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薄元是晚上十点半回到家的。省厅来了两个处长检查工作,这工作又恰恰是他分管,他便陪了他们整整一天。本来吃过晚饭他就想回家的,可那两个处长又要去喝茶,他只好又陪二人去了海边的听涛楼。把一壶碧螺春喝淡了,把一肚子话也说淡了,时间便过了十点。好容易等到客人打起呵欠,薄元把他们送回宾馆,急急忙忙坐车回家。
薄元急着回家,是想赶快知道老婆去查病的结果。刚才喝茶时,他曾到茶室外面打了个电话,苏连红说,你先陪客人,回来再说。苏连红用这种口气,让薄元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半月前的一个晚上,他陪客人喝多了酒,回家后他想和老婆亲热亲热,手刚摸索到她的颈窝,突然觉得那儿有几个鹌鹑蛋一样的硬疙瘩。他问怎么啦,苏连红说,这疙瘩一个月前就有了。薄元说你应该去查查,苏连红说,不疼不痒的,查啥。薄元说,淋巴结肿大,总要有个原因的。苏连红说,可能是牙的问题,我这一段老害牙疼。薄元想想也有道理,就把这事放下了。想不到,今天早晨吃饭时他向苏连红瞅了一眼,发现她左边颈窝那儿的疙瘩已经凸了起来,清晰可见。他问,连红,你牙还疼?苏连红说,不疼了。薄元将筷子一放说,那就不对了,你快到医院查查!苏连红这才点头答应。薄元要请假陪她去,苏连红说,你该干啥干啥去,我又不是走不动。
薄元回到家,苏连红正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机屏幕黑着。薄元想这就不对了,苏连红在银行办了内退手续之后,一天到晚坐在家里跟电视拼命,今天晚上怎么不看了?他瞅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连红,没事吧?苏连红抬起头来,向薄元艰难地一笑,恭贺你呀!薄元问,恭贺我什么?苏连红说,又一件大喜事砸你头上啦!薄元皱眉道,你什么意思嘛。苏连红说,人家都讲,中年男人有三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去年你考上了副局长,这是一喜,今年又来另一喜啦。薄元知道苏连红的性格,开朗爽直,似乎什么事都不在乎,听了这话心便一沉。他瞪她一眼说,别胡说八道了,快把病历单拿来。苏连红便从茶几的底层搁板上将一个小本本递给他。薄元翻开看看,医生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他多数看不明白,但最后的结论他认出来了:非何杰金氏淋巴瘤。虽然他对前四个字的含义不懂,但后三个字让他冷汗涔涔。他说,这不可能,一定是误诊了!苏连红冷笑着说,怎么不可能,X光,B超,镓67同位素都使上了,连切片都做了,你还有什么话讲。薄元说,那就赶快动手术,把几个毒疙瘩剜了去!苏连红说,不是那么简单,医生说,内脏上可能也有了。薄元听到这里,便往苏连红身边一坐,紧紧地抱住她,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发抖。后来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都怪我太不上心,去医院去晚了。苏连红不说话,也是抽搭着鼻子流泪。过了一会儿她擤一把鼻涕说,这都是命。该着我不能陪你白头到老。薄元说,连红你别说这话,癌症也有许多治好了的,咱们明天就去住院。苏连红说,住院也白搭,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薄元说,不,一定要住,一定要想办法治!苏连红沉默片刻,点点头说,住就住吧,反正我有医疗保险。
薄元这时注意到,茶几上还放着一本女儿专用的相册,硬壳封面上泪痕斑斑。他哽着嗓音说,叫娅娅回来一趟吧。苏连红摇摇头,算了,不能影响她学习。娅娅本来是在市教育局直属的二中读高中的,因为学习成绩一般,薄元便和妻子商量让女儿搞一回“上山下乡”,转到升学率奇高的孟原县一中。这几年城里许多家长都这么做,效果十分明显。跟女儿谈了这事,女儿也同意,于是就在今年暑假后办了转学手续,去了八十公里之外的孟原。娅娅去那里之后,一个月才能过一次星期天。想着女儿下一次回来只能到医院见她妈了,薄元心里一阵阵难受。
在沙发上闷坐一会儿,薄元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便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来准备准备。苏连红便跟他去了卧室。脱衣上床后,薄元又伸手去摸苏连红的颈窝。他一边摸一边想,这几个疙瘩是上了弦的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飞苏连红的性命。想想与自己相伴了十九年的妻子可能会永远离开,薄元既悲恸又恐惧,便把苏连红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苏连红伸出手来,上上下下抚摸了他一会儿,说,老薄,明天我一走,很可能就不回来了,你不来一回告别演出?薄元将怀中的妻子一晃,你胡说什么呀!苏连红说,来吧,反正我想。说着就把身体躺平。薄元也想用那种方式抚慰苏连红一下,便翻身上去。然而他不行,努力了一大会儿也不行。苏连红说,你下来,我帮帮你。于是就把薄元推下身来,用许多办法去帮他。但还是不行。苏连红忙活一会儿,只好放弃,长叹一声躺了回去。薄元说,对不起,我脑子太乱,等你好了咱再做,行吧?苏连红说,但愿还能有那一天。
两口子睡不着,就躺在那里说话。薄元问苏连红,要不要打电话到景县去,叫她娘家人知道。苏连红说,我娘身体不好,先不要告诉他们,等我实在不行了再说。苏连红又说,我本来想,等到我娘把我弟弟的孩子看大了,把她接到咱家来,好好孝敬她几年,没想到这事落了空。她养我这个闺女,算是白养了!说着说着,苏连红大哭,哭得身体剧烈抽搐。薄元安慰她,连红你别往坏处想,等你好了,咱立马把她接来!
过了一会儿,苏连红终于平静了一点。她擦擦眼泪说,不过,我娘总还有我弟弟照应,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娅娅,我多想亲眼看着她考上大学呀。薄元说,你会看到的,她现在成绩上得很快,考学应该是没有问题。苏连红侧过身子,手搭在薄元的肩头说,老薄,我求你个事。薄元说,什么事?苏连红说,这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要答应我。薄元说,我答应你,你说吧。苏连红说,等娅娅考上学走了,你再找女人结婚。薄元猛地欠起身体说,连红你说到哪里去了?苏连红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现在是十月份,离后年高考还有一年半多一点儿,你怎么着也忍一忍,别分散了娅娅的精力,好不好?等她考上学走了,你就是找上十个八个,找上百儿八十,也不要紧。薄元让这话气得咻咻直喘,用指头戳着苏连红的额头说,你你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苏连红扯扯薄元的胳膊,让他躺下,将头枕在他的胸脯上说,老薄,什么话也别说了,反正你已经答应了。我也是念过几天书的人,有些道理不是不明白:这夫妻吧,凑在一起是缘分,半道上分手也是缘分,谁也没有资格霸着对方一生一世。我不在了,自会有人顶上,前客让后客嘛,对不对?就像今天晚上,我还能枕着你的胸脯说话,过一段时间,还不知是谁枕在这儿……苏连红的眼泪就像发洪水一样泻到了薄元的胸脯上,薄元的胸脯则大起大伏颤动不止,像惊涛骇浪中的甲板。
第二天早晨,薄元打电话向一把手方局长请了假,陪苏连红去了市肿瘤医院。交上一万块钱押金,办好住院手续,两口子便被安排到了病房楼205室1床。进去看看,里面是两张床,1床紧靠着窗户。他们把东西放下,回头打量一下2床的病人,发现枕头上是个光光的脑袋瓜儿。苏连红对薄元小声说,怎么把我跟男的搁在一屋?弄错了吧?那边陪床的中年女人显然听到了这话,苦笑着说,没弄错,这是个女的,放疗放的,头发掉光了。苏连红听了这话,再打量几眼病人,抓起包就往外走。薄元说,你去哪里?苏连红说,回家!我就是立马死了,也不愿弄成这个样子!薄元拉住她说,连红你不能走,病在身上,不治怎么行?再说,你跟她的病不一样,也不一定都用放疗。但苏连红还是要走。薄元说,连红,我求求你行不行?我代表娅娅求求你行不行?苏连红听了这话,才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病床。
这时,一个男大夫来了。他让苏连红在床上躺下,又问又摸。苏连红问,大夫,你看我还能活多长时间?薄元听了这话,立即向她瞪眼。苏连红说,老薄你别瞪眼,我是想把事情问明白了,心中有数。大夫,你告诉我好吧?那大夫笑了笑说道,你这种性格好,有利于康复。我告诉你,你这种病很常见,治愈率很高。苏连红说,我呢?大夫说,你也有可能治好呀。苏连红扭头对薄元挤了挤眼,对不起老薄,那样的话,你就没希望娶二房啦!薄元让她说得哭笑不得。
大夫走后,一个护士拿来了吊瓶给苏连红挂上。苏连红躺了一会儿,便和坐在2床旁边的女人搭上了话。她问她与病人是什么关系,中年女人说,她和病人无亲无故,是陪床的护工。薄元两口子点点头,一齐去打量睡在那里的病人。不料,这时那个秃葫芦摇动了两下,发出了一声叹息,唉,养儿养女不中用哇!苏连红问,大姐,你的儿女呢?病人说,上班呗,挣钱呗,谁也顾不上我。说罢,病人转过身子,睁开了眼睛。原来这是个高颧骨凹眼眶的老女人,皮肤透露着一层骇人的青灰色。她用十分虚弱的声音向薄元两口子介绍,她姓左,是市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她的丈夫五年前走了,现在又折回头叫她去了。她有两女一男,都成了家,都有工作。她得的是肺癌,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刚住进来那会儿,儿女还轮流过来陪床,可是没过几天就找了护工,他们只在晚上过来看看。苏连红说,左大姐,这样就对啦,他们都有工作,不可能天天在这里陪你。左大姐点点头说,工作忙是不假,可他们就不想想,他娘还能活几天?他们就是不能一块儿来陪我,轮流请假行不行?唉!
