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很多种期待。
比如当兵时他期待成为军官,退伍后期待安排工作,种完地练练字期待有人赏识。但都没有成功,父亲说,这不算什么,其实他最想成为一名读书人。
这是有理由的,他经常指着手掌上那条深深的纹告诉我,李集的大师相过的指定要摸笔杆子吃饭。所以家里有了不少书,他在太阳下看;所以我唯一一次被打是小学一年级某一个很好的天气放学后,他发现我书包里装满了卡片拿着笤帚追着打。一边打,一边说,我还指望你读出书来呢?
我便成了父亲的期待,上小学,读初中,考大学。父亲笑咪咪的,坐在田头,蹲在门前,吃着烟。捡起土块,很用力地写着,读书。这是我成年前比较稳定的印象,然后照例是一句很坚决的话,读吧,念到哪,供到哪。
可惜我只念了大专,学的专业还不好。分配时回到了家乡,父亲在跑了若干可能的单位后,你还是教书吧,教书好!他的语气很坚定。
1996年的阳光毒辣辣的。父亲比较固定的工作是早晨骑着自行车去找一两个可能有门路的战友或同学,傍晚回来喝过一大瓢凉水后,和妈一起给我讲当教师的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课上说的都是正经事。母亲最后还会补充一句,你爷过去一直想当,就是没那个命。
父亲的奔跑有了结果,一年后我分进了一所乡村中学。他嘱咐我好好干,要多看书,还将家里的书都抱出来。我说那不能看,都是《杨家将》、《呼延庆》的,对教书没用。父亲涨红了脸,怎么没用?都是文化人编的。
但父亲不愿到我的学校来,他很快知道我的身份没转,代课教师。他总是推辞,他总是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家里有地粮食多,尽管回家带,葱蒜辣椒都有。他原本不习惯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偶尔来过两次。那是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估摸着面应该吃完时,骑着自行车载着一大口袋的面吃力地送来,搬下,放好。很短的坐一会,看看我的孩子,看看我的书柜。多读书,吸完烟后他便认真的说,会有用的。就走了,走在校园里的父亲很高大,他推着自行车一边看着,一边走着。
大多是我回家,父亲就慢慢地说,说一些让我静心的古例或新闻,让我感觉生活阳光在前。一般是我懒散的听,缺了几个月的工资,同事讲一些闲话啦,心绪一直都有些低落。父亲便讪讪的,应该快了,教书时间不短了!忙着抱口袋,忙着扎紧,我说我弄,我是大人了。父亲不理我,狠狠地系绳子,催促母亲拔青菜一并带回去。站在老屋的门前,我发现我是永远的孩子,一点也没长大。
后来转正了,是考试解决。知道分数的那天我告诉他通过了,母亲说他破例的没干活,看电视,看书,找出一支陈旧的笔写字。我回去,他和我喝酒,大口大口的喝,说当老师好啊。一霎那,我醉了,无可救药地醉了,四年的代课生活有酸辛有艰难也有甜蜜,怎么让我和父亲有了同样的感受。
偶尔也还来,照例是一大口袋的面,一小袋给我女儿的零食。然后是坐,抽烟,闲聊,聊学校的事比如学生,比如家长,他认真地听着,不象过去急着走。有时我拿出发表的作品让他看,读了两句又还给我,多写,不要怕吃苦。之后还是走,走在校园里慢慢的看,问一些事。我突然发觉他像一个老人,真的,于是才想起父亲已经老了,老在我没有察觉的岁月,一天一天积攒起来迸发。
于是妹妹打电话来时我很诧异,父亲打工了,跟着三爷在工地上提泥兜。五十多岁,拉庄稼时跌伤了的腰,一切在我脑里排列组合,我无法想像。记忆里只有一次,前年在镇上一家铜厂里上班,父亲连声说好。我偶然的原因路过,浓浓的烟雾中他弯腰推着一车铜渣,倒出来,再深喘一口气,拉上口罩,推起车子在雾中返回。
那次我是悄悄地走了,我没有勇气过去,接过车子或者拉着父亲的手说不干了,回家啊。这次,我决定阻止他。妹妹说,可以在她开的超市门前看自行车,不累人。
父亲说不碍事,锻炼身体。匆忙的吃饭,匆忙的出门,说后面人家摩托车等着,不能误了点。只留下我和母亲,慢慢的吃。母亲说天天早晨很早起来吃饭去上工,中午12点准时到家吃了就走,晚上6点回来,吃过就上床,腰疼。父亲突然回来了,说忘换膏帖了,便去掀枕头,两大盒的膏帖,还有几张报纸。
出了名也得多读书,父亲很快地出去。母亲便絮絮叨叨,那报纸上有你写的作文,你爷天天晚上看,说咱祖辈种地人家终于有人耍笔杆子了。
我走了。一路上一个三十岁的教师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我突然知道我平凡的生活正是父亲的希望,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是他在村庄中行走的动力。因为父亲说,读书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