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失踪了。
母亲是从田野里失踪的。母亲说联合收割机收黄豆太浪费,地上掉了许多。父亲没有理会,示意机手继续。母亲捡了一捧黄豆给父亲看,机手笑笑说,都掉,又不是你一家?
母亲就走了。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听二妹火急火燎地说上面的话。天已经黑了,我骑得很慢,借着电瓶车微弱的光芒,我注意着公路两边的树木,豆堆,和田野。也许,矮小的母亲正在路边行走,或者坐在沟边休息。因为,我相信,母亲不会失踪,她只会去两个地方:舅舅家,那里有她的童年;我教书的学校,这里有她的希望和延续。于是,又放慢一些速度,注视,略带幻想地搜寻,和接听电话。
电话是此起彼伏的。大妹说玉米地里找过两遍,没有。小妹说已经朝大舅家去,要他家的号码。三爷说你姨奶家去过了,也没有,你在路上小心找一下。赶紧往学校打电话,妻说没有,也许在路上。路上忽明忽暗的,迟归的农人拉着满车的大豆,夹着一大片光亮,然后是无边的黑暗。我突然恐惧起来,怎么会没有?母亲终日在家,操持家务,田里劳作,很少到外面去。肯定在路上,朝学校来的路上,或者朝舅舅家的路上,我坚信。
我骑得更慢。有时,下车,打开手电筒,在沟里照亮。沟里有水,幽幽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害怕看到的波浪。然后,再往前去,不敢走快。
路还是走完了。在村东的路上,寻找的人沉默着。沉默之后是疯狂的摁电话,摁所有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亲友家的电话,抱着希望,掩盖内心的失望。终于还是没有。黑暗中的母亲会在某个角落想着我们吗?有风,风声很大。偶而有人经过,也许会吓着她。大妹哭了,妈有心脏病,不能吓着。
妻打电话来,有一丝希望,到学校了?妻说娘有高血压,也许晕倒在路边。我们匆忙起来,决定从玉米地找起,向舅舅家方向找去。我向那片玉米地赶去,灯光象一条河,铺在无尽的黑暗中。我希望,母亲出现在这条河里,焦急着,生气着,埋怨我为什么不早来?应该埋怨,母亲饿了,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白色的,在北面的豆地头站立。喊了一声,没有回声。掉回头,灯光照了过去,还是一个身影。也许是生气了,母亲应该饿了。我走过去,身影不动,原来是看守菜地的稻草人,穿着一件白色T-恤,沉默。
继续向前。玉米愈走愈高大,我和车陷入了庄稼的重围。车下是田间小道,杂草丛生。周围是寂静,我曾经喜欢的静谧,可以给我启迪和美的字根表。然而现在是焦虑,母亲会在哪一根玉米的脚下后悔?我想她应该后悔,让所有的人担心,忧虑。抑或她什么都不知道,正在某一片豆地沉睡,昏昏欲睡,抑或有气无力?
我开始呼喊。象小学时放学回家的响亮一声:阿妈,然后是找饼找水。象初中时星期回家的请求:阿妈,有活干吗?象高中时回家的愉快:阿妈,我回来了。象上班后经常打电话的提醒:阿妈,注意身体。声音高高低低,怕母亲听不到,又怕吓着了正睡的母亲。田野里,没有回音。风,吞噬了喊声,悄无声息。
电话响了,是二舅打来的,没有母亲的消息。开始打大妹的电话,关机。三爷的电话,无法接通。我骑着车,一跳一跳的前进,像一只兔子,奔向前方。
前方依然是黑暗。但它通向李集,我二舅的家。也许母亲已经到了,又不好意思进门,正在街上徘徊。打电话给三爷,我的电瓶车没电了,正在通话中。拨打了很多次,依然通话中。终于,有一个间隙,三爷告诉我,母亲找到了,正在大桥上。
母亲一言不发,手套上还有泥,豆屑,和几根枯草。我说,走吧,回家。我们就回家。
回家的母亲不说话。任凭我和大妹怎么问,都不开口。我分别打电话报平安,说母亲找到了,不必担心。然后,小妹也回来了,她从大舅家,到了李集的二舅家,沿路找了回来。回来的小妹开始数落母亲:你走,不带钱,也不说一声。我骑摩托,没油,包了一辆车跑。她说的很快,很生气的样子,眼里含着泪水。
睡在床上的母亲突然坐了起来,还朝我发火?要不是怕你们找,怕你们急,我就不回来了,我走到老睢河了。我们都不说话了,老睢河是界河,河那边是母亲的家乡江苏,而我们家,离河十三里路。中间有三座桥,有一片很大的田野,没有村庄。还有一片废旧的窑场,经常有些幽幻的传奇。而母亲,匆匆地走了个来回,穿过黑暗,焦急,饥饿,恐惧,劳累,站在了我们面前。
母亲开始絮絮叨叨:你们不知道,那黄豆掉了多少,地上铺了一层,一抓就是半把。可你爷还割,那是粮食啊!我笑了,大妹笑了,小妹也笑了,这才是真实的母亲,爱絮叨爱庄稼的母亲。我又不笑了。母亲的出走,因为她深爱的,付出汗水的大豆。母亲回来了,因为她深爱的,付出心血的儿女。我们正是母亲的大豆,一粒,两粒,种下,萌芽,开花,结荚,炸裂,一年又一年,从不停止。
因为,每一粒豆子都是大地的珍珠。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