苏连红见劝不动她,便和护工说话。一来二去,她了解了那女人的一些情况。原来她是个下岗职工,叫苗青青,到这医院做护工已经两年了。她的儿子正上初中,现在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攒一点钱,日后能供儿子上大学。苏连红问她丈夫干啥,苗青青说,他总算还没下岗,可是单位半死不活,有时候拖上三五个月不发工资。苗青青说这些的时候,老带着苦笑,将嘴角一歪一歪的。苏连红看她脸上有许多皱纹和暗斑,问她有多大年龄,她说她37岁,并自嘲道,都怪我爹妈给瞎起名,什么苗青青,小时候还算是,现在我都成一棵快要枯死的老苗啦!薄元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便问她怎么向病人收费,她说24小时全陪是一天30,只陪白天,早上7点到晚上7点,只收20.苗青青说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些钱也不能都拿回家,人家给你介绍了活儿,总得孝敬孝敬人家吧?苏连红问,你说的“人家”是谁?左大姐说话了:护士长呗。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护工挣那么点钱还要扒一层皮。苗青青急忙向门外看看,回头说,其实这事也完全应该。你想,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下岗女工,许多人想到这里干还找不着门路呢,我该知足了,该知足了。说罢,提了个暖瓶便出去了。她走后,左大姐说,这小苗不错,心眼儿善,比我闺女强。苏连红对薄元说,哎,给我也找一个吧。薄元摇头道,不用,我在这里陪你。苏连红说,你还有工作。薄元说,工作?工作算老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老婆!苏连红听了这话,抓过薄元的手紧紧地攥着,闭眼抿嘴,一副感动的样子。
到了中午,苏连红的吊针拔了,薄元刚要去买饭,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对苏连红说,娅娅来的。苏连红立即说,给我,快给我!薄元便把手机给了她。娅娅在电话里说,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病了,病得好厉害好厉害,你没事吧?苏连红泪水哗哗地流,嘴里却说,娅娅,你妈没事,你只管安心学习。娅娅说,你和爸怎么都不在家?你们干什么去啦?苏连红说,我们在和朋友吃饭。娅娅兴奋了,问都有什么好菜,苏连红擦擦眼泪,便向女儿报起了菜名:有红烧猪蹄,有清蒸鲈鱼,有凉拌海蜇,有干煸里脊……每报出一样,娅娅便在那边“啊”一声,说你们真幸福,这些菜我在食堂里想买也买不到哇,等我回去,你们可要领我下饭店饕餮一顿!苏连红说,好好好,咱们全家人一块儿饕餮!
娅娅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苏连红将手机抱在胸口,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娅娅梦见我病了!她梦见我病了!这是心灵感应呀,亲人之间才有的心灵感应呀!娅娅娅娅,我的娅娅……薄元拍着苏连红的肩膀劝慰,也红了眼圈。
下午,薄元向苗青青打听到,主管这个病区的主任姓孟,便去找到了他。孟主任挺客气,说你爱人在这里住院,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一定尽心。薄元感激不尽,连连称谢。他提出,晚上能不能请他和护士长到外边吃顿饭,孟主任答应了。回到病房,薄元把这事和苏连红一说,苏连红也很高兴,说该请该请,你可要选个好一点的饭店。薄元说,到蓝梦大酒店吧,四星级也可以了。苏连红说,你快回家拿钱去。薄元说,牡丹卡在我身上,到那里可以刷卡的。说罢,便打电话给蓝梦大酒店预订了房间。
傍晚,薄元去医院食堂买一份饭菜,让苏连红吃下,向单位要的车也来了。他来到病区办公室,对孟主任说,咱们走吧?孟主任便招呼另外一男两女,脱了白大褂,随薄元一起下楼。
到了酒店,一行人落座,孟主任向他的同事介绍了薄元,又向薄元介绍他的同事。薄元便弄清楚了,那一位男的是病区副主任,姓陈;两位女性是正副护士长,一个姓孙,一个姓单。这时,服务员问喝什么酒,薄元说,孟主任咱们喝茅台还是喝五粮液?孟主任说,五粮液吧。薄元又问,护士长要点什么,两位女士便一齐抿嘴笑道,我们吃醋!孟主任指着她们道,看看看,我们还没拈花惹草,你们就吃醋啦!薄元让他们搞得莫名其妙,服务员却明白了,说,二位女士是不是想要贵妃醋?护士长点头道,对,就要贵妃醋!孟主任说,吃醋好,吃醋美容呵。等到服务员拿来,薄元看见,果然是一种包装精美专供饮用的高级醋。他心想,我在外面吃饭不少,还从来没听说这种醋,可见这些人是经多见广了。
酒过三巡,薄元便向他们问起苏连红的病来。孟主任说,按常规来说要做手术,而且越快越好。不过,这之前要观察几天,看病人的身体状况是否允许。薄元举起酒杯说,孟主任,陈主任,孙护士长,单护士长,我就拜托你们了,请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家老苏!说罢和他们一一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接下来,大家边吃边聊,话题自然转成了别的。等到一瓶五粮液和一瓶贵妃醋喝光,孟主任带头讲起了荤段子,引得几位同事哈哈大笑。他讲了两个之后,指着单护士长说,小单,你来你来!薄元看那单护士长也就三十出头,娇娇弱弱,心想她还能讲出荤段子?然而他估计错了,只见这女人将小嘴儿叭嗒了两下,做个鬼脸讲了起来:有两个侏儒去风流,到酒店开了两个房间,打电话叫来了野鸡。这边的侏儒很快完事,却听隔壁那边另一个侏儒在叫:一、二,嗨!一、二,嗨!就那么叫了一夜。天亮二人回来,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真厉害呀,竟然干了一夜!那一个说,我干他妈个头呀,我是一夜也没蹦上床去!听到这里,桌上的人无不大笑。薄元刚笑过两声,心里却有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了上来: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老婆正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呢!他借口去卫生间,到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然而,隔着门,他还能听见孟主任他们的笑声。看来,是更出彩的段子由这些男女讲出来了。
这一顿饭,用掉了薄元1080块钱。回到医院,苏连红问,饭吃得好吗?薄元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好。苏连红又问,他们打算怎么给我治?薄元说,过两天就动手术。苏连红说,我害怕。薄元握住她的手说,连红,别怕,他们说了,手术万无一失。
薄元看见苗青青在墙边支起了一张小钢丝床,便问她到哪里弄这种床去。苗青青告诉他,可以向医院里租,用一天才两块钱。薄元说,我也租一张。苗青青说,我带你去,我知道地方。二人刚要往外走,苏连红却说,别去了,回来吧!薄元站住脚问为什么,苏连红说,有了床也没有铺盖,你怎么睡?你回家去吧,叫苗青青夜里照应我。左大姐,你同意吧?左大姐说,行呵,反正小苗也不出这屋。苗青青说,你们放心,我一块儿照应你们两个,保证出不了差错的。薄元说,不行,还是我在这里陪你,我租来床再回家拿被子。苏连红说,算了算了,我们几个都是女人,和你一个大老爷们同住有伤风化。这话让苗青青和左大姐都笑了。苏连红说,左大姐,我家老薄工作忙,不可能天天在这里陪我,就叫小苗做咱们两个人的护工好吧?左大姐犹豫了一下说,也行,不过这样她干一天活,是挣双份工资了。苗青青立即说,我减一减行吧,一人收你们20.左大姐与苏连红对视一眼都说,20就20.
正说着话,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推门进来。那女的提了几个橘子,凑到左大姐床边问,今天怎么样?左大姐用冷凉凉的语气说,还行,又赖活了一天。那男的听了这话一声不吭,下意识地把头摇了一摇。那女的剥了几瓣橘子往左大姐嘴里送,左大姐张大嘴巴接着,甜甜地嚼着,平时呆滞的眼睛也变得灵活起来。她向薄元两口子介绍,这是她的闺女和女婿。左大姐又问外孙怎么样,学习好吧,吃饭好吧,胖了是瘦了,絮絮叨叨。薄元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生出许多感慨。
左大姐的女儿女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苏连红对薄元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薄元说,我还是住在这里吧。苏连红说,叫你走你就走,痛快一点好不好?薄元只好走了。走时他把手机留下,让苏连红有事打电话给他。苏连红说,我不拿你的手机,人家找你,我怎么跟人说话?你明天给我买个“小灵通”吧。薄元说,好,明天我去买。
回到家,薄元往沙发上一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看看客厅里挂着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心想这是世界上多么美妙的一种组合呀,老天,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把他们拆开!想到这里,薄元将脑袋耷到膝盖上,流起泪来。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上床躺下,长吁短叹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起来,薄元草草洗了把脸便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看见苏连红正躺在那里擦眼抹泪。问她怎么了,苏连红说是想娅娅。薄元说,那就叫她回来一趟。苏连红摇头说,不,别让她回来。
薄元去买了点饭和苏连红一起吃下,他的手机响了。是他分管的三科科长马连峰打来的,说他准备来看一看,问住在哪间病房。薄元说声谢谢,便告诉了他病房号。过了一会儿,马科长和科里的邢明涛、崔蕙来了,抱了个花篮,还拎了些补品。那崔蕙是个姑娘,一放下花篮就拉着苏连红的手热热乎乎地叫嫂子,并说要留下来伺候她。苏连红说,谢谢,我已经找了护工了。说着就将苗青青指给她。崔蕙扭头看看,板起脸对她说,你可要尽心伺候我们局长夫人,出了差错我们找你算账!苗青青带着羞容点头道,是,我一定尽心。说了一会儿话,薄元说,班上事挺多的,你们回去吧。马科长他们便起身告辞。薄元把他们送到楼梯口,再回到病房,苏连红看看苗青青,欲言又止。等苗青青知趣地提了暖瓶出去,她才说,听说小崔还没找上对象?薄元说,好像还没有,二十七八了,也真是个问题。苏连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笑道,真想叫她伺候我几天。薄元说,叫单位的人来伺候家属,多不像话?苏连红说,看,不舍得了吧?薄元着急地道,连红,你怎么这么说话?苏连红朝他轻击一掌,哥们儿,我说着玩的,别生气。
苗青青再提着暖瓶回来,一进门就说,薄局长,又有人来啦!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二科科长石立军和科员小吴来了,他们也是抱了花篮,拎了补品。二人把东西放下,说了一些热乎话儿,那小吴也要留下来伺候苏连红。苏连红笑道,你一个小伙子,伺候我多不方便,我已经找了护工了。小吴回头看看,问苗青青道,你就是吧?苗青青点点头,嗯。小吴用一个指头点着她说,你可要全心全意为我们苏大姐服务,出了差错你要负责!苗青青把两手握在小腹上,羞涩地道,是,我负责,我负责。
把二科的人送走,薄元接到方局长打的电话,问苏连红情况怎样,有什么困难,要不要局里帮忙,薄元说不用不用,我在这里已经请了护工,一切都安排好了。方局长说,那好,你能不能现在回局里一趟,省厅刚发来个传真电报,有件事情挺急,我想和你研究研究。薄元说,好,我马上回去。关上电话,他对苏连红说,我回去看看,事一完就回来。苏连红说,不用,往后你就和往常一样上班就行了,反正这里有小苗。薄元说,那我中午过来。苏连红说,不用,你还是回家弄点饭吃,午后休息一下,下午上班好有精神。记住,做饭时可别忘了关煤气。
薄元回到局里,到方局长办公室和他研究事情。研究得差不多了,手机响起,他看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问,谁呀?电话里一个女人说,我是苗青青。薄局长,医生叫你过来一下,商量给苏姐动手术的事儿。薄元说,好,我马上过去。他和方局长说了一声,马上赶到了医院。
到了病区办公室,孟主任正等着他。孟主任给他讲了苏连红的病情,说这个时期癌细胞正迅速转移并扩散,必须赶快做手术。今天上午给她做了检查,觉得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尚好,打算明天就做。薄元说,一切听孟主任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孟主任说,那就这么定了。这时,薄元忽然想起应该问清楚谁主刀,私下里再表示表示,就问,明天主刀的大夫是谁?孟主任说,由我来做,怎么样?薄元说,求之不得呀,这太好了!
