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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僧

学僧受戒的时间一经公布,叠翠山佛学院的学僧们立即兴奋起来。大家课上课下,脸上都挂着笑容;早晚上殿,唱诵的声音比平时响亮了许多;就连过堂吃饭,大家的劲头也增了不少,把来回穿梭为各人碗中添加饭菜的行堂师父累得够呛。

戒定也是兴奋。他想,出家为僧,不就盼望着这一天么。三坛大戒下来,戒牒到手,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比丘了。凭这,就可以到处挂单,云游四方,同时也留心着物色一处能让自己常住的寺庙。反正,入学前住的那座小庙他是不想回去了。

一兴奋就难以入眠。九点半,熄灯的板声响起,宿舍里的灯灭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对面床上的法能也没睡着,又在用他的手提电脑上网,荧屏映得他脸色发蓝,活赛个魔鬼。他知道,法能又在上网聊天。他化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学僧。这位学兄,习气也太重了。戒期在即,他还不收敛一点点,怎么有脸面上得戒坛?

耶!法能瞅着屏幕拍手低呼。戒定扭头过去,见法能一脸邪笑,将电脑搬转,说看看看看,网友发来的照片。戒定一看,心立刻急跳起来。原来那是个穿着极少的漂亮女孩。他急忙闭目合掌:阿弥陀佛!他想:这法能也太放肆了,与这样的人同住,简直就是与魔鬼为伴。他出身南方富豪之家,上中学时嫌功课太累,竟一时兴起逃入空门,他父母追到寺庙求他回去他坚决不干。他说,你们放心,我早晚拿个大学文凭给你们看。结果,去年他果真考进了佛学院。他父母说,也好,你拿到文凭再还俗吧。法能未明确表态还不还俗,但他却在这佛学院混下来了。这家伙也会伪装,在大众前并不张扬,可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戒定。他上网聊天,用手机给女孩打电话或发短信,甚至引诱她们星期天来叠翠山相会。对他的行径,戒定曾提出过批评,但法能却说:净土不离秽土,莲花不离污泥,我做秽土,做污泥,恰好衬托了你的清净与高洁,与此说来,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否?戒定只有摇头苦笑。他也打算向班主任报告,还打算在半月一次的诵戒会上公开揭发,但他想想人家是亿万富豪的孩子,便又把念头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与法能同住,也许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呢。那我就把宿舍作为道场,刻苦修行吧。

然而魔的进攻得寸进尺。法能说,戒定你帮我打打分,看这妞怎么样?戒定只是默声念佛,不答他话。法能又说,你怕什么?你睁眼看看,然后做不净观、白骨观不就得了?戒定还是不睁眼不答话,只是念佛。法能拍一记大腿笑道:哈哈,纵是白骨也风流!而后再不理戒定,将电脑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头鼓捣起来。

戒定睡不着,便趺坐在床,默念佛号,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孩还是在他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变成了千里之外的刘小霞。刘小霞红着一张脸,用痴痴的目光看着他,反反复复地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这时,戒定心中大乱,丹田鼓胀,那欲帜也高扬起来。他恼怒地咽下一口唾沫,对刘小霞做不净观,想象她九窍常流,污秽不净,剥去一张皮就是个屎包。还做白骨观,想像她皮囊去尽,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儿。然而这些都不中用,因为他无法驱走耳边那个含情脉脉的女声。戒定心急如焚,额上冒汗,连屁股都坐不稳了。他想我带了这个业障,能上戒坛么?他鼻子一酸,泪便下来了。

他抬手擦擦面颊,索性不再念佛,睁开眼睛向后窗看去。此刻窗外月光皎洁,那棵高高的蚊母树正立在那里。他想:古德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那么这棵蚊母树有没有烦恼呢?一阵秋风吹来,树影婆娑,叶子沙沙沙一阵轻响。戒定想,哦,我懂了,它也有烦恼。它的烦恼就是这阵秋风。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动,自然引起心动。那么,我的风就是法能,就是刘小霞。然而,再进一步想,其实是不怪风动,只怪心动。还是自己没将一颗心守好,如果自己有金刚定力,彻底地伏灭妄念,那么任凭十二级台风吹来,那心幡也是不会动的。譬如说,一阵风可以吹动一棵树,那它为何就吹不动这座叠翠山呢?

