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红读罢,不胜欣喜,说:写得真好!鞠主任你真不愧是大记者、大笔杆子!鞠功将这页纸撕下来递给甄红,说:你抓紧做去,我也让文章赶快见报。你等着吧,过不了几天,来你这里治脱发的肯定要挤破门。甄红双手合十,冲鞠功抖着说:哎哟,太好了太好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呀!鞠功停了停,将左眉一挑,斜着眼看着甄红道:哎,我给你写文章,做宣传,你得给我点回报吧?甄红没想到鞠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一下,问:怎么回报?鞠功说:给我把治疗费免了。甄红犹豫片刻,说:好的。我给你免了。你治了多长时间了?先把以前的退给你。鞠功说:我已经交了两个月的,九百六。甄红就从包里找钱给他。不过,她没有零钱,只好拿了十张一百元的。鞠功接过钱,也不数,直接往兜里装去。甄红想,他怎么不把四十块钱的零头找给我呢?正想着这事,鞠功夸奖她了:嗯,甄经理比较大气,不像小学教师!甄红听他这么说,勉强作出笑容道:近朱者赤嘛,受大记者熏陶嘛。
鞠功走出去做理疗的时候,小艾向他讲了房老板要在星期六搞发友联谊会的事,请鞠功一定参加。鞠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出血搞联谊会?鬼才信。甄红说:他上午过来,让我们下通知呢,还能假啦?鞠功冷笑一下:他连我都敢骗,就不敢骗你?甄红就问:是吗?他骗过你?他是怎么骗你的?鞠功说:去年,我给他做过宣传,可他……唉,不提那事不提那事,提起来的话,我今天的理疗肯定是白做!小艾说:经理,我看咱们慎重一点,到星期六跟他落实好了再下通知,不见兔子不撒鹰。甄红说:对,就这么办。
鞠功走后,甄红就去翻过去的顾客名单,找到几个确实在尔首乌治好了脱发的人,给他们打电话商量做锦旗的事,并且特别讲明,只要他们落个名字,做旗费用由店里承担。不料,商量了三四个,竟没有一个愿意留名的。甄红想:看来,脱发到底不是件光荣的事。罢罢罢,我就按鞠功说的那样做吧。想到这里,她随便编了两个人的名字,分别落在鞠功写的两首诗的后面,上街找缝纫店。等把两面红底黄字的锦旗拿回店里,趁晚上没有顾客的时候挂到墙上,店堂里果然光彩了许多。小石念着锦旗上的落款,说:王起兴,乔明典,在咱们治过脱发的,有这两个人吗?小艾向她使个眼色:小石你真是块石头,咱们说有就有!小石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甄红嘱咐她们,如果有人问起这两个人是哪里的,就告诉他们都是外地在这里做生意的。
第二天,顾客们来后发现了墙上的变化,都问送锦旗的这两个人是哪里的,小艾小石就按甄红教的回答。听了这话,有的顾客点头相信,有的顾客却摇头直笑。甄红在一边看见顾客的笑,自己的脸也差不多红成了锦旗。
到了星期六,三位女性起床后打扫店堂,小艾提醒甄红,该给房老板打个电话。甄红拨通房老板的手机说:会长早上好,今天是星期六了,我想问一下你,晚上的活动还搞不搞?房老板在电话里说:当然搞啦。不过,我正在外地出差,不能和甄经理以及发友们同乐,非常遗憾。甄红立即警觉起来:你在外地出差?可这事是你定的,你不参加的话谁买单?房老板说:你先买上,等我回去再给你,好不好?甄红立即说:不好,还是等你回来再搞吧,我们今天就把通知退掉。房老板说:那样也行。说罢就把电话挂了。小艾听见了二人的通话,去橱子上拿过属于房老板的生发喷剂瓶子,把它当作真人,咬牙切齿指点着说:秃会长来秃会长,你果然是个骗子!你骗你姑奶奶,骗广大发友,绝对没有好下场!甄红气得一个劲摇头:这人怎么这样呢?怎么这样呢?