到了病房,薄元向苏连红说了手术的事。苏连红却大声嚷道,我不做!我不做!我不去挨刀子!薄元说,连红你冷静一点,不做手术怎么能好病呢?苏连红说,我这病,做了手术也不会好的,还不如就这么慢慢等死,落个囫囵身子!薄元说了好一会儿,苏连红就是不答应,他只好去叫来了孟主任。孟主任过来给她讲了一大通必须做手术的道理,苏连红才渐渐不吭声了。
看到苗青青在一边扫地,薄元问她刚才在哪儿打的电话,苗青青说在一楼的卡式电话上。薄元说,我现在就买小灵通去。说罢就去了街上。他来到一家银行,从提款机上提了3000块钱,先去电信局花850元买了一个小灵通,办了入网手续,而后把兜里的钱点出2000元,回到医院便送给了孟主任。孟主任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病历,对薄元掖到他兜里的钱连摸都没摸,只笑着说了两句,你这是干啥嘛,你这是干啥嘛。
第二天,苏连红的手术做了整整三个小时。看到她被转移到观察室里了,薄元向孟主任打听情况,孟主任说,手术一共做了五个地方:左颈窝,左腋窝,再加内脏上三处。薄元说,你估计效果怎样?孟主任说,能够看到的都切了,下步再跟上放疗,把残存的癌细胞杀灭,应该没有问题。
苏连红在观察室躺了半天加一夜,第二天上午回到了病房。她颈部腹部都裹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吸了一会儿氧,喘息着说,老薄,你说怪不怪,我在手术台上见到我父亲了。薄元说,你那是做梦吧?苏连红说,不是,打上麻醉药之后,我父亲出现了。他走到我身边,一边笑,一边伸手摸我的额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死后这十年,我做梦都很少梦见他,没想到在那个时候见到他了。薄元说,你是在做梦。苏连红说,不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医生护士都在旁边忙着,弄得一些刀子钳子叮当响。薄元说,那就怪了。后来呢?苏连红说,他摸我,我觉得很舒服,很快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我就躺在观察室里了。薄元说,你那是幻觉,别想它了。哎,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回家熬鸡汤去吧?苗青青在旁边说,鸡汤不如黑鱼汤,我听人家说,喝黑鱼汤能加快刀口愈合。薄元说,那我就去市场上买黑鱼。
在市场上买了两条黑鱼,回家洗净切好,就放到高压锅里煮起来。正在等待,薄元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接收短信的那种。他打开看看,屏幕上跳出这么一些字:你好!冒昧打扰,请原谅,但我真诚地祝你有好心情。他看看来电号码很陌生,心想这肯定是谁发短信拨错了号码。等到鱼汤煮好,他用饭盒提到医院,亲手喂给了苏连红。苏连红一口口喝着,喝得有滋有味,脸上泛出难得一见的红润。
晚上,薄元在医院陪到十点多钟,苏连红说我没事,你回家睡吧,薄元便坐公交车回到了家里。洗了个澡,刚上床躺下,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实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希望你了解。你感受到了吗?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祝福。他看看号码,又是中午的那个。他想,这是哪个马大哈在谈恋爱?于是就回复了一句:请你把眼睛睁大,别拨错号码。没想到,片刻之后那边又发来了:号码没错,就是你,薄大局长,晚安!薄元想,这是谁呢?干脆拨电话过去问一问。但他把电话打过去,那边却已经关机了。他心里说,这人真不像话,我老婆正在住院,他还有心跟我开玩笑。
第二天,薄元又去医院陪了一天,苏连红看他不时接到单位电话,这事那事的,就说,老薄,你甭陪我了,快上班去吧。薄元说,你自己在这里行吗?苏连红说,怎么不行,有事我就打电话找你。薄元说,好吧。
这天晚上回到家,他又接到了一个短信,那是一句古词: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读完这个句子,薄元心里突然咚地一跳:发短信的这人,还挺有文化水平呢。她为什么给我发?她到底是谁?薄元回想一下与他相识的一个个女性,似乎没有哪个人可能发这种短信。这是一种含情脉脉的短信,信中透露出的意味薄元久违了。其实,薄元活到四十开外,恋爱的滋味只尝过一回,那是当年在省城上学时和苏连红。不过,那时没有手机短信,他们只能靠递纸条传达爱意或约定出去玩的时间。结婚之后,他上了班忙工作,下了班帮苏连红做做家务,孩子上学了又忙着给她辅导功课,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这几年,社会上的花花事越来越多,他们夫妻间的房事越来越少,就连苏连红也多次跟他开玩笑,不行了,我老了,你快找个小蜜去吧!薄元虽然像正人君子一般训斥苏连红胡说八道,但心里也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蠢蠢欲动。前年他到南方一个城市开会,晚上和几个外地同行去歌厅唱歌,找了几个小姐伴舞,她们一上场就贴得死紧,搞得他们都很亢奋。舞曲间隙,一个同行说,咱们去开几间房,把她们收拾一顿好不好?另一个说,别沾她们,脏死啦。再说,一点感情也没有,上床有个什么劲儿。还有一个说,对,这事嘛,还是跟情人做感觉好。当时,薄元坐在那里一声没吭。他既没有嫖过娼,也没有找过情人,实在没有发言权。但事后,他总把这几个人的对话记在心里,也曾有过找情人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稍稍一闪,他心里便迅速闪出苏连红的脸影,心想,不行不行,可不能做这种事伤她的心。有了这种犹豫,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清清白白。
然而,现在他却接连收到含情量颇高的手机短信,让他有了片刻的心旌摇动,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因为它来得过于蹊跷: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是苏连红得症住院之后。他忽然想起,苏连红平时爱开玩笑,这信会不会是她发的?不,她手里的小灵通没有短信功能,再说,这信在买来小灵通之前就接到一回。那么,会不会是她让别人发来,试探我的?她在查出病情之后,在入院之前,和一个要好的女友密谋策划,用这种办法来考验我的忠诚与否……薄元想到这里冷汗直冒,心想多亏我没有什么表示,不然可就出大丑、惹大祸啦!
他喝了几口水,抄起电话打苏连红的小灵通。苏连红在那边开口说,老薄,怎么还不睡?薄元说,睡不着。苏连红说,是不是在考虑接班人的问题?薄元一惊,接班人?什么接班人?苏连红说,我的接班人呀,有目标了没有?薄元心想,准了,一定是她搞的。于是就说,有了,已经开始向我表示了。苏连红说,真的?哪里的?长得什么样儿?薄元说,连红你别这样好不好?咱们是快二十年的夫妻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薄元想再多说苏连红几句,但考虑到她刚动了手术,不能受刺激,就又忍住了,说,连红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晚安!说罢就挂了电话。
这时,又一条短信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很多时候,缘分就在我们指间流窜,轻轻抓住它,让缘分在你输入号码的那一刻启动。薄元想,这是让我打电话给她呢。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于是就抄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拨了那个手机号码。
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薄局长,谢谢你打来电话。薄元说,你是谁?你为什么给我发那种短信?那女人轻声一笑,为什么,我用琴声和你说吧。薄元听见,那边咕咚一响,可能是手机搁在了哪儿。接着,他便听到了琴的声音。薄元不大懂音乐,但能听得出那是古琴。他听不出那女人弹的是什么曲子,但他能够感觉到她弹得非常之好。琴声叮叮咚咚,幽咽婉转,像潺潺流水一样,直灌人的心田。薄元想,这女人真是浪漫,她竟用琴声跟我说话。她在跟我说什么呢?乍一想不懂,但仔细听听又懂了,因为,那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倾诉。
他忽然断定:这女人的出现不是苏连红安排的。第一,苏连红毕业后一直在银行干会计,她的熟人都和数字打交道,绝没有这种会弹琴的女友;第二,这女人如果是苏连红安排的,她的琴声肯定会显得轻佻,从中能听出弹琴者的窃笑,而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效果。
曲子终了,意犹未尽,后边留下一段长长的静寂。薄元手握话筒,心跳得咚咚直响。他刚想开口说话,那边却把手机关了。
薄元放下电话,心中胀满了被这琴声撩起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想,这真是一个别致的女人。苏连红的性格直爽开朗,让人一览无余;而这个女人虽然热烈大胆,却又半遮面庞,给人雾中看花的感觉。另外,看她的短信,听她的琴声,能清楚在感觉出她的素养与品位。而这些,也是苏连红所不及的。
混账,怎么把她和苏连红比起来了?薄元捶着脑袋,狠狠地骂起自己。苏连红是你的妻子,此刻重症在身正躺在医院里,你却对一个来历不明、目的可疑的女人萌生好感,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但他不想把这事情立刻告诉苏连红。他想,等我把这女人的身份和目的搞清楚再说吧。第二天早晨他去医院后,苏连红问他谁向他表示了,他咧一咧嘴,跟你开玩笑的。苏连红又说,你说我不相信你,我怎么不相信你啦?薄元又咧一咧嘴,我说着玩的。
八点钟医生来查房,说苏连红的情况正常,刀口没有发炎。苏连红说,听见了吧老薄?我没事,你今天上班吧。薄元说,那好,我上班去,有事你就打电话给我。
到了单位,去和方局长说了一声,然后又到自己分管的两个科走了走,问他们有什么急需研究的事情。两个科都分别报告了几条,薄元一一做出指示,让他们办去。处理完了这些,他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翻阅这几天的文件和报纸。
看了一会儿,三科的崔蕙敲门进来了。她手里拿了一份报表,说是这几天下面报上来的。薄元说,好,放这里我看看。崔蕙放下报表却没走,站在那里问,嫂子怎么样?薄元抬头看着她说,情况还不错,谢谢你的关心。崔蕙脸上泛上一抹羞红,说,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累坏了。薄元说,没事。崔蕙这时脸更红了,她说,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吩咐,这是我的信箱。说罢她就将手里的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薄元看着她走出门外,便伸手拿起了那张纸条。那是一个Email地址,注册网名是youlan。薄元琢磨了片刻,猜出这是“幽兰”二字。他想,这个名字倒也雅致。不过,我如果需要找她帮忙,完全可以直接到二科找她,她不在单位的时候也可以打电话,怎么会用很不方便的电子信件呢?