窗外远处,溶溶的月光下,便是叠翠山的主峰。它是那么沉稳,那么镇静。一盏灯火,在黝黑的树林中透出,那是叠翠山最大的寺院闲云寺,叠翠山全山方丈兼佛学院院长明通大和尚就住在那里。叠翠山自古以来是佛教圣地,寺院多时上百,僧人数千,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些高僧大德曾在这里留下许多事迹。而今,这里的寺院也还有十几座,僧尼六七百,并且早在十年前就建起了一座佛学院。现在当家的明通大和尚,是从中国佛学院毕业后又到斯里兰卡留学五年,国内少有的精通巴厘语经文的学问僧,他对小乘佛教的研究,在国外都有影响。所以,全国的僧人都以在这里住过为荣;叠翠山佛学院的毕业生,无论走到哪里也能多得几分尊重。

戒定现在是这山的一分子,他还想永远成为这山的一分子。

然而这不成。可以肯定地说,明年毕业之后,他在这里是留不下的。叠翠山各寺院僧人本已不少,加上来这里挂单讨单的每天都有,所以叠翠山佛协早就做出规定,原则上不准进单。佛学院的毕业生,一般都要求回原住寺院。按说,戒定回到位于中原的那座小庙也是可以的,上个月师父还来了信,说自己年纪太大实在操持不动,另一个徒弟戒恒根器太钝,对佛法不太明白,盼着让他回去接班住持。那个庙虽然小,只有三位僧人,而且香火很差,要靠耕种村里拨给的十亩地为生,但毕竟是在一个道场当家。佛学院的学生能够当家,也算是学有所成了,可以让学院在今后统计毕业生去向时多出一个可喜的数字了。但是,他之所以不敢回去,就怕那个刘小霞。

唉!他下意识地长叹了一声。那边的法能说:好啦,不给你添烦恼啦,我这就睡!说罢,果然关了电脑躺下。戒定想,一声叹息,歪打正着,倒给自己换来清静了。他心里轻松了几分,躺下后过一会儿便也睡着了。

叠翠山佛学院原是一座寺院。十年前改建时,保留了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在后院左右各建了一座楼,左边的用作教学,右边的用作吃饭住宿。每天四点半,便有一位老僧敲板叫早,在院子里一圈圈转,梆!梆梆!梆!梆梆……那块方方的枣木板发出的声音在凌晨时分是那般的响亮。宿舍楼亮起一扇窗户,再亮起一扇窗户。学僧们净身,洗涮,陆陆续续下楼,这时院子里人影憧憧,而大殿那边的钟声已经与叠翠山各寺院的钟声遥相呼应响成一片。五点,大家排起队伍,去大殿站作东西两序,维那师击磬起腔,一个半小时的晨时课诵便开始了。早课完毕,过堂吃饭,饭后上课。午餐后稍事休息,再上两节课,四点上大殿作暮时课诵。晚饭后两节自习,九点半熄灯就寝。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三天后,这个秩序被改变了,因为佛学院成了戒场。大殿里搭起了庄严的戒坛,明通大和尚率领从叠翠山各寺院选出的二十名高僧大德进驻学院,所有的课程都改为对丛林规矩和传戒礼仪的学习。除了十来个入学前就受过戒的,其他学僧一天数次点名,谁也不得无故缺席。这次是二部僧传戒,佛学院女众部的七八十位学尼也一同参加,不过她们只是在高僧讲戒、演习礼仪或集体登坛时才来,吃住和其他内容的学习依旧在她们常住的福临庵。

传戒时间总共为二十一天,初坛传授沙弥戒,二坛传授比丘具足戒,三坛传授菩萨戒,如法如仪,极具威严。

每一道戒都有许多的程序,受沙弥戒程序中的“露罪忏悔、呈罪称量”对戒定的触动最大。他领到《出罪单》后,对照沙弥十戒,将自己出家四年后的行径仔细做了回顾,对自身曾犯的罪过一一列出。他记得他曾经无意间杀生,曾经有过妄语,曾经吃过零食,还曾经在回家与同学相聚时喝过一次啤酒。然而,与刘小霞的事情算不算犯淫戒,要不要列上呢?戒定犯了好半天的踌躇。