开门后,小艾一边给顾客做着理疗,一边嘟嘟哝哝地骂房老板,并向那些已经通知过的顾客退通知。一位姓高的老板说:你们相信房老板的忽悠,说明你们的智商不高。这话说到了甄红的疼处,就气愤地道:我们的智商是不高,可有些人的道德水准也太低了!高老板轻轻一笑:在商言商,讲什么道德不道德。拿你来说,你的道德水准就高?你让人家房老板出钱搞发友联谊活动,不就是为了扩大影响,多拉顾客吗?人家给你交过药费和理疗费了,你再让人家掏钱搞活动,也没有道理呀,你以为人家的钱就来得容易?甄红让这话给噎住了,心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己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她不想服输,又说:他不是什么会长吗?既然是会长,就该尽点义务表示表示。高老板笑道:那是他自封的,属于自娱自乐,我们又不承认。甄红这一回彻底没话了,只好不再吭声。
整整一个上午,甄红的心里一直是阴云密布。做午饭的时候,她还魂不守舍,把豆角给炒煳了。正看着锅里的那片焦黑生气,郗美丽突然打来电话,说甄红,今天晚上我要请客,连你也一起请上,好不好呀?甄红说:好呀。郗美丽说:晚上你在店里等着,我去接你。放下电话,甄红心想,这个郗美丽,自己混阔了还没忘姐们情谊,真够意思。此刻,她的心境才稍稍晴朗了一点儿。
傍晚,郗美丽果然来接甄红。等甄红上了车,郗美丽看她一眼,说:参加社交活动,怎不化化妆呢。甄红看看郗美丽,人家果然施过粉黛,显得更加美丽。甄红红着脸说:当老师的,素面朝天惯了,你不是不知道。郗美丽说:你在连山县城是老师,可在平川市你是尔首乌的老板,明白吗?甄红说:那我回去化一化?郗美丽看看表说:来不及了,我让客人六点到的,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甄红吐吐舌头说:那就这样吧,算是给你当一回陪衬人。
在路上,郗美丽向甄红讲,她今晚请的客人是盖亚集团的老总,有十几亿的资产,相当地尊贵。她前几天经过艰苦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市篮球赛的广告代理权,打算请盖亚集团独家冠名。甄红问:什么是独家冠名?郗美丽说:你连这都不懂?就是让他出一笔大钱,我呢,就把这次大赛叫作“盖亚杯”全市篮球赛。甄红说:明白了,那你让他出多少钱?郗美丽说:谈谈看吧,最好能出到五十万以上。甄红张大嘴巴道:五十万?你一下子进账这么多?郗美丽说:可是开支也很大呀,许多地方都要花钱,最后我能剩下十万就烧高香啦。甄红说:那也不得了,够我挣好几年的。郗美丽说: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太多,我一年能有两三次就很好了。
说话间,郗美丽将车子停在了华利大酒店门口。她一下车就打电话:林总,我已经在恭候你了。说话间,她看着天边的一大片晚霞满脸媚笑,仿佛林总就站在那上面一样。
郗美丽带甄红走进大堂,坐到沙发上,然后不错眼珠地一直盯着旋转门。旋转门一圈接一圈地转,每次都能转出几个人来,可每次都不是她要等的人。等了半个多小时,那门转了大约一百多圈,郗美丽突然兴奋地说:来了!接着一跃而起跑到门边。甄红看到,郗美丽迎接的那个林总白白胖胖,很有派头。另外她还注意到,林总的头发又黑又浓,偏分发型十分标准。