薄元感觉出来,崔蕙的这个举动有些反常,有些暧昧。她突然想起,那天她去医院看望苏连红,苏连红在她走后说,真想叫崔蕙伺候几天,他说那像什么话,苏连红便讥笑他不舍得。这么一回想,便觉得苏连红话里有话。什么意思?是说她万一不行了,崔蕙会取而代之?这真是荒唐,真是笑话。人家崔蕙还是个姑娘,比我小十几岁呢。即使真有那一天,人家也不会找我这么个半大老头儿。
可是,崔蕙给我这么个Email地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唉,管她是什么意思,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跟她联系的。想到这里,薄元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他抄起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考虑今天给苏连红加什么补品。他想,前天用了黑鱼,昨天用了老母鸡,今天就用甲鱼吧。于是,他打电话给一个熟悉的饭店老板,让他下午给炖一只。晚上下班后,他去取来,提到医院,一口口喂给了苏连红。苏连红吃下一圈“裙边”,喝过几口汤,擦擦嘴说,老薄你够意思,够意思。
在病房陪到十点,苏连红让他回家。薄元说,唉,家里冷冷清清。苏连红说,那你上网溜达溜达,说不定搭上个美眉,还能搞搞一夜情。薄元指着她道:连红呀连红,你这张嘴,真拿你没办法!好好好,我走了!
回到家,薄元还想着苏连红让他上网的话。但他没有开电脑。苏连红没病的时候,薄元在晚上是常常上网的,因为苏连红看的那些电视剧他都不感兴趣。他到网上看看当日新闻,再到几个比较活跃的论坛上浏览一下各路英豪发的帖子,不知不觉就把一个晚上打发了。自从苏连红查出病来,他一次也没有上。
刚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手机接到了短信:操劳了一天,累吧?让我用琴声为你驱赶疲惫好吧?他想,这个女人,还可谓善解人意。可是,她这么天天追我,我却搞不清她是何许人也,这算咋回事?这里面会不会包藏着危险?但是,昨晚已经刻录在心底的琴声又分明响起来了,让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拨通了那个女人的手机。
那边一句话没说又弹起了琴。与昨晚相比,这一次弹出的曲子多了些热烈,多了些缠绵。那旋律舞蹈着,摆动着,从一个他不知晓的地方御风而来,将他包围,将他裹紧。薄元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女人情意绵绵的抚慰。
曲终,照旧是一段长长的空寂。薄元开口道,喂,能说话吗?那边说,可以,说吧。薄元说,你的琴声真是美妙极了,谢谢。不过,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那边说,我是谁,我是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在寻梦的女人。薄元问,你寻梦怎么寻到我这儿来了?那边说,你就是我的梦。薄元警觉起来,这话从何说起?你认识我吗?那边轻轻一笑,认识,但你不认识我。薄元说,是吗?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那边又是轻轻一笑,等我慢慢告诉你吧,再见,晚安。
薄元放下电话心想,真是遭遇现代版《聊斋》了。这个会发短信会弹琴的狐仙,还真会逗人。你愿逗就逗吧,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一大早起来,到市场买了几个苏连红爱吃的肉夹馍,坐公交车去了医院。苏连红一边吃一边问,老薄,昨晚找没找着美眉?薄元说,找是找了,可她们一听我是苏连红的丈夫,都吓跑了。苏连红笑起来,好好好!我苏连红还是有威慑力的嘛!不过你别灰心,你告诉她们,苏连红患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这样她们就都跑回来了,肯定的。薄元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就没个正经话!
吃完,苏连红擦擦嘴说,跟你说正经的,下午娅娅回来,你打算怎么办?薄元这才想起,明天正是女儿一月才有一次的休息日。薄元说,让她过来看看你呗,你不是挺想她的嘛。苏连红红着眼圈说,想归想,可是我不愿让她知道我的病,那会影响她学习的。薄元说,她早晚要知道的呀。苏连红说,能拖一天是一天。下午你回家等着她,告诉她我旅游去了。薄元想了想说,好吧。
下午四点多钟,薄元在家里果然等到了娅娅。像往常回家时一样,娅娅扔下包直奔冰箱,将里面好吃的好喝的抱出一堆,再打开电视机,一边享用一边看。薄元心酸地想,你看看这孩子,回来见不着她妈也不问问。正想着,娅娅将一个果汁空盒向垃圾筒里一扔,说,我妈呢?买菜去啦?薄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说,你妈跟单位同事一块旅游去了。娅娅说,哇,我妈真幸福!她去哪里啦?薄元说,云南。娅娅说,一定是香格里拉!哎哟,我能跟她一块去有多好!薄元说,等你考上大学,我带你去。娅娅说,谁稀罕你带。到时候我一个人去,找个藏族男孩做向导,爬雪山,过草地,玩着玩着他就成了我的男朋友!好不好?娅娅继承了她妈的爽直性格,说起话来口无遮拦。薄元苦笑着说,好好好,然后,你把那藏族男孩领回家里,让你妈天天给他晒大皮袄!
晚上,薄元带娅娅去下馆子。正吃着,薄元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苏连红的小灵通,就走到店外去接,说我和娅娅正在外面吃饭呢。苏连红哭唧唧地说,我想娅娅,真想!薄元说,那你和她说说话吧。苏连红说,我不,她要是问我在云南见了什么,吃了什么,我哪里说得上来?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好好陪她,让她高高兴兴在家过个星期天。说罢就把电话关了。薄元回到店里,女儿瞪大两眼指着他道,有情况有情况!你接个电话还怕人,是不是趁我妈不在家,搞上婚外恋啦?赶快交代!薄元迅速地调整一下情绪说,我交代我交代,我跟我们局长搞上了,他和我讲了一件秘密事儿。娅娅“卟”的一声笑了,局长?那个姓方的老头子?哈哈!哈哈哈哈!
回到家里,娅娅说要过一回电视瘾,一气看到了下半夜。第二天上午睡到十点,上街买了几样东西,吃过午饭便回了孟原县。女儿在家的这段时间里,薄元一直担心那个寻梦的女人会发短信过来,然而他一条也没有收到。
送走女儿,薄元去了医院。苏连红不歇气地问他,娅娅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在家吃得怎样,睡得怎样,玩得怎样,等等等等,薄元一一作答。苏连红说,下个月我要见她。薄元说,可以,下个月你就差不多出院了。
晚上回到家里,薄元想,那女人说不定会来短信。刚这么想罢,手机便响了。不过,这次发来的只有一个字:我。薄元心想,她肯定是短信没写完,不小心按了发送键。然而等了几分钟,手机一直静悄悄的;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纳闷,决定打电话问问,可是拨完号码,却被告知对方关机。薄元心里话,这女人,搞的是什么名堂。他调出短信,对那个“我”字看了半天,心里老是纽结着一个疑团。与这疑团共生的,还有着一篷乱乱纷纷包含了遗憾、失落、怅惘、期待等诸多成分的情绪。直到上床躺下,他还在心里念叨,我,我,我什么?
第二天早晨去医院,苏连红告诉他,大夫说了,今天拆线。薄元向方局长请了半天假,一直在那里陪着。拆完线,苏连红被推回病房,薄元找孟主任问情况怎样,孟主任说还可以,下步就开始放疗。他明确地告诉薄元,放疗的目的是杀死苏连红体内残存的癌细胞,但正常细胞也会被杀死许多,所以这种医疗方法对病人机体会有损害,建议他多给病人加些营养。薄元忧心忡忡,到街上买了阿胶口服液、核桃粉、乌鸡精等好几种滋补品回来。苏连红看了说,挺贵的,买这些东西干啥?薄元说,你早把身体养好早出院。他嘱咐苗青青,以后再买饭要拣好的买,苏连红想吃啥就去弄啥,苗青青点头答应着。
下午薄元又去上班。因为有份给市政府的报告要抓紧修改,他早去了一刻钟。穿过一楼大厅,刚踏上楼梯,只听身后噔噔噔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接着是一声清脆的招呼,薄局长!他扭头一看,是崔蕙撵上来了。这姑娘,上楼时将腰杆挺得笔直,那胸脯便格外地突出。薄元点头道,小崔来得也挺早哇。崔蕙莞尔一笑,薄局长,我天天上网,怎么等不到你的信?薄元搪塞道,我这些日子忙,没上网。崔蕙说,等你不忙了,一定给我发哦。薄元点头笑道,好,发,一定发。上到二楼,崔蕙在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歪着小脸向薄元一笑。薄元这时看出,崔蕙的这一笑,含意还真是有点儿复杂。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眼前还晃动着崔蕙的笑脸。其实,他对崔蕙一直是有好感的,因为他俩来到这个令许多人羡慕的单位,走得是同一条路子:报考。薄元原来在市统计局当科长,工作兢兢业业却一直提不起来,前年市里公开招考十名副处级干部,他欣然报名,而后战胜上百名竞争对手脱颖而出,成为全市街谈巷议的知名人物。他上任不久,市直机关又公开招考公务员,他所在的局招录一名,身为具体组织者的他便从报考人员登记表上看到了崔蕙的名字和照片,也了解到她的简历是省理工大学毕业,已经在本一家工厂干了两年。这姑娘虽说相貌平平,可是才分不同凡响。笔试时她第一个交卷,成绩却拿了第一。面试时,她从容应对,反应机敏,又理所当然地拔得头筹。到单位正式报到的第一天,薄元夸她聪明,她歪着头向他笑道,对,我是聪明,我的聪明就在于把你当成了榜样。这话,让薄元啥时想起啥时得意。进机关一年多来,崔蕙的聪明继续得到发挥,业务能力是相当棒的。但薄元慢慢发现,崔蕙的聪明有时候又太过分:她无论对领导还是同事,都是察言观色,遇什么人说什么话,而且多是投其所好。薄元想,这又何苦,本色一点有多好。所以,崔蕙有时瞅机会对他恭维,套近乎,他都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发笑。
然而,现在崔蕙不再向他说恭维话,而是让他给她发Email。薄元想,这其中的味道就变了,因为Email有它特殊的私密性。她真是要向我发起进攻?不可能吧?这城市里有多少优秀的帅哥,她能偏偏看上我这半老徐爹?听说这几年她也谈了好几个对象,难道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无论怎样,我都不能对崔蕙有任何回应。这不合适。一千个不合适,一万个不合适。
没把崔蕙往心里放,薄元对那个弹琴的女人还是在乎的。在办公室处理罢公务闲下来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了那荡人魂魄的琴声。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她长了个什么模样?他想知道,很想知道。
他同时也明白,这种念头是罪恶的:老婆正躺在医院里生死难料,自己却被另一个女人所诱惑,我还是人吗?