戒定至今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撞上这一段因缘。那是他出家的头一年,有一个夏夜,他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看见寺西的杨树林里有手电在晃。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捉蝉猴儿,在这个季节,树林里每天晚上都有许多在地下憋了三年的蝉猴儿悄悄钻出地表,沿着树干爬到高处,在第二天清晨向太阳亮开美丽的蝉羽,发出高亢的蝉鸣。然而这蝉猴也招来杀生之徒,有人经常在晚上打着手电到树林里搜捡,然后回家用油炸了吃掉。每遇到这种事情,戒定总会去做些劝阻。那天晚上,他又走出庙门去了树林。走近了看看,打手电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还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戒定合掌道:阿弥陀佛,请放过这些生灵吧。男孩将手电直刺到他脸上,笑道:姐姐,咱们捉到了一个和尚!姐姐把弟弟的手电拨到一边:别胡说。弟弟又冲戒定道:俺捉俺的蝉猴,你管什么闲事?戒定说:关系生命,哪里是小事。那姑娘说话了:师父,你说不是小事,你要是把俺说服了,俺就听你的。戒定讲了对众生应一视同仁的观念,讲了如果人人不杀生慈心于仁,那么这个世界便会大大消除争斗仇恨,就会成人间净土的道理。姑娘听罢,点头道,师父,俺服了,俺听你的。便把手里的半塑料袋蝉猴全部倒掉,牵了弟弟的手就走,戒定也转身回去。不料,他还没走出多远,只听那边姑娘“哎哟”一声,接着呻吟不止。他跑去看看,原来姑娘走过一个竹丛时,踩到一根不知谁割出的竹茬上,不但鞋底被戳穿,脚底也被刺了一个洞,正汩汩冒血。戒定没有多想,一把将姑娘抱起,便朝村里跑去。跑到村卫生室,把姑娘放到医生面前的座椅上,他才转身离去。

这事本来就过去了,戒定没有想到,腊月里的一天,那姑娘突然提着个包来到庙里,打量了一下他说:你就是救俺的那个师父吧?戒定记起那个夏夜,便说是。姑娘一笑,从包里掏出一身崭新的僧服,说是从南方买回来的,要送给他。僧人接受在家人的供养这是正常事情,戒定连忙致谢收下。姑娘走后,他将那身浅褐色的麻料海青穿上试试,让师兄戒恒馋得直咂嘴巴。第二年的一个春日,师父和师兄因为有人来做法事,安排戒定去寺西锄地,他正埋头干着,那姑娘却牵一头牛走过来,站在地里与他说话。她问过戒定的法号和俗名,便说她叫刘小霞,初中毕业在家放了几年牛,去年夏天脚伤好了之后,她随别人到城里打工,发现外面的人都很坏,没过半年就跑回来了。今年有人还约她出去,她说啥也不愿再去了。这些话其实都是刘小霞自说自道的,戒定因为单独与女人说话而心下惴惴,只是低头拄锄立在那儿。刘小霞说了一会儿,恨恨地道:你把头抬起来行不,俺还能吃了你?戒定把头抬起,便发现刘小霞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敢再和姑娘待下去,便扛了锄回到庙里。师父问:怎么早早回来了?戒定不敢隐瞒,便向师父讲了,师父说:以后不让你独自下地了,跟你师兄一块儿。此后,跟戒恒一块儿干活果然没事,那刘小霞只是牵着牛游荡在远处。然而那一天收工往回走,刘小霞却把牛缰绳一扔,急急走过来说:戒定,俺有话要跟你说!戒恒回头看一眼,便一个人先走了。刘小霞走到戒定跟前,脸色通红,胸脯起伏,说:俺拿定主意了。戒定问:你拿定了什么主意?刘小霞说:俺跟你好。戒定说:这怎么行?我是出家人呵。刘小霞说:俺就看出家人好,出家人心善。戒定连连摆手:不,不好的不好的。刘小霞把小脸一歪,瞅着他道: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戒定合十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说罢抢路而行,急急回去。回到庙里,师父师兄正坐在院里等他。师父说:戒定,你如果真是俗缘未尽,就脱了僧衣回家吧。戒定急忙说:不,师父,我出家是出定了的,你快帮我解除烦恼。师父说:既然这样,还有办法——今天庙里刚接到通知,叠翠山佛学院招生,你去考吧。戒定一听,心下高兴,从那天起再不出庙门,一门心思复习功课,直到来叠翠山考试。考完他也没有回去,一直在山上等结果。等到他拿到录取通知,回老家看了一趟父母,便到这里开始了他的学僧生活。