郗美丽满面春风地向林总打过招呼,接着迈着小碎步,一路将他领上二楼。甄红在后面看见,无论郗美丽多么热情,那个林总却不说话,只是跟着走,偶尔微笑着点点头而已。进了包间,郗美丽让服务员抓紧上菜,然后向林总介绍跟在后面的甄红,说这是我的姐们,尔首乌的甄总。甄红羞笑着道:什么甄总,叫我小甄就是。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林总一边看名片一边说:尔首乌?尔首乌做什么业务?甄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头顶业务,治疗脱发。林总听她这么说,脸色一变,将名片放到桌上,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郗小姐对不起,我有急事,这顿饭吃不成了。说着就向外走。郗美丽急了,追着他说:林总林总,你吃完再走好不好?林总说:不行。郗美丽说:那咱们另约时间?林总说:别再约了,你那个项目另找别人吧。说罢走下楼梯,扬长而去。
郗美丽气急败坏地走回包间,跺着脚说:这是怎么回事嘛?这是怎么回事嘛?甄红不满地道:难道老板当大了,就可以这么无礼?郗美丽咬着嘴唇,连连摇头,眼泪都要下来了。这时,站在那里的服务员说:请问,就餐人数还按原来的三位吗?郗美丽好像醒悟过来,立即向她说:对了,你赶快通知厨房,把我订的饭退掉。小姑娘为难地说:恐怕不好退,菜马上就上来了。郗美丽用手指着她说:退,一定要退!叫你们领班过来!小姑娘转身走出门外,不一会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领班进来,说退餐可以,但要交二百块钱的退餐费。郗美丽不再说话,马上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子递给领班。甄红心想:看吧,饭菜已经订好,就因为财神走掉,郗美丽竟然不舍得给我吃,竟然把它退了。想到这里,她心里生出一包气来,默默地领先下楼。
走到大堂,郗美丽追了上来。她拍拍甄红的肩膀说:实在对不起,我本该和你在这里吃的,可那桌菜是一人五百块的标准,实在是太贵了。甄红看着郗美丽吃惊地说:一人五百?能吃什么呀?郗美丽说:大概有澳鲍。甄红问:什么是澳鲍?郗美丽说:就是澳洲鲍鱼。甄红又问:澳洲鲍鱼什么样子?郗美丽冷笑道:吃人的样子!边说边向外走。甄红跟在她后面想:那鱼长了个吃人的样子,为什么还让人吃了?
上了车子,郗美丽打电话说:路力,你赶快炒几个菜,我和甄红回家吃。甄红急忙说:我不去你家了,我回店里。郗美丽收起电话向她瞪眼:看你敢给我回去?甄红见她这样说,只好不再吭声,由着郗美丽把她拉走。
来到位于城南的“贵和居”小区,郗美丽摁响门铃,一位留着刺猬发型的年轻帅哥立即把门打开,将手里拿着的两双绣花拖鞋,分别放到郗美丽和甄红面前。甄红以前听郗美丽讲过她的同居男友,说这人如何英俊,如何“贤惠”,没想过今天第一次见面就领教了。路力笑着向甄红打过招呼,去洗洗手,到酒柜那儿斟上两杯红酒,放到已经有了两盘菜的餐桌上,说:美丽,你和客人先喝着,我再炒两个菜去。说罢又跑进厨房。郗美丽这时脸上现出了笑模样,对甄红说:来,咱们坐吧。甄红坐到桌边,看一眼厨房,小声说:路力真是不错。郗美丽用她那白白嫩嫩的手端起红酒,与甄红碰了一下,喝下一口,看着甄红笑道:是不错哈?甄红我告诉你,路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用酸词来说,他就是我休憩的港湾。我在外面打拼,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多重的烦恼,只要回到家里,看见路力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嘘寒问暖,那些烦恼就全都云消雾散了。甄红说:唉,我家徐洪磊要是跟路力这样就好了。