倬。夫妻俩拥抱着大哭一场。“阿倬,我们跳舞吧,你无论如何也要跟我跳舞!”忽然,阿如站了起来,用力扶起了虚弱的阿倬。没有音乐,阿如嘴上呼和着节拍。这时,与其说阿如与阿倬跳舞,倒不如说阿如扶着阿倬转圈。面对死亡也不会掉泪的阿倬流泪了。他与阿如的泪水,大滴大滴洒落在他们走过的每一个舞步。阿倬挺坚决地说:“阿如,以后我要跟你学会跳舞,就跟你跳!”……
现在,儿子孙子大了。尽管上了一把年纪,阿如忙忙碌碌做罢家务后,经常相约一大群伙伴,到公园到广场甚至住宅区门前的空地跳舞。她们的舞姿,在每一处地方洋溢起欢声笑语。阿倬仍不会跳舞。阿如与阿倬开玩笑说:“老头子哟,你不是说过要跟我学跳舞吗,你怎么不遵守诺言呢?”阿倬不说话,顾自走开了。
这天傍晚,阿如跳舞后回家,阿倬冷不防抛出一句话:“都七老八十了,不要再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了,好不好?!”阿如有些不知所措。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说:“老头子,我喜欢跳舞多年了,你今天为何这样对我说话?”阿倬哼了一声:“可我就是不喜欢!”
在一大段日子里,阿如不再外出跳舞了。众多同伴又上门又来电话,她一概谢绝。一个月后,阿如人瘦了一圈。认识阿如的人莫明其妙,不运动的人只会长胖,怎么阿如反常呢?阿倬干着急,催促阿如到医院检查身体,小毛病也没有。晚上睡觉,阿倬不时听到阿如在长吁短叹。阿倬似乎明白了阿如的心事,他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是想跳舞吧,你尽管去跳舞好了,我不会干涉你。”
阿如摇了摇头,惆怅地说:“我也不懂跳舞了!我也想……想了很多天,我们离婚吧!” 两人到底谁更像贼
阿框是惯偷。早几天,他盯上城北小区一幢大楼其中的六楼住户。
阿框断定这户人家非富则贵。凌晨,他跃进阳台,细心低听里面悄无人声,才掏出工具小心翼翼拧断防盗门的锁。
阿框有些得意,干了多年偷偷摸摸的事,他习惯成自然了,未曾一次失手。他回头往外面打量一眼,才探身跨了进去。阿框的脚步尽量放轻。毕竟做贼,一旦被人抓获,他的苦日子就开始了。片刻,阿框跨进大厅的双脚不知往前抑或往后了。灰暗的厅室里面,烟雾弥漫,一支香烟吊在坐在沙发的人嘴角。明明白白的,对方早已知道阿框的行径,却不吭声。这可是阿框做梦也料不到的。
阿框惊惶失措,转身欲往阳台逃窜。对方一抬手,手里多了一件黑黝黝的东西,口气冷若冰霜:“你跑吧,跑得过我的子弹么?!”阿框的双脚不由自主瘫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口求饶。那人阻止道:“你乖乖给我坐好,陪我聊聊天,或许我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这个时候,阿框怕得要死,灰溜溜坐在地上。
“不用告诉你的名字,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人又换了一根香烟,“告诉我,什么事最痛苦?”
阿框借助火机擦亮的瞬间,隐隐约约瞅见对方是个魁梧汉子。他泄气了,更不敢生出其他杂念。别说对方有枪,单凭汉子的力气,他阿框就输了七分。那人声调一高,骂道:“说话呵,你妈的不说话了?”
阿框打了一个冷噤:“我说……最痛苦的事……没有钱……”
那人被香烟呛了一下,连连打了多个咳嗽,斥责:“混蛋!没有钱有什么痛苦?最坏像你一样当小偷或干个乞丐罢了!”阿框慌忙赔着笑脸说:“你……你高明……”
“坐大牢失去自由,才是最痛苦的,你懂吗?”那人将吸了小半截的香烟摁在烟灰缸, “一个人本来拥有很多很多,现在一切要失去了,你说痛苦不痛苦?”
阿框赶紧点了下头。二十分钟内,阿框数不准那人究竟吸了多少支香烟。浓烈的烟雾,熏得阿框作呕。他咽喉发干,硬着头皮说:“先生,你……你可不可以给一支香烟我抽抽?”
“抽你老妈的,都是你们兔崽子害了我!”那人断然拒绝,依旧点燃一支烟,喋喋不休顾自说话。
阿框起初听了个昏头昏脑,渐渐地明白了大概。原来,半个月前,有个小偷光顾了这房子。小偷从保险柜弄出几大沓现金及十多本存折。十多本存折里面的存款数额巨大得吓人。小偷认定了,这人准是一个大贪官!他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十多本存折直接寄到市纪委……
阿框未待那人话落,喃喃自语:“我说……我们做贼的……似乎没有几个好下场吧……”
那人勃然大怒,在沙发弹起:“你敢……说我?!……”
阿框慌作一团:“不,不!我怎么敢说你?我说我……我做贼,每一次作案,事前事后提心吊胆,我……心惊肉跳, 睡不着觉……”
那人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一会,他站起来拉开门,挥手对阿框说:“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框如听大赦,溜了出去。借着朦胧的光,他依稀看到对方手里握住的并非手枪,而是手提电话。他吁出一口粗气,抹净额头的一把冷汗。
半年后,在工厂打工的阿框请了假,赶去探望正在服刑的那人。此时,阿框已经明白对方的身份。这人确实是大贪官,收受贿赂超千万元。幸亏他及时投案自首,罪恶才有所减轻。那人尴尴尬尬,又毫不隐瞒地说:“你那天说得对,其实,我每一次收受人家的钱财,也提心吊胆,我……心惊肉跳,就像做贼。不过,我假若哪一天不收受人家的贿赂,同样也睡不着觉……”
阿框心脏“怦”的一跳。他有些迷糊了,脱口而出:“你说……我们两人之间,到底谁更像贼呢?!”
三人成虎
阿竹在小城当官,官不大,但手上有实权,平时有求于他的人很多。多年来,夫妇俩同甘共苦,阿竹干了什么阿瑛也清楚。阿竹手下工作人员百多人,女性占了二分之一。他洁身自爱,从未有过绯闻。
独生女儿读大学了。夫妻俩在各自单位饭堂吃午饭,晚饭才返回家里做。假若阿竹没有应酬,夫妻俩晚饭后双双绕着湖边公园转一大圈,既作散步也作锻炼身体。如果阿竹有事回不了,阿瑛更简单,草草吃盒八宝粥或泡杯方便面,然后相约一群姐妹打太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