大约过了半年,刘小霞也不知从谁那里打听到他的下落,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中向他诉说思念之苦。她还热烈地写道,每当想起自己曾在那个夏夜让一个好人抱着奔跑,她都是“心潮难平”。她这么一说,戒定的心也不平静了,当时姑娘在怀的种种感觉也都鲜活了起来。戒定十分害怕,他想我不能经受诱惑,起心动念。他猛晃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接着把信撕掉不作回复。后来这样的信又接到过两封,他连看都不看了。他想,佛经上讲了,淫心不除,尘不可出。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成其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我戒定既已出家,就应严格持戒,戒生定,定生慧,如此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佛种。

然而,这份心是有了,刘小霞的音容却经常让他想起,搞得他心绪不宁。他想,那个夏夜,我与她以善结缘,岂不料她却因此萌生爱意,转成一段业障孽缘!唉,这因缘的事情真是没法说清。

但是如今要受戒了,我必须向戒师说清楚。于是,便在《出罪书》上写下了这件事情。

把《出罪书》交上去,这一夜新戒们通宵礼佛,祈求业障消除,诸佛加被,直到第二天开坛。东方既白,近二百名新戒穿袍搭衣,到大殿齐刷刷站好,随维那师的指挥唱偈,念经,合掌,放掌,跪拜,绕佛。身着大红袈裟、威仪具足的明通大和尚先对学僧们勉励了一通,说他们是“莘莘学子,法门龙象”,肩负着“昭隆三宝、续佛慧命”的重任,而后他手持戒尺,宣说戒相。他说一条,男女新戒们便响亮地齐声作答。

不杀生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盗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

这时,戒定双泪直流万分感动。他想:我于百万劫的沉沦中,遇上了这难遇的殊缘,我一定终生铭记这一刻,终生对得起自己的圆领方袍!

一周后受比丘具足戒,正式登坛,戒定的心突然慌乱起来。等到他和另外两位戒兄出列,燃香礼拜,缓缓登上坛场,面对各位戒师,想到自己的业障将要受到询问遮难,心中既惭愧又紧张。但戒师对他们一一做“单白羯磨”时,只问了几个平常问题,刘小霞的事情却没有提起。下得坛来,戒定松一口气,感觉到像脱胎换骨似的,整个身心清凉自在。

戒坛撤掉,佛学院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戒定想,离毕业越来越近了,我必须抓紧时间读书学习才是。他每天参加晚课,随大众唱起《普贤警众偈》时,都是感念再三。是呵,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位于教学楼三楼的图书馆,是他跑得最勤的地方。这里的藏书十分丰富,尤其是《中华大藏经》,煌煌220大册,收经籍4200余种,更让戒定望洋兴叹。他多么希望像一些高僧那样,能够闭关数年将其通读,全面地领会自佛陀以来2500年中由无数代僧人创造的这一种大智慧、大自在、大圆满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但他不可能,他没有闭关的条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仅余的七八个月学僧生活中,尽可能地多读一些。于是他有空便跑到图书馆,像吃老食的蚕宝宝那样不辞劳苦地将一部部经书啃到肚里。

书读多了,功课学起来便感到轻松。这个学年开设的一些课程难度较大,尤其是唯识学,概念多如牛毛,他也并没觉得有多么难懂难记。那天法师讲总括宇宙万物的“五位百法”,想在黑板上将这五个方面一百个概念列表说明,那块大大的黑板愣是没能容下。下课回到宿舍,法能往床上一扑,两手掐着太阳穴直打滚儿,连声喊叫脑袋炸球了,炸球了,并说当年印度的那些老和尚真有能耐,竟能编出这么多的名词折腾人。戒定看着他那样子直笑,心想:早有人讲,有慧根的人以烦恼为菩提,没慧根的人以菩提为烦恼,看来真是如此。