我到平川开店,他不但不支持,还冷嘲热讽,你说他气人不气人。郗美丽说:像徐洪磊那样的,活该穷上八辈子!甄红你好好干,等把尔首乌做大,你把职辞了,把徐洪磊蹬了,也找一个路力这样的。甄红笑道:把他蹬了?我可不敢。郗美丽说:不蹬也行,那你就找个情人。甄红羞红了脸说:郗美丽,你可别把我教坏了。哎,你跟路力这么好,怎么还不结婚呢?郗美丽一听这话,脸色立即阴沉起来,小声说:他父母反对呗。那两个老不死的,说我年龄太大,骂他们的儿子不争气,吃软饭。吃软饭怎么啦?我愿喂,他愿吃,碍他们什么事?说罢,气呼呼地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路力端着一盘新炒出的菜走来了。他放下菜,还没忘了给两个杯子里加酒。看着这个比郗美丽小七八岁的帅哥,甄红说:路力,你也坐下喝点酒吧。路力谦卑地笑道:你们喝吧,我再做个汤去。说罢又走向了厨房。看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甄红心里忽然生出疑问: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年复一年地给郗美丽当着“全职太太”,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接着,郗美丽一边喝酒一边说起了自己公司的事。她说自己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全市篮球赛的广告代理权拿到手,可就是迟迟拉不到赞助。找独家冠名企业,她已经谈过三家,可是第一家出钱太少,她不答应;第二家,是人家觉得没有多少回报,坚决不干;第三家呢,老板是个色鬼,在办公室里就把她往沙发上摁,她挣扎了好半天才逃走了。甄红听到这里气愤地说:怎么会这样呢?郗美丽你就不会去告他?郗美丽苦笑一下:告?笑话。他就是真把你干了你也不能告哇。甄红惊诧地问:为什么?郗美丽说:这也是商场的潜规则之一。你去查查法院的案卷,有几个老板是被人告发强奸的?基本上没有。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就那么回事,我领教得多了去了。不过,那个老板长相也太叫人恶心了,不然,今晚也就不用再找这个傲慢无礼的林总了……听她说到这里,甄红便猜出来,郗美丽下海经商的这些年,是什么手段都使过了。
一会儿,郗美丽喝醉了,连饭也没吃就要睡觉,而且非要路力把她抱到卧室里不可。路力洗洗手,真的去把她抱起,脚步轻轻地走向卧室。郗美丽躺在路力的怀里,抬起一只手摸着路力的脸说:宝贝儿,宝贝儿,好好爱我呵……等他俩进了卧室,甄红悄悄起身,开门走了。
她不舍得打车,就去路边等公共汽车。时间已是九点多钟,通往青年路的5路车迟迟不来,甄红只好站在那里一直等候。不远处是一个十字路口,许多小车开到这里,转向灯一闪一闪,在甄红看来,那是中产阶级们在向她挤眉弄眼。其中的意思,甄红看出来了,无非是炫耀加上诱惑。甄红想:这些让人艳羡的城市中产阶级,他们都是怎样成功的?刚才,郗美丽已经讲了成功秘诀,也讲了她的烦恼和忧伤。她想知道,中产阶级的另外一些人都有着怎样的创业经历?
然而没有人告诉她。他们都一边挤眉弄眼,一边跑得无影无踪。5路车来了,甄红急忙上去。因为是末班车,乘客满满当当,甄红站在过道里,连一个空闲的吊环都没找到,只好将手从别人的身体中间穿过去,抓住了一张座椅的靠背。感受着那些身外之肉,嗅着弥漫于车中的汗臭味儿,甄红想,现在的我,是多么可怜而可耻呵。我决不能混同于这些人,我要拼搏,我要奋斗。总而言之,我不管代价如何,一定要成为中产阶级!