不行,不能再和那女人发展关系。她再怎么主动,再怎么施加诱惑,我也必须守住自己。薄元决定,从今天开始,无论那女人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统统不理。
然而,晚上一个人在家时,他还是期冀着手机的响起。十点半,一条短信发来,薄元急忙打开去看,屏幕上还是只有一个字:“本”。昨天发来一个字,今天又发来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他想打电话问问,但记起白天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又摇头作罢。
想不到的是,此后薄元每天晚上接到的短信都是一个字。
第三天是“凤”。
第四天是“城”。
第五天是“一”。
第六天是“瑶”。
第七天是“琴”。
薄元把这些字联起来念了一遍,突然若有所悟:这女人一天发一个字,七天发来了一个句子。“我本凤城一瑶琴”,像诗,并且在说她自己。那么,她往后会告诉我什么?
第八天是“嫁”。
第九天是“与”。
第十天是“莽”。
第十一天是“汉”。
第十二天是“误”。
第十三天是“终”。
第十四天是“身”。
薄元明白了,这是两句自况诗。我本凤城一瑶琴,嫁与莽汉误终身。唉,可怜的女人,正所谓红颜薄命。她和那莽汉还生活在一起吗?现在离婚了没有?薄元迫切地想知道。他猜,这女人发来的既然是诗,那就不只是两句。再说,看这两句的意思也是意犹未尽。这女人也真有耐心,竟然在两周时间只发来两句话。当然,这也显示出了那女人不同平常的情趣与格调。好,我就一天天地等着看吧。
第三周发来的一句是,孽缘斩断影茕茕。薄元松了一口气,哦,终于解脱了。好,好。
这期间,苏连红的放疗一直在进行。她一天比一天消瘦,头发一天比一天稀疏。终于,她连饭也吃不下了,这天喘息着对薄元说,老薄,再这样下去,我死得更快,你快让大夫给我停了。薄元看着她的样子也是着急,便找到孟主任去问。孟主任说,化疗是常规方法,不这样就杀不干净癌细胞。薄元说,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孟主任笑了笑说,治病吧,哪有不痛苦的。薄元只好回到病房,苦口婆心地劝说苏连红再坚持一下。
也就在这些日子里,邻床左大姐的病情恶化了。癌细胞在她体内大面积扩散,她疼得白天黑夜呻吟不止。常规的止疼药已经无效,医院只好给她用哌替啶。开始一天打两针,后天一天三针、四针还不行,药打进去只管一会儿,时间稍长左大姐又疼得受不了。她的儿女有时候过来看看,但都是坐上一会儿就走,对母亲的呻吟听之任之。左大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骂儿女都是畜生,是冷血动物。这么一骂,儿女来得就更少,病床边只有苗青青一个人为她忙这忙那。
这天晚上,薄元正在那里陪苏连红,左大姐又疼得厉害,让苗青青赶快叫护士给她打针。护士过来说,刚打上一个来小时,怎么又打?不行。左大姐喘息着说,姑娘我求求你,你再给我打一针,我往后再不麻烦你了。护士撅着嘴说,我去请求一下主任。时间不长,她果然掂着针管过来,给左大姐打上了。左大姐在那里躺了片刻,表情轻松地说,好了,好了。接着闭目睡去。想不到,到了晚上苗青青买来饭喊她,却再也喊不醒了。薄元过去试试她的鼻息,已经纹丝没有了。苗青青去找来大夫,大夫看了看说,不行了,通知她家里人吧。
儿女们来后哭过一阵,左大姐便被转移到了太平间。苏连红看着对面那张空空的病床,喃喃地道,我也快了,我也快了。薄元强忍住泪水说,连红你别住坏处想,你会好起来的。苏连红说,我好个屁,你摸摸我!说着就抓了薄元的手拽进被窝,往她的大腿窝上放。薄元一摸那里,两边竟然都凸起了疙瘩!他手抖,心也抖,便扑到苏连红的身上,将脸紧贴着她的脸无声地流泪。苏连红摸着他的脑袋哭道,老薄,老薄,我真不想离开你……薄元哽咽着叫,连红,连红……
薄元哭过一会儿,擦擦眼泪去了病房办公室。他对孟主任说,你们发没发现苏连红身上又出现了新的病灶?孟主任看他一眼,点点头说,已经发现了。薄元瞪着眼说,那你们的手术是怎么做的!孟主任吧嗒一下嘴说,对不起,手术只能切除看得见的病灶,对那些到处游走的癌细胞无能为力。只要有残存的,它们就还会兴风作浪。薄元问,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孟主任说,把放疗停掉,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话说到这里,薄元知道不必再问了。他走出病房,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这天晚上,薄元的手机收到一个“拒”字。他已经顾不上琢磨短信的内容,他满脑子都是苏连红那两包新凸起的疙瘩。
第二天,病房里又来了一个病号。这是个长乳腺癌的农村妇女,由她男人跟着。那女人从进病房那一刻起,眼窝始终是湿的,而他男的老是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这么一来,病房里的气氛便格外压抑。苏连红对薄元说,我不住这里了,我回家。薄元说,那怎么行,你还要治病呢。苏连红说,我到了这一步还治个屁!回家吧,我在家能躺几天是几天。薄元说,不行,绝对不行。苏连红停了停又说,那我这个周末回家住一天好不好?我要见娅娅。薄元想起,星期六是女儿回来的日子。他去和孟主任说了这事,孟主任说,可以,带上药在家吃着,女儿一走就马上回来。
星期六这天,苏连红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早晨喝下一大碗米粥,又让苗青青给她洗脸梳头。她拿着镜子照照自己,捋一捋几近掉光的头发,说,老薄,咱们去商店吧。薄元说,你这身体能撑得了?想买什么我自己去。苏连红却不,坚持要去,薄元只好扶她去了街上。
来到一家大型商场门口,一个化妆很重身上香水味很浓的中年女人见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道,这是小苏吧?薄元一看,原来是和苏连红一块在银行内退的高瑛,就说高姐也逛商店呀?高瑛看看他,又看看苏连红说,哎哟,你怎么变了样子?身体不舒服?苏连红笑了笑说,算咱姐妹还有些缘分,今天要是碰不上你,你可能就见不着我了。高瑛瞪大眼睛问,你怎么说这话?出了什么事?薄元急忙掩饰道,连红跟你开玩笑,她这几天不舒服,很快就好了。苏连红说,到什么时候了,还用瞒着高姐?实话实说,我得了癌症了,已经没治了。你跟那些姐妹们说一声,谁愿意的话,下星期就到医院看看我。见她说出这话,薄元也无法再加阻拦,心想她们愿去就去吧,再怎么说也是同事一场。高瑛看看薄元,见他没做否认,便带着惊惶的神情说,连红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她们,一定告诉她们。说罢就匆匆走了。
苏连红进商场,先去买了个假发,又去买了一件蜡染布裙。薄元明白,她这是为了糊弄娅娅。看着苏连红戴了假发去镜子前左照右照的模样,他心里一阵阵酸楚。
回到家中,苏连红躺在沙发上一刻不停地看表,计算着女儿到家还有多长时间。下午三点多一点,门铃终于响了,苏连红像过了电一样立即坐起来,示意薄元快去开门。娅娅进来后猛地怔住,妈,你怎么变样子啦?苏连红笑着说,女大十八变,女老也有十八变呢。两个月没见,能不变嘛。娅娅扑上来亲了她两口,说,咦,怎么有医院的味道?薄元见事情要露馅,就说,你妈这几天不舒服,今天去医院看了看。娅娅说,怪不得呢,妈,没事吧?苏连红说,没事,来,你看看妈在云南给你买的裙子。娅娅拿过去看看,哇,真好!可惜天冷了,要到明年才能穿了。娅娅又说,妈,你一定去香格里拉了,你快给我讲讲那里!薄元急忙打断她说,你妈挺累的,你让她歇一歇吧。我给你买了好几种饮料,都在冰箱里,还不快喝!
娅娅拿过饮料,便打开了电视机。苏连红在一边不错眼珠地看着女儿,看着看着脸上便现出悲容。薄元怕她控制不住自己,就示意她到卧室里躺着,苏连红点点头答应了。
薄元下厨房做好晚饭,一家三口吃下,娅娅又坐到了电视机前,看到很晚也没罢休。薄元到卧室里躺下,叹着气说,真该把你的病情告诉她。苏连红说,告诉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等我实在不行了再说吧。薄元摇摇头,把苏连红的手紧紧抓住。
晚上薄元早早关了手机,他怕那女人会发来短信。早晨起来,他到客厅里把手机打开,然而没有。他想,这就怪了,难道她知道苏连红今天在家?
第二天,娅娅十点多钟才从卧室里出来,连早饭也不吃又坐在那儿看电视。薄元看见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得暗暗生气。吃过午饭,薄元为她收拾好东西,说,娅娅你走吧。娅娅却说,我不,我要在家里陪妈妈。苏连红在沙发上说,你陪我干嘛,还不快回学校。娅娅突然扑到苏连红怀里大哭,妈,你别瞒我了,我看出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我不去学校了,我要陪你,我陪你把病治好!苏连红一下子哭了,她紧紧抱住娅娅,浑身颤抖。薄元看看她们母女俩,转过身去忍不住流泪。
然而只过了片刻,苏连红给娅娅擦擦眼泪说,好孩子,妈是病了,可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好了。娅娅转过头问薄元,爸,我妈到底是什么病呀?薄元说,叫什么内分泌紊乱,你妈可能进入更年期了。娅娅说,我不信,妈刚过四十哪能到更年期。苏连红说,怎么不能,医生说,还有三十七八就到的呢。娅娅还是摇头,我不信,我不信。如果是那样,你不会瘦成这样,不会连头发都掉光!薄元与苏连红四目相对惊诧不已,原来这丫头什么都观察到了。薄元想了想说,娅娅,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瞒你了,你妈得的是淋巴瘤,不过已经做了手术,医生说没事,过一段会好的。娅娅问,真会好?苏连红说,怎么不会,我还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等你上大学,等你结婚,等着给你看孩子呢!娅娅脸上有了笑容,好,我给你生个双胞胎,把你累个贼死!说罢,她在苏连红腮上吻了一下,背起包就出门了。
等薄元送娅娅回来,苏连红在沙发上哭成了泪人。薄元坐到她身边想劝她两句,苏连红却把头拱到他怀里说,娅娅要给我生个双胞胎!娅娅要给我生个双胞胎!薄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搂着她流泪。
下午,薄元又把苏连红送到医院,苗青青早已在那里等着。薄元问,小苗,你没回家看看?苗青青说,昨晚回去了。苏连红问,家里人好吧?苗青青神色戚然道,不好,儿子在班里名次下降了,原先是十来名,现在是二十来名。他爸回家就知道喝酒,也不管他。薄元安慰她,没事的,男孩子学习有后劲,努力一把就上去了。苗青青说,但愿能这样。
薄元看看躺在床上的苏连红,对苗青青说,小苗,我跟你说个事儿。左大姐走了,你现在是伺候一个人,可我还是给你双份工资,一天四十,但你也要加倍照顾好苏连红。苗青青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我一定加倍照顾,一定加倍照顾!等她出去打水时,薄元问苏连红,你看这样合适吧?苏连红说,行呵,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薄元拍拍她瘦削的肩膀,你别这样说话好不好?