除了读经,戒定对英语、书法、会计学等课也没放松。讲这几门课的都是从社会上聘请的退休教师,因为他们不信佛,单独住在一个小院,戒定课下经常跑去找他们请教。那个教书法的老头最有意思,他将自己的宿舍自题为“绿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来便挥毫泼墨,一边写一边说:怀素何许人也?我也!怀素圆寂一千二百年后转世为我吴聊!怀素当年是草书天下独步,我吴聊今天也是草书天下独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这一弯,这一竖,天下谁人能敌?哈哈哈哈!戒定知道,吴老师说的“天下独步”肯定有些妄语的成分,因为他曾在书法杂志上看过一些当代名家的草书作品,那可真是自然潇洒、简练含蓄,比吴聊的高出一筹。但戒定不敢灭他的威风,只转了话题问道:吴老师,你既是怀素转世,那为什么不出家?吴聊说:你不应问我,应问怀素为何要当假和尚。他不谈经不说禅,醉来把笔猛如虎,这是出家人的样子么?所以,我转世的时候发愿,佛门不进而傍,禅机不参而悟,明白吧?戒定心想:这吴老师也真是个人物,他这种做派,或许真是悟透禅机了,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学习。但他学的不是草书,而是行楷,他认为以后在寺院主要是写写各类文疏,草书一般是用不上的。

英语老师是个性格拘谨的白发老头,姓郭。他在大学里教了一辈子英语,十年前曾参加英国一家杂志的征文比赛获奖,收到一千英镑奖金,可是他行将就木,却连国门没踏出去一步。退休后,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自费到某个英语国家走一趟,可是他那工人出身的老婆就是不许,说出国旅游是“烧包”,把他的工资攥在手里一个子儿不给。郭老师气不过,就受聘到佛学院教书,用他自己的话叫做“变相出家”。可是这样也没法清静,他老婆每月都要来一趟,将他那一千元聘金拿走。好在这里饭菜由学校供给,郭老师并没有别的花销。戒定每去他的宿舍,老头总是抱一本英文版的《瓦尔登湖》入迷地读。上个学期,老头还借给他看了几天。戒定在英汉词典的帮助下艰难地看了几章,管窥了一下梭罗所居住的那个澄明之境,那块“西方净土”。戒定心想,这老头也真是可怜,他的瓦尔登湖在哪里呢?

学校要求学僧每个学期都要写一篇论文。戒定考虑了一下,这个学期选定的论题是《六根清净与精神文明》。他联系当今社会上的精神污染,想将“六根清净”做些新解。那个周末,恰巧法能约来一个女孩,一直在外面玩耍,宿舍里十分清净,他在两天时间里便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星期一兴冲冲地把论文交上,课间去厕所的途中,忽然发现传达室的窗口有他的一封信,是爹写来的。他拆开看看,烦恼一下子来了:爹告诉他,那个刘小霞前几天从三百里外找到他家,声称要给他做媳妇,已经在那里住下了。刘小霞还讲,戒定毕了业愿还俗就还,不愿还的话一年回家看她一趟也可,即使几年不回来,她也在那里等他。爹在信里说,看那刘小霞是个真心的,你就答应了她吧。你一年回来一趟,也耽误不了你什么,灶王爷一年还放几天假呢……

戒定脸色变青,几下子便把那信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下一节是梵呗课,班主任妙空法师教唱放生仪式上用的唱腔,而他一句也学不下去。他的眼前出现了豫南山区的那个村子,出现了自己生活过二十年的那个农家院落。他仿佛看见,刘小霞正涨红着一张小脸,喂猪,做饭,洗衣服,忙忙碌碌,而他的爹娘正在一边喜滋滋地瞧着。用俗人的眼光看,这应该是一幅十分动人的场景,但对他戒定来说,这幅场景却构成了他修道进程中的危险“雷区”。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唉!