回到尔首乌已经十点半,店堂里黑灯瞎火,只有楼上亮着。甄红开锁进去,走上二楼,见小石脱得只剩下内衣,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刊物。甄红问小石,小艾哪里去了。小石说:她去网吧了。甄红皱起眉头问:去那种地方干啥?她经常去吗?小石说:也不太经常。甄红就不再问了,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去大姐的床上躺下,对小石说:别看了,睡觉吧。小石“嗯”了一声,就把刊物放到枕边,下床去墙上摁了开关。
屋里的灯灭了,但外面的路灯还是隔着窗帘把房间里照得微微发亮。小石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后就一动不动。甄红看她一眼,心想,小石是去年开店时从农村招来的,来店里整整一年了,基本上还保持着山里女孩的那种纯朴,确实难得。像小艾那样,虽然也来自农村,但一进城就像个发情的小母羊,晃角尥蹄子的,真叫人担心。她去网吧里玩,万一叫坏人引诱了,出了事情,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她就摸起手机,给小艾打电话。在《月亮之上》唱过好几句之后,电话里才出现了小艾的一声“喂”。甄红说:小艾,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小艾说:经理,我今晚不回去了。甄红立即追问:不回来了?为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小艾说:我在我姨家,没事,你放心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关上电话,甄红问小石:小艾是有个姨在这城里吗?小石说:好像有一个。甄红将信将疑,不再问了。
这时,一种气味浓浓重重将她包裹起来。这床是大姐平时睡的,气味是大姐留下的。她小时候跟大姐睡一张床,那时候大姐正值青春妙龄,身上有一种十分好闻的清香味道,甄红每天晚上都嗅着那种气味入梦,这成为她至今还经常忆起的儿时情景。不过,现在这张床上的味道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清香不再,而是有些浊,有些臭。甄红想,时间真是能改变一切,包括人的容颜,人的气味,乃至人的性格。大姐过去脾气好得很,这几年就变化很大,动不动就发火。我来的第一天,她发火就发得没有道理。唉,大姐已经回家好几天了,不知那火消了没有?
旁边的床上传来一阵声音。甄红扭脸看看,是小石用那本刊物当做扇子,给自己扇起风来。甄红也觉出了热,用手摸摸,刚洗过的身体此时也有些汗湿。她看一眼墙上的空调,想去打开,但又想,还是省点电费吧,就躺在那里悄悄忍耐着。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大亮。睁眼看看旁边,小石还在睡着,那本刊物盖在脸上。甄红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本很旧的《爱人》。她想,不知小石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但有一条可以肯定:她最后是困得实在受不了了,手中的刊物落到脸上而不自知。想到这,甄红看看墙上安安静静的空调,心里生出愧疚。她决定让小石再睡一会,自己一个人去打扫店堂。
哪知道,她悄悄走下楼去,却发现小艾躺在墙边的沙发上,一台电扇正对着她猛吹。她过去看看,这丫头睡得正香,嘴边脏兮兮的,像有一些稀粥在那里晾干了。甄红心里明白,小艾昨晚是撒了谎。她恼怒地叫道:小艾!起来!小艾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甄红厉声道:你跟我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去哪里了?小艾看她一眼,目光慌乱地说:去我姨家了呀。甄红说:还想蒙我!你照照镜子,嘴叫谁啃成这样?