晚上十点来钟,薄元回到了家里。刚在沙发上坐下,手机收到了短信。他打开看看,是一个“沉”字。他调出前几天发来的看看,原来这是一句“苦调拒弹意沉沉”。薄元心烦意乱地想,你意沉沉与我何干?我家连红癌症转移,危在旦夕,我还有心思跟你叨叨?
然而,接下来的两周里,他收到这样的句子:“时来运转遇薄郎,丝振弦鸣起风雷。”
薄元想,诗分四段,起承转合,这是到转折了。“薄郎”,这称呼倒也古雅。“丝振弦鸣”,这自喻倒也贴切。而“起风雷”三字,特别地耐人寻味:能让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很有格调的女人心中掀动风雷,这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呢。风雷。风雷。一个女人心中起了风雷会是什么样子?会对她心仪的男人采取什么举动?薄元很想知道。他想,按一般写法,这诗应该还有两句,这两句是会提供答案的。
那么,最后两句会是什么呢?薄元心中揣上了一份期待。
这期间,苏连红患绝症的消息不胫而走,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先是苏连红单位的领导和老同事,后是平时与薄元两口子有些交情的人,没几天病房里便摆满了鲜花。这天晚上薄元在那里时,苏连红打起精神,学电视播音员的口气说,中国共产党的忠实朋友,中国农业银行的内退职工,中共某副处级干部的糟糠之妻,苏连红同志,现在正安卧在鲜花丛中……薄元听了这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方局长也带着办公室主任来了。他们没带鲜花,带的是一个装有三千元现金的信封。方局长将信封交给苏连红,握着她的手说,我代表局党委向你表示慰问,希望你早日康复,继续当好薄副局长的贤内助!苏连红说,谢谢局长的关心,只是我这贤内助马上就届满了。方局长板起脸说,你这小苏,胡说些啥呀!病嘛谁都会有,既来之则安之,你要有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决心!
方局长走后的几天里,局里各科又相继派代表过来看望。但三科来的是全体人员。薄元看到,那崔蕙虽然还和上次来时那么活跃,抓住苏连红的手说这说那,但表情总有些不自然。
他们走后,苏连红对薄元说,老薄,我看出来了,这小崔想接我的班。薄元心里一惊,说,连红你想到哪里去了。苏连红说,我悄悄摸过她的脉搏,她心跳得厉害。薄元心中暗暗感叹这女人的手段,嘴里却说,那是她紧张吧。苏连红说,她紧张什么?病又没在她身上。苏连红停了停又说,老薄,这姑娘你想要是可以的,跟她结婚,最大的好处是还可以生个孩子。我没能生出儿子,但愿她能给你生一个……薄元急忙皱起眉头制止她,行了行了,你越说越离谱了!
薄元第二天去上班,十一点多钟,崔蕙打电话给他说,薄局长,中午我请你吃饭好吧?薄元警觉地问,吃饭?还有谁?崔蕙说,没谁,我们科其他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一个。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吃吧,反正你回家也没人做。薄元说,谢谢,这样不方便,我还是吃食堂吧。说罢就放了电话。
下班后到食堂打饭,薄元看见了崔蕙。她拿着饭盆,脸红红的,见了他将小嘴一努就过去了。想起苏连红说的可以生儿子的话,薄元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屁股。他以前虽然与崔蕙整天见面,但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屁股,今天瞥了一眼,突然发现它圆圆的,翘翘的,竟是十分好看,让他的心怦然一动。但也仅仅是这“一动”,转瞬间,他便为这种感觉羞愧起来。
又一天正上班,薄元的办公室房门被人敲响,原来是高瑛来了。这女人还是化着浓妆,一身的香水味儿。她坐下后说,前几天我去看苏连红了,你当时不在。薄元说,谢谢。高瑛叹口气说,人呵,真是没意思,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说到这儿她眼圈儿湿了。薄元想转移她的话题,便问,你到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高瑛从包里掏出纸巾擦擦眼睛,抬头看着薄元说,薄局长,我今天是受人之托,给你递个话儿。薄元说,受谁之托?递什么话儿?高瑛说,她也是农行的一个姐妹,不过比我小多了,人也长得漂亮,今年才三十三,叫刘蒙蒙。她男的去年遇车祸死了,撇下了她和一个七岁的女孩。她托我问问你,如果万一苏连红不行了,你能不能跟她,跟她一起生活?
薄元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想,自从苏连红病后,那个发短信的女人和崔蕙都有些意思表示出来,但都还没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婚姻要求。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今天前来牵线的人竟是与苏连红相处多年的老同事。他生气地说,高瑛你这是递的什么话?苏连红正躺在医院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高瑛尴尬地笑笑,薄局长你别生气,我只是受人之托。苏连红是还躺在医院里不假,人家提这话也不是说她没有好的可能了,人家说的是万一,对吧?再说,这个时代就是要讲实事求是面对现实,苏连红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你也不是不懂。万一她不行了,你难道就不考虑今后的生活?她苏连红待你再好,可是一旦她不在了,反正你不能独身一个人过,对吧?生活生活,就是属于活着的人的……薄元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要跟我讲这些道理,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跟我提这事太不合适。高瑛说,早一点是吧?刘蒙蒙的意思是,早跟你说下,你好早有些考虑。从她那方面想想,也可以理解。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哪个城市里都是女多男少,大姑娘找对象都有困难,更不用说那些寡妇了。男人就不一样,年龄再大,条件再差,一般也打不了光棍。像你这样的,才四十来岁,又是处级领导,那更是绩优股了,女人们不抢才怪哩。所以,刘蒙蒙想早一点递个话给你,让你优先考虑。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先和她交往交往,见见面,说说话,增进增进了解,一回生两回熟嘛,对不对?你看,我这里有她的电话……说着就拿过小包去找。薄元制止她说,高瑛,你不用找了,我不会和她联系的。高瑛停住手说,那以后呢?万一了呢?薄元说,真到了那一步再说。高瑛说,那好,到时候我再和你联系!
高瑛走后,薄元坐在那儿感慨万千。他想,这个社会真是越走越快了,一个女人还没死,就有人急猴猴地给他老公提亲了。这是实事求是面对现实,还是人心越来越功利越来越冷酷?其实不要说别人,就拿自己来说,不也是对那个整天发短信的女人想入非非,对崔蕙怦然心动吗?
不是东西,都不是东西。
薄元摸起了电话:连红,吊针还没打完吧?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身上冷吗?血管疼吗?头昏吗?胸闷吗……
晚上他又去医院,看见苏连红躺在那里流泪。他惴惴不安地问,又想娅娅啦?苏连红点点头,是,想她,也想我娘。薄元说,那我给娅娅他舅打电话,让他带着老人家过来。苏连红犹豫道,我怕她受不了。薄元说,老瞒着也不合适,叫他们来吧。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第二天傍晚,薄元从汽车站接到了岳母和小舅子苏连水。岳母一见薄元的面就问,小红到底得了什么病呀,昨天你在电话里没说明白,现在快告诉我!薄元便流着泪向她说了实话。老太太一听,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哭开了,薄元和苏连水劝慰了半天,才把她扶了起来。
来到医院,老太太却十分镇静,眼睛干干地走进了病房。苏连红这时号啕大哭,紧紧抱住老太太说,娘,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老太太一边给闺女擦泪一边说,别胡说八道,娘这么大年纪都没死,你就能死了?等我明天上泰山给你烧香去,泰山老母一开恩,你病就好了。
陪了闺女一天一夜之后,老太太果然让儿子带着走了。第三天苏连水在泰山顶上给薄元打来电话,说老太太硬是步行登上了泰山,到了十八盘,她是一步一叩头上去的。进了碧霞祠,她烧了七七四十九炷香,一直烧到黑天关庙。薄元听后趴到办公桌上,眼泪在桌面上湿了一大片。
两天后,薄元又接到小舅子的电话,说他娘从山上下来就病倒了,一时半刻不能去陪他姐了。薄元说,我去看看咱妈吧。苏连水说,不用,这儿有我,你好好照顾我姐就行了。
然而泰山老母并没有显灵,苏连红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放疗因为无效已经停掉,她身上凡是有淋巴的地方都吹气一样肿大起来。尤其是她的两个耳朵周围也凸起了一些大包,让她的脸都变了形。不光这些,她还疼了起来。也说不清哪儿疼,一会儿是胸,一会儿是背,一会儿是小腹,一会儿又是头。孟大夫告诉薄元,这是内脏被广泛破坏的症状。想到癌组织正在苏连红的躯体内到处疯长,薄元的心便惊颤不已。
随着病情的加重,苏连红的脾气也一天天变坏。她经常是翻滚着喊一会儿疼,然后就开口骂人,骂大夫,骂护士,骂苗青青。她骂大夫不给她好好治病,骂护士不给她好好打针,骂苗青青白拿了她的工钱,不用心伺候。然而那些大夫、护士和苗青青早已习惯了病人的这种发作,对她的骂置若罔闻,该干啥干啥。
苏连红也骂薄元。每当薄元来了,她哼哼一阵便开始骂他。她说薄元我快死了,你可高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假仁假义,表面上装出难受的样子,实际上心里乐滋滋的。你在盼我死,你盼我赶快死了你好再娶。那么多大闺女小寡妇在等着你,你已经动心了,起性了,恨不得马上跟人家上床,把人家弄到家里。你这个狠心贼,你这个白眼狼,我苏连红嫁给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伺候你,给你养大了孩子,让你当上了官儿,到头来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把我当成了垃圾当成了臭狗屎……
薄元明白,这是苏连红病危时的性格扭曲,是一种发泄痛苦的方式。所以他也是努力地忍着,不把这些骂辞往心里放。不过,忍上几天还行,后来苏连红这么一次次骂他,他就感到了委屈,甚至感到了愤怒。他想,苏连红你也真不讲理,你得病之后,我怎样待你你也清楚。我怎么假仁假义啦?我怎么心里乐滋滋啦?你说我在盼你死,可真是冤枉死了我!不错,是有大闺女小寡妇向我表示意思,可我什么也没干呀!你说我是狠心贼,白眼狼,你真让我伤心呀你!