耳边同学们齐唱的放生梵呗,让他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上午。那时他高考落了榜,在黄河边的一个城市打工。他先后干过几个地方都不理想,不是受人欺负,就是拿不到工钱,这天上午便一个人来到黄河岸边坐着发呆。坐了一会儿,忽听旁边人声喧哗,扭头看看,原来是十来个和尚与一些俗人来到了这里。他过去看看,水边有两桶活鱼半桶鳖,和尚站在它们跟前又念又唱。他问过别人,说这是放生。他起初觉得好笑,可是听着听着,他就让和尚们满带悲悯的唱诵打动了。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入了网的鱼,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毙,等待着佛和菩萨援手相救。当那些鱼鳖被放进水里,一去不回,他看着黄河的滚滚波涛无声地哭了。于是,在和尚们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到了一座寺庙前,他拦住那个领头的老和尚卟嗵跪倒,说师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问道:你为何出家?他说:我不愿在世上受罪。老和尚说:你不愿受罪?寺院岂是享福的地方?自度度人,辛苦着呢!他说:再辛苦我也要进。老和尚说:我看你还是有根器的,但这里僧人已多,没法留你,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你去找我师兄吧。说罢,就告诉了他地址。他到工地收拾了东西,当天就奔向了一百里之外的那个地方。原来,那是座比农家院落大不了多少的小庙,挨着一个普通村庄而建,庙里只有师徒二人。他的到来,让这师徒俩十分高兴,说,正愁着种地没人,这一回添劳力了。他这才明白,到这里当和尚还要种地。他想,种地也干,反正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师父又说,你出家可以,但不知你父母愿不愿意。你回家告知他们,如果同意便来,不同意也不要勉强。他便回家向父母讲了自己的决定。父母一听,惊得四目圆睁,说你疯了吧,俺就你这么个儿子,你想叫俺绝后呀?不中不中!他说:反正我决心已定,非出家不可!父母说不动他,第二天又把他妹妹从学校里叫回来,让她劝说。妹妹劝了半天,见哥哥没法回心转意,便对父母说:爹,娘,让他去吧。他当一段说不定就当够了,自己又会跑回来的。父母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气。他向父母叩了个头,又回了那个小庙。

戒定是半年之后剃度的。师父看他是真心出家,且品行良好,便选择吉日,在佛像前举行了剃度仪式。一拜佛二拜师,三念忏悔偈,而后师父拿过净瓶,往他头上三洒甘露,拿过戒刀连剃边说:第一刀,剃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而后师兄在一边唱起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圆领方袍僧相现,法王座下大丈夫。剃完,戒定换上僧服,现出家相,向家乡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娘,请你们谅解,我已经踏上这条不归路了!

万万没有想到,爹娘没能拽回自己,这一回却添了一个刘小霞。他想,我就是死不回家,看她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让她在那里苦等苦熬,耽误了青春由谁负责?不行,必须想办法让她离开那儿。然而,看她那劲头,我能说服她么?戒定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只好呆呆地在座位上坐着,不时抬手去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梵呗课结束,妙空法师走到他的座位前说,你到我宿舍一趟。戒定便跟他去了。到了西楼法师宿舍,妙空法师喝下几口水润润嗓子,问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戒定知道自己的神情瞒不过法师的眼睛,就汪然出涕,将刘小霞的事情讲了。法师听罢微微笑道:那你就回家算了,难得有人对你这么痴情。一部《白蛇传》已经把出家人形象糟蹋得够呛了,我可不再做那法海。戒定急忙说:不,师父,我是铁了心出家,是不会回去的。法师问:那你现在能忘得了她吗?戒定摇摇头:还不能完全忘记,但我一想到自己发的愿心,是会战胜邪念的。法师点点头:佛曾教给我们一个方法:以欲制欲。意思是以执著的出离心制服你的欲念。你现在算是处在这一阶段。等你明悉了诸法实相,就会自然而然将男女之情转化为对众生的慈悲之情,就会彻底解脱了。戒定说:师父的话我明白,可是,那刘小霞在我家不走怎么办?法师说:她见出家人心善才来追你,这说明她也有佛缘。你可写信问她愿不愿出家,如愿意,我可帮她介绍寺院。戒定一听破涕为笑:对呀,让她出家好啦!我今天就写!