小艾起身走近镜子看了看,立即捂着嘴跑进了卫生间。等她红着脸出来,甄红看着她道:小艾,你昨晚到底跟谁在一起。小艾低头说:和网友。甄红问:哪里的网友?那人是干什么的?小艾却不吭声。甄红催促道:说呀!小艾抬起头,看着甄红道:经理,你是不是管得太多啦?甄红瞪眼道:我管得太多?你是我的店员,我有权管你!你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出了事怎么办?小艾说:出了事也不用你管,反正我误不了给你干活就行!说罢,她去墙角摸起笤帚开始扫地。这时,小石也从楼上下来,摸起了拖把。甄红看看她俩这个样子,只好什么也不再说,拿起抹布气鼓鼓地去擦拭镜子。
吃过早饭,开了店门,小艾还是惹甄红生气:她在给一位顾客正做理疗,听到兜里的手机响,竟然停下手来去看短信并作回复。甄红拿眼瞪她:小艾!小艾羞笑一下,装起手机,再来短信的时候就不看了。可是,短信的声音一阵阵响个不停,小艾干活心不在焉。到了用理疗仪的时候,那顾客提意见了:哎,你怎么光磨蹭一个地方?甄红气愤地道:小艾,你给我把手机关上!小艾看看她,面有难色。甄红喝道:叫你关上,听见了没有?小艾只好噘着小嘴,把手机掏出来关掉。
小艾做完一个,接着又给王局长做。这个王局长是市中区教育局的副局长,不到四十就谢了顶,显得有些老相。不料,他刚把后脑勺放在小艾的胸脯上,突然有一个染红毛的男孩从门外蹿进来,大叫一声“我操你妈”,接着把小艾推到一边,扯住王局长挥拳就打。在场的人都吓坏了,甄红发着抖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红毛男孩说:干什么?我要扁这个老色鬼!小艾上前扯着他说:一箭封喉你别胡来!他没色!他没色!红毛男孩说:千千结你甭替他说话!他没色还把那个龟头放到你乳房上!甄红说:那是正常按摩,是正规动作!红毛男孩说:再正规我也不想他那么干!千千结,你跟我去说清楚!说罢,把小艾拽得趔趔趄趄,一同走出门去。到了门外停着的一辆摩托车旁边,他抬起一只胳膊,将小艾一夹,“嗖”地扔到车座上,发动了摩托绝尘而去。甄红看着门外的这一幕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身后“咣啷”一声响,转身一看,原来是王局长把按摩椅旁边的小桌子踢倒了,上面的理疗仪摔在了地上。甄红吓得浑身发抖,说:王局长你别生气,你别生气。王局长瞪着两眼吼道:我能不生气吗?我身为领导干部,在你这里平白无故地被打被骂,影响多么恶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王某人行为不轨呢!甄红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王局长你别生气,你没有不轨行为,你清清白白!另外两个顾客说:对,我们可以给你作证的!王局长摸着身上被打的地方说:小艾太差劲了,她怎么会和那样的小混混勾搭在一起呢?甄红说:等她回来,我狠狠批评她,让她跟那小混混断绝关系!另一个顾客说:那个小混混叫什么“一箭封喉”?还有,他怎么叫小艾“千千结”?小石说:那是他俩的网名,其实小艾叫“心有千千结”,男孩叫的时候简化了。那顾客说:乖乖,原来是在网上结识的,网上能有什么好人?王局长问小石:那小痞子是干什么的?小石说:我怎么知道。王局长说: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反正他得向我道歉!甄红说:好,等小艾回来,我跟她说说,让她领男孩向你道歉。王局长你消消气,来,我给你做。王局长接连吐了好几口闷气,才又重新坐下,把后脑勺安放到甄红的胸脯上。