晚上回到家,心情当然还是郁闷。这样,那女人的短信便给了他多多少少的释解。一天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在他看来那便是一块炫目的铺路石。这石头一块块在他眼前铺展,一步步将他向一个迷人的幽处引领。一天,一天,那路终于铺完,他蓦然回顾,竟是这样的一段:
我本凤城一瑶琴,
嫁与莽汉误终身。
孽缘斩断影茕茕,
苦调拒弹意沉沉。
时来运转遇薄郎,
丝振弦鸣起风雷!
月上柳梢羞容似,
问君何时约黄昏?
接到“昏”字的那个晚上,他也恰恰刚在医院被苏连红骂得头脑发昏。苏连红将他骂了一个晚上,用上了许许多多的刻薄话语。最让他生气的是,苏连红竟伤害了他的父母,骂他是驴日的,鳖养的。他极力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坐到十点半才走,而当他走出病房门外,苏连红的一句话又追了出来:你死去吧,你死在我头里我才高兴哩!薄元一边流泪一边下楼,直到回家眼里还是没干。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那个字。
最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薄元将手机托在面前,看着那个让人既感晕眩又感惶恐的问号,心也跳,气也喘,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复。要知道,这首诗56个字,用56天才发完,我可是从来没回复过一次。面对这女人的韧劲与痴情,能再无动于衷吗?
苏连红的骂声又响在耳边。薄元想,妈的,我就将错就错,爱怎么的怎么的吧!
好像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样,又一条短信发来了:步云小区3号楼2单元302室。
他没再犹豫,立即起身下楼,向一辆出租车扬起了手臂。
按响那个门铃,门立即开了。一个身着绿色中式衣裤约有30多岁的女人扶门而立,笑吟吟道,请进。薄元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了架在那里的一张古琴,它样式纤巧,通体褐黑,在顶灯的照耀下闪动着幽幽的光亮。再转身看那女人,发现她窄肩细颈,身材颀长,一张瓜子脸再配上高绾的发髻,恰似一架站立的琴。
薄元心里暗暗激动,嘴里却说,这么晚过来,太冒昧了。那女人说,别说这话,坐吧。薄元坐下,看着女人说,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人说,我叫从雪。说罢,便去厨房端来了两杯红酒。喝点这个好吗?薄元说,谢谢。
端杯喝下一口,薄元笑着问道,从雪你也没见过我,就不怕引狼入室?从雪莞尔一笑,我怎么没见过你?我早就认识你的。薄元吃惊地道,是吗?什么时候?从雪说,三年之前。那时你女儿正在实验中学读初二是吧?有一天课间,你去找你女儿的班主任申老师,质问他为何屈从某些家长的权势胡乱安排班干部,我正坐一边。薄元恍然大悟道,噢,你是那里的老师对吗?从雪说,对,可你当时光冲着申老师发火,根本顾不上瞅别人。薄元说,不错,我真是对申老师的做法生气。你想,一个整天不知道学习光知道打架的小痞子竟然当了班长,这不是胡来嘛!从雪笑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不光气青了脸,手都发抖。薄元摆摆手,咳,意气用事,让你见笑了。从雪说,不,你的正直与激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事各个班级都有,可无论家长还是老师都很少提出批评,但你就敢提。所以,你走了之后,我就向申老师打听你,知道了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从此就记住了。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你考上副处级干部的消息,对你就更是心怀钦佩了。你不靠拉拉扯扯,靠自己的本事上去,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说到这里,从雪的目光已经含情脉脉。
薄元心醉神迷。他想,像这般有古典情怀、仕女风韵的女性,能瞧得上自己,真让人想不到。他不敢回应从雪的目光,便伸手去摸了摸那架琴,说,真是一把上好的瑶琴呐。从雪说,还想听吗?薄元说,想听。从雪便起身去把电视机打开,又把一张光碟放进了旁边的VCD播放机,返身回来在薄元的旁边坐下。
很快,画面出来了,是从雪正在舞台上演出。她背后的天幕,有着“凤城市教育系统文艺汇演”的字样。只见她一袭白裙坐于台上,身端意娴,手势翩翩,那些美妙的乐句便如清泉一般潺潺流淌出来。薄元看着,听着,心中便也渐渐被那泉水灌满,甘甜,且荡漾。
曲子接近尾声时,只听从雪在旁边轻叹一声,缓缓地幽幽地吟念起古人诗句:丝传园客意,曲奏楚妃情。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薄元心潮起伏不能抑制,说道,谁说知音罕有?现在你身边就坐了一个。说着就转过身去,抓过她的手。那从雪看他一眼,便似雪人儿一样,顷刻之间化在了薄元身上。
后来自然是去了床上。让薄元吃惊的是,从雪一改抚琴时的优雅娴静,从他们结合的那一刻起便进入了一种谵妄状态。她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身下一边疯狂地扭动,一边喊着丈夫丈夫丈夫丈夫!薄元有些害怕,便决定结束战事。就在最后的巔峰时刻,他突然觉得心脏忽悠一下像掉下了悬崖,接着便是急跳,便是一阵闷疼。他扬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而从雪还是紧紧地抱住他呼喊丈夫丈夫。
过了一会儿,薄元的难受滋味消失了,从雪也清醒了过来。二人对视着笑了一下,分开身体并排躺着。薄元问,你刚才喊谁呢?从雪说,喊你。薄元说,开玩笑,我哪里是你的丈夫。从雪说,暂时不是,以后有可能,对吧?薄元便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思。他想起正躺在医院里的苏连红,心中突然充满了罪恶感,就闭上眼睛不再吭声。
从雪也没再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子紧挨着他,将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游走起来。开始时,薄元以为是从雪在抚摸他,心里有些反感,但很快他便觉出了那些指头的灵动。它们这个落下,那个弹起,且轻轻滑动,且作些揉捻。薄元明白了:从雪这是将我当成琴了。他从没想到会有这样新奇的体验,这种体验让他很快甩脱了刚才的恶劣心境。他问,这是什么曲子?从雪说,欧阳修讲过,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你用心听,就能听见了。薄元便屏住呼吸用心去“听”。然而,他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感觉到了那些指头在他皮肤上的舞蹈。这舞蹈将他的身体再度唤醒,让他周身发烧热血沸腾。也就是这时,他的胸又闷疼起来。他想,坏了,我的心脏出毛病了,我不敢轻易激动了。于是,他将从雪的手抓住说,停下,谈谈你的事情,好吧?从雪说,我的事情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薄元说,就那首诗?也太简单了吧?从雪摇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薄元说,你有孩子吗?从雪说,有。但离婚时那人不给我,说要给他家接续香火。说罢,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床角的一摞相册。薄元说,我可以看看他的照片吗?从雪点点头,便起身摸过一本给他。
那是一个胖胖的男孩。从出生到五、六岁时的许多个瞬间。看得出,他的眼睛像母亲,而脸形却方方的,一点不像。薄元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心里生出厌恶,便将相册合上,伸手摸过另一本说,从雪我看看你。从雪没反对,她打开相册,一页页翻着一页页讲解: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是我上中学的时候。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这是我毕业演出。这是我去北京旅游。这是我下海游泳……于是,薄元便领略到了一个美丽生命的生长过程和她的种种姿态。
再往后翻,便是从雪和家人的一些合影。薄元说,这里有那个莽汉吗?从雪哼了一声:早叫我清除干净了。请不要再提他,我实在让他给伤透了。薄元摇摇头不再问,便继续看那相册。看到从雪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他突然觉得眼熟。仔细端详了一下,脱口说道,哦,这不是苗青青嘛!你和她什么关系?从雪的眼神里满带着尴尬,说,是我姨家表姐。
薄元便明白了,苏连红住院后,从雪为什么给他发出第一个短信,为什么后来穷追不舍。原来自己是被人算计,遭人摆布!虽然这段时间他对从雪的好感一步步加深,虽然今天晚上二人的肌肤之亲让他终生难忘,但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尴尬甚至耻辱。
他坐起身来,穿上衣服说,对不起,我得走了。从雪随他起来,泪汪汪地看着他说,你别生气,这不怪我表姐,怪从雪没出息,心太急。我知道在你夫人病重期间不该这么追你,更不该今晚约你到家里来,可我实在是喜欢你,实在是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求得下半生的幸福。薄元没理她,转身走出卧室,打开了房门。
来到楼下,正往小区外面走时,薄元耳边忽然飘来了琴声。他驻足回头看看,从雪的窗子却是黑的。不过仔细听听,琴声又的的确确发自那儿。琴声幽怨,如泣如诉,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传出好远好远。薄元想,此时一个女人在黑暗而空寂的房间里弹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于是,他的怒气慢慢平息,他的心渐渐变软。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让这琴声伴送着一步步走向了大街。
这一夜,薄元始终没有睡好。他一闭眼,在从雪那里的记忆,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味觉的,统统地涌了上来,鲜活而生动,让他激动不已。然而,再想想自己是在妻子最危重的时候背叛了她,罪恶感又像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
第二天早晨去医院,苏连红见了他说,哟,幸福的人儿来了。薄元心中吃惊,装作没听见,坐到床边问,连红,夜里好吗?苏连红说,很好,我丈夫去寻欢作乐,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呀!薄元吓得脸都变了,旁边扫地的苗青青也放下扫帚走出了病房。薄元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连红,你你你,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苏连红浮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不明白就算了,反正我明白。薄元说,你明白啥。苏连红说,我啥都明白。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薄元说,噢,你打电话啦?我心里闷,在街上走了走,你怎么不打我手机?苏连红说,我打你手机,怕把你吓得阳痿。这话更让他大窘,竟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苏连红用指头点着他道,看出来了吧,你老婆还是爱护你的!不过你得告诉我,那女人怎么样?有我好不?薄元镇定了一下,矢口否认,连红,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我怎么能干那种事?苏连红扯着嘴角冷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干了就干了,为什么不承认?我就瞧不起你这号人。薄元想,无论你怎么激我,我是决不能承认的。他说,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瞎编吗?苏连红气愤了,什么玩意儿,滚你妈个屄!薄元看看事态不好,便起身离开了病房。
苗青青正站在走廊尽头。薄元看见她,想起自己两个多月来一直是她与她表妹合谋算计的对象,便有一种身为猎物的感觉。再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更觉得此时是一丝不挂站在苗青青的视线之内。他想和她谈一谈,对她的做法提出批评,同时也了解一下从雪的详细情况,但他又想到,其实自己不能责怪苗青青,要怪只能怪自己经不住诱惑,如果对从雪的进攻置之不理,那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再说,要是找苗青青了解从雪,那就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是对从雪在乎的,是想继续和她来往下去的。
薄元从内心里承认,从雪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一道刻痕,而且,他还渴望着让这刻痕加大加深。
然而,再回头看看病房门,想一想苏连红,他又把这渴望赶紧收拾了起来。他想,这一段我无论如何也要收住心猿意马,尽心尽力地把苏连红陪好。否则,自己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当天晚上,他收到从雪的短信,看了看,只有一个问号。他看了它好长时间,很想发短信做个回复,但最后又终于放弃了。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他想,肯定是苏连红查岗,赶紧接起了电话。然而电话里却传来了崔蕙的声音:薄局长,打扰了。薄元说,小崔,有事吗?崔蕙说,我想问一下,嫂子这几天怎么样?薄元说,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已经大面积转移了。崔蕙叹口气,唉,真想不到她会得这病。不过,薄局长你也要保重自己,别累坏了。薄元说,谢谢。崔蕙沉默了片刻,又说,薄局长,能告诉我你的电子信箱吗?薄元说,有什么事还得写信?在电话里说不行吗?崔蕙说,我现在是一名业余闪客,刚做了一副动画,想发给你看看。薄元说,哟,做闪客,画动画?你不简单哩。好,发过来我看看,你记下我的地址。
说完Email地址,薄元便去把电脑打开了。敲开信箱,里面果然有一封署名“幽兰”的信。信上写道:薄局长,看了一定要回复哦!薄元见信后有附件,便点击了一下。很快,一个新窗口弹出,画面出现了:一条山谷,一块巨石,巨石边生长着一棵兰草。幽雅的乐曲声中,兰草长高了,兰草开花了,遂引来蜂狂蝶舞。然而,那兰草甩动长叶,赶走了蜂,也赶走了蝶,在那里轻轻摇摆,似有所待。这时,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出现了。他发现了这棵空谷幽兰,驻足上前,慢慢蹲下,深情地注视,然后将它拥在胸前,而那兰草更是柔情万端,将一根根长叶缠绕在男子的脖颈上……《婚礼进行曲》隐隐响起,动画结束。
薄元在电脑前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他没有回复崔蕙。他没法回复崔蕙。因为,动画所表达的意思明明白白。
但他还是为崔蕙采取的这种形式而惊奇。他在网络上浏览过“闪客帝国”等许多专门网站,看过许多动画作品,但从没想到会有一位姑娘制作出这样的一件来向他示爱。这个小崔,也真是聪明绝顶。
你要了小崔,最大的好处是还可以生个孩子。苏连红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
薄元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暗暗涌动。他把那动画再次点开,又欣赏了一遍。看完,《婚礼进行曲》久久地在他心头回响。
但他还是没做回复。
他把电脑关上,去客厅里静坐片刻,然后摸起了电话:连红,睡了吗?还没有?还疼?