午后,他在宿舍把信写好,投到了传达室门外的信箱里。晚上他又跑到图书馆,心无旁骛地读起了经书。

正读着,很少来图书馆的法能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他到戒定身边捅他一把,小声道:师兄,回宿舍商量件事儿。戒定问:什么事儿,在这里商量不成?法能再不说话,拉他就走。回到宿舍,戒定问他到底什么事情,法能这才说:这学期的论文不是该交了吗,你帮我写一篇吧。戒定听了立即摇头:这怎么行?写论文也是修行,而修行是个人的事情。法能笑嘻嘻道:什么个人不个人,哥们你就帮帮我吧,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你对同屋师弟还不慈悲一把?戒定还是摇头。法能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咱不会让你白写,如果顺利通过,我给你一千块钱,你考虑考虑吧。说罢,他跳上床去打开了电脑,再不去瞅戒定。

戒定的心又乱了。他想:我帮法能写论文也不是什么罪过,罪过在法能一方,但如果收取了他的报酬算什么呢?出家人不该贪财,如果更严格一些还应持金钱戒,我是不可以要他的钱的。然而,我如果有了这一千块钱,就能实现我心中装了很久的梦想:去五台山朝拜一次。那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住山僧人道风严谨,修习刻苦,在佛门内外是出了名的,佛教界都以朝台为荣。戒定想:如果我能利用寒假去一趟五台山,顺便也看看自己毕业后能否到那里落脚,那真是太好了。他知道,这笔路费父母是给不起的,他们一年到头在地里累得半死也所收无几,连给妹妹交学费都十分吃力。所以,佛学院许多同学经常收到家里寄来的零花钱,而他从不企望。他想,反正在这里不用交学费,吃住全包,我的僧衣也还没破,这就很好了。但如果想去五台山,那路费是免不了要花的。戒定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挣这一千块钱。他想,我凭自己的劳动挣钱,应该不算犯戒。

他坐在那里,看法能在忙着打字聊天,突然觉得这位学兄其实十分可怜,同时,一个论文题目也从脑际闪现出来——《慈悲自己》。他想,有位高僧说过:一个人要先学会慈悲自己,才能懂得如何慈悲关照他人。他说的慈悲自己,并不是指以锦衣玉食来满足一己口体的需求,而是要我们善护自己的法身慧命,养成随时观照心念与检点身、口、意三业的习惯,福慧双修,如法而行,让身心安乐自在,没有罪恶感,这便是对自己最大的慈悲。有了这样的核心论点,整篇论文在他心中很快生成,他在床头取了纸笔,立即跑到教室写了起来。

第三天晚上,他把写好的论文给了法能。法能接过,连声说好,接着誊抄一遍,于次日交上。两周后论文判下来,戒定和法能的都是优秀。当天晚上,法能果然给了戒定十张百元大钞。戒定平生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加上它的来历不可告人,觉得自己像揣了一块火炭,既温暖又烫人。于是,他天天盼望着放寒假,好把这钱尽快花出去。

又过了两周,学院终于放假,假期为一个月。上午各班级开罢学期总结会,当天下午便有许多家近的同学离校,法能还是让家中开来一辆豪华奔驰接走的。戒定决定第二天动身,他的路线是先坐三百里的汽车,然后转乘火车去五台山。他考虑到这时候客运紧张,便打算提前把票买好。午后一点左右,他出了学院大门,向位于山腰的车站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僧俗皆忙,果然是要过年的模样。走过福临庵门前,见里面走出两个年轻的比丘尼,都是背上背了旅行包,手上拉了箱包,他便明白,住在这里的佛学院女众班也放假了。其中一个,长着瓜子脸,脸色红红的,恰似刘小霞。也仅仅是一闪念,戒定便蓦然清醒,痛恨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那个业障。他加快脚步,长衫呼呼生风,几下子便把两个学尼甩在了后面。

走了一段,车站在望。突然,戒定听到路的另一侧有个女声喊他。他停下脚一看,哦,是那个学尼站在那里,扬着一张瓜子脸,脸色通红。不过,她怎么又换上俗装啦?

再仔细看,便看清了那是谁。

戒定万分惊讶地走过去,问道:你来啦?

来啦。

想好啦?

想好啦。

你看,那就是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你胡说啥呀?俺才不当尼姑哩。

那你来干啥?

接、你、回、家、过、年!

戒定猛然一怔,而后急转过身去,目光穿过奔涌而出的泪水,向遥远的北方投去。

那儿,有他向往已久的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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