小艾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到店里,此时甄红和小石已经上了二楼准备睡觉了。甄红把憋了一天的气全撒了出来,指着小艾骂她不正经,到网上胡乱勾引男人。小艾歪起小脸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胡乱勾引?我是认真的。在网上我只跟一箭封喉一个人聊,而且是聊了十几回才见面的。甄红说:你认真?你要是认真,就不会挂上那么野蛮无礼的,一来就打人家王局长。小艾说:打人是错误的,可你们也要明白,一箭封喉是太爱我,才一时丧失理智的。甄红拧着眉头道:什么一箭封喉两箭封喉,难道他就没有个正经名字?小艾说:我喜欢这个名字,酷。甄红冷笑道:酷?千千结小姐,酷不能当饭吃。我问你,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小艾说:他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爱我。说罢,她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甄红问:哎,你要干啥?小艾说:他让我过去跟他住。甄红大吃一惊,扯着她道:小艾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怎么能听他的呢?小石也说:小艾,你冷静一点,还是不去的好。小艾说:我今晚如果不去,咱们大家就别想睡觉了。甄红问:这话什么意思?小艾说:他就在下面等着。甄红走到窗前向楼下看看,那个一箭封喉咙果然是在下面,正一条腿跨在摩托车座上,另一只手夹着烟在抽。甄红想,我要是不放小艾,这小子说不定会给我来个一箭封喉。她转回身问小艾:你走了,明天还来不来干?小艾说:来呀。我一定按时上班。不过,我不在这里吃饭了,你是不是得把伙食费发给我呀?甄红没料到小艾想得这么仔细,皱眉道:好,发给你。小艾追问:一天五块,一月一百五是不是?甄红生气地挥挥手:是!你快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小艾不再说话,就提着包跑下楼去。
听到外边的摩托车呜呜响着走远了,甄红觉得全身无力,只好软沓沓地歪在床上。小石看看她,也一声不吭地躺到自己的床上,看起了那本《爱人》杂志。甄红心想: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呀,小艾去年刚被招到店里的时候是多么纯朴,第一回把男顾客的脑袋放上胸脯的时候,她紧张得全身发抖,眼泪都要下来了。现在呢,不但敢和男顾客互发黄段子,打情骂俏,还挂上网友到外面同居去了。虽说小艾已经成人,这种事情她自己有权决定,但我还是真心希望小艾能往好处走。可她现在找上“一箭封喉”,能得到一生的幸福吗?想到这里,甄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夜,甄红基本上没有睡着。看看旁边的床上,那本杂志在小石手上一直摇来摇去,摇到半夜方停。
第二天,小艾准时来店里上班,可那张小脸憔悴了好多。第一个顾客恰巧是房老板,他进店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张大嘴巴说:哇噻,几天没来,你们都像脱了水的干花一样,尔首乌是不是改成夜总会啦?甄红白他一眼:房老板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正叫你气得天天失眠呢。房老板嘻嘻一笑:让我气得?我怎么气你们啦?嫌我夜间不来为你们服务?甄红走上前去,用手在房老板身上狠狠一拧:叫你装憨卖傻!叫你骗人!房老板一边躲闪一边说:我怎么骗人啦?小石说:你说话不算话,是个大王八!房老板说:噢,是说联谊活动的事吧?我不是已经说过,恰好出差了吗?你们放心,这个星期六一定搞!甄红问:真的?不准再食言哈。房老板说:真的真的,我如果食言,就让我得食道癌活活饿死!看他发了毒誓,三位女性这才转嗔为喜。房老板挠着秃头说:来,快给我做吧。他看着小艾,用酸唧唧的语气说:艾妹妹,这几天我是做梦都梦见你的酥胸呀!小艾站到椅子后面,拍拍胸脯说:好,不怕死的给我上来!她这么一说,甄红和小石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房老板带着满脸疑惑问:怎么回事?甄红就把昨天王局长被打的事说了。房老板听了笑道:嗬,我有接班人啦?好!好!我可以安心地退居二线啦!小艾红着小脸,伸手抓住房老板的耳朵就往椅子上摁。房老板坐下,看一眼门外,作惊惧状:不知接班人来了没有?我这是提着脑袋做理疗哇!