苏连红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医生先是给她用普通止疼药,后来便用上了哌替啶。薄元看她这个样子,便向方局长请了假,一天到晚都在医院陪护,只是在夜深时才回家睡上一会儿。
这期间,从雪又给他发过几个问号。见他还是不做回复,那“便变成了”。第三个发来时,薄元想,自己这样做,也真是太不对了,人家毕竟对你那么痴情而且还有过那种事情。于是就发了个短信给她:莫问莫叹,一切随缘,好吗?从雪回道:好,一切随缘,我等着。
此后,他就再没接到从雪的短信。
那些日子里,崔蕙也没再和他联系。薄元曾经几次打开电脑,欣赏她的动画,却一直不给她回复。
这天他又打开电脑,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发自“幽兰”的未读邮件,立即把它打开了。信上一句话也没有,但后面有一个附件。他想,这姑娘又制作了新的动画?便急切地去看。然而,这不是动画,是用电脑扫描出来的一张带有“凤城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红头的公文纸,上面用钢笔写着:经检查,崔蕙同志系处女,特此证明。后面,则盖了妇产科的印章。
薄元瞠目结舌。他怎么也想不到,崔蕙会给他发来这么一份证明。要知道,一个未婚姑娘去医院做这种检查,索取这种证明,需要多大的勇气!而促使她采取这一行动的原因,只能是她对我薄元的认真与急切!
可是,慢说我还没有考虑日后再婚这事,就是考虑了,我也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处女呀。我一个半老不少的中年男人,即使有可能再婚,也没有资格考虑这一点呀。
薄元既为之感动,又为之悲哀。
苏连红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险恶。她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凡有淋巴结的地方却统统肿起,而且有好几处已经出现了破溃。其中右耳后的一处,一直向外流脏水,护士给她包上一块纱布,很快便会湿透。最折磨人的还是疼痛。只要疼痛袭来,苏连红便冷汗满身,惨叫不断:唉哟,叫我死了吧,快叫我死了吧,我受不了啦……薄元看着她那样子心如刀割,急忙去找值班医生要求用药。医生不耐烦,说,哪能老用?这是毒品,会成瘾的!可是回去看看苏连红的样子,他只好又去哀求医生,说你们快给她用上吧,她成瘾就成瘾,只要她不疼就行,别的顾不上啦!医生这才拉长着脸开方,给苏连红打上一针。
几天后,苏连红果然上瘾了。她用上药后,不大一会儿,便闭着眼睛欣悦地说,哦,得着了,得着了。薄元问她,得着了是什么滋味?她说,哪儿也不疼,身子轻飘飘的,像神仙架云。薄元心酸地想,那你就当神仙吧。
可是,苏连红的神仙生活并不长久,只一会儿就结束了。她不想回到凡间,不想再忍受疼痛,因而药效一旦消失便马上嚷嚷着再打再打。薄元只好再去求医生。他找到孟主任,说了这个情况,孟主任说,想打就打吧,病人到了后期,也只能这么做了。于是,苏连红便一天到晚靠哌替啶支持着。
薄元看她这样子撑不了多久,便打电话叫来了岳母和小舅子。这母子俩来后看看,单独对薄元说,快叫娅娅回来吧,再不回来恐怕见不上了。薄元打电话找到娅娅,说你妈想你,你回来一趟吧。娅娅问,我妈是不是不行了?薄元说,不是,她就是想见你。娅娅当天下午回来,到医院见了她妈的模样,抱着她放声大哭。苏连红也泪流满面,不住声地叫着娅娅娅娅。过了一会儿,苏连红说,你们都出去,我要跟娅娅单独说话。薄元等人便都出去了。
母女俩一说就是半个多小时。等到娅娅擦眼抹泪地出来,她姥姥拉着她问,你妈跟你说了些啥?娅娅说,叫我以后替她孝敬你老人家,叫我以后尊重后妈,还叫我以后找对象不要草率……老太太和薄元听了,都是泪水横飞。
哭过一阵,薄元把她们几个送回家去,做好了饭,自己一个人赶回了医院。这时,苏连红又用上了药,正躺在那儿睡着。薄元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苏连红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时薄元有些紧张,因为苏连红只要一醒,疼痛便会开始,会再要打止痛针,如果不打是不会罢休的。然而,苏连红这回却没要,她久久地看着薄元,脸上竟奇怪地现出了红润。薄元问,连红,这会儿不疼?苏连红说,不疼,我饿,我想吃东西。薄元问,你想吃什么?苏连红说,想吃饺子。薄元便急忙让苗青青买。等把饺子买回来,薄元一个一个喂给她,竟一气喂下了十二个。
苏连红吃完饺子,倚在床头喘息了一会儿,说,小苗,你出去一会儿,我想跟老薄说说话。苗青青便出去了。薄元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却故作镇静地说,连红,你要跟我说啥?苏连红笑一笑,却什么也没说,只把他的左手抓了过去。
苏连红抓着那只手,握了几握,而后勾起自己的中指,在薄元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带着羞涩的表情问,哎,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
这一挠一问,让薄元的记忆之门立刻哗地打开了。二十一年前,他俩一个二十,一个十九,都在省城金融专科学校念书。虽然在一个班里共处了将近一年,但他们并没有多少交往。他那时对苏连红的印象是,活泼,爽朗,像一朵明艳的大丽菊。就在那年的“五四”青年节,他俩的关系一下子变了。那天全班同学到市郊一个风景区旅游,晚上开起了篝火晚会。大家唱呵,跳呵,尽情挥洒着青春。最后,几十位男女同学手拉手,围着篝火边唱边跳。薄元恰巧与苏连红牵手,他受集体情绪的感染,并没有对身边的苏连红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等到一曲终了,大家站住时,苏连红突然勾起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这个含意暧昧的动作,一下子让他热血沸腾。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大家已经都把手放开,退到一边站着。他走到一棵树下,苏连红也跟了过去。二人站定后,薄元看见,苏连红那年轻光嫩的脸蛋正反映着篝火的光亮,显得那样漂亮,那样动人。他正痴痴地看着,苏连红莞尔一笑,悄声问道,哎,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薄元说,痒。苏连红问,哪里痒?薄元说,心痒。苏连红说,那我再给你挠挠心去。
她将薄元的衣角一扯,二人就去了树林深处。在那里,二人热烈地拥吻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手便开始战栗着探索对方。苏连红在他小腹上摸到了异物,说,呀,你裤子里装了什么东西?薄元这才明白,原来那么热烈而主动的苏连红对男性是一无所知……
从那个晚上,他们开始了热恋。毕业时,二人双双要求分到一个地方,于是他们来到凤城,工作,结婚,生孩子……直到今天。
薄元的心让悲恸涨满,只是抓住苏连红的手流泪。苏连红没等到他回答,便微笑着闭上眼睛,好似睡了过去。但过了片刻,薄元发现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脉搏也越来越弱,急忙起身去叫医生。等到值班医生赶来,苏连红已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当天晚上,苏连红便被挪到了病房楼后面的太平间里,薄元和女儿、小舅子以及苗青青在那里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他们把苏连红送去火化,同时也在殡仪馆搞了个遗体告别仪式。薄元和苏连红的亲朋好友来了一大群,大家哀思如潮,哭声不断。
仪式结束,大部分人都走了,薄元与小舅子等人将苏连红抬到了火化炉前。排了半小时的队之后,苏连红躺到传送机上,慢慢地奔炉门而去。
就在这时,薄元突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又被挠了几下!
他这次不是觉得痒了,而是感到了疼。手疼,心更疼。
他眼前一黑,便双手抱胸倒在了地上。
这时,火化炉的烟囱冒出了一股青烟。那烟往空中飞了一段,却又迅速地降下来,在炉边低回盘旋,依依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