十点来钟,王局长出现在门外。甄红看见了,马上对小艾说:快给人家道歉!小艾说:明白。等到王局长板着一张黑脸走进来,小艾迎上去笑着说:王局长,昨天真是对不起,我男朋友回去以后就明白自己错了,说不该打王局长,向我忏悔了好几百遍呢!他今天要不是出差了,一定会亲自过来向你道歉的。我想,王局长肯定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替他道歉也一样,你说是不是呀?听小艾这么说,王局长放下脸道:冲着你这态度,我就放过他了,不然,哼!说罢就去按摩椅上坐下。小艾走过去准备动手,王局长却转脸去看门外。小艾笑道:没事了王局长,今天真是没事了!王局长这才放下心来,将头往后放去。
这时,鞠功匆匆进来,将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甄红:看看吧,见报了。甄红惊喜地说:是吗?在哪里在哪里?鞠功就指着三版左下角说:在这里。甄红看看,那里果然有一个标题:《她为这个城市美容》。文章说,这天,记者无意间走到尔首乌门口,看见有两位中年男性市民每人拿着一面锦旗走进店里,非要找甄红经理道谢不可。原来,他们都是多年的脱发患者,经过尔首乌的精心理疗,目前已长出了满头乌发。文章还说,记者了解到,尔首乌顾客盈门,一年来为三百多位患者解除了烦恼,收入达十几万元。甄红看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安起来。再往下看,鞠功写道:记者认为,甄红女士是怀揣着对这城市的一片爱心,才开拓了这项事业的。自从有了尔首乌,平川市的脱发患者大量减少,我们的城市也就变得更加靓丽迷人了。
甄红看罢文章,已经开始接受小石理疗的鞠功问道:甄经理,你觉得文章可以吗?甄红说:挺好的,就是夸张了一点儿。鞠功说:夸张一点,那是正常的修辞手法,你是当教师的难道不懂?听他这么说,甄红就不再吭声。鞠功从围布底下伸出一只手掌,大幅度地晃着说:我敢肯定地讲,从今天开始,许多人会找上门来,你的顾客量会大大增加的!甄红说:谢谢鞠主任,我等着啦。
然而,鞠功走后,直到下午两点,店里来的都是老顾客,并没有陌生面孔出现。此时连老顾客都走光了,甄红觉得困乏,就歪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后来听到有人大声说:醒一醒!哎,醒一醒!甄红睁开眼睛看看,原来身前站了戴大盖帽的一男一女。她迷迷糊糊地说:你们是来做理疗的吧?小艾小石,快给他们检查检查。小艾小石却不答应,都紧张地站在那里。甄红仔细看看,原来这二人是税务局的,就立即起身道:对不起,快请坐,快请坐!说着就将二人领到了里屋。
到里屋坐下,甄红赔笑问道:二位领导,到这里有什么指示?男税务板着脸说:你店瞒报营业额,偷逃税款,性质十分严重。我们来通知你,务必于明天下午六点前到市中区税务局营业大厅交齐全部税款及罚金。他说到这里,女税务就从包里取出一张通知单递给甄红。甄红看了看,着急地说:我没有瞒报呀,我没有偷逃呀!男税务从包里掏出一张《平川晚报》晃着说:是你自己向记者讲的,一年收入十几万,现在又不承认啦?甄红急忙说:我没那么讲,那是记者的夸张,你们可别相信!女税务冷笑道:新闻媒体,党的喉舌,我们不相信它还相信谁?你什么也别说了,抓紧交款就是!说罢,二位税务官起身走了。
送走他们两个,甄红回到店堂跺着脚说:这个鞠功,可把我害苦了!收入从几万变成十几万,我得再交多少钱呀?我能交得起吗?小艾说:就是。你看,他那文章一个顾客也没引来,倒把税狗子给引来了!小石说:经理,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快找鞠功,叫他给咱灭火去!这话提醒了甄红,她便急忙去打电话,带着哭腔向鞠功讲了刚才的事情,让他快给想想办法。鞠功在电话里说:甄红你别紧张,我和市中区税务局长是铁哥们,我找他去。甄红说:你快点找呵,你不把这事给摆平,我只好去自杀了!鞠功说:你别夸张,别吓我,我这就找!
过了半个小时,鞠功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和孙局长说了,孙局长答应灵活处理这件事情。甄红问:怎么个灵活呀?鞠功说:反正不会让你太为难。具体怎么处理,他让你明天早晨八点半过去,到营业大厅找孔科长。
放下电话,甄红的心还是七上八下。恰在这时,女儿打来了电话,说妈我想你,你快回来吧。甄红不耐烦地说:妈这里忙得很,你别烦我!说罢就挂了电话。谁知女儿又把电话打过来,说爸爸不理我,妈妈也不理我,我自杀去,我自杀了看你们管不管我。听今年才九岁的女儿这么说,甄红一下子冒了冷汗,急忙用两手抱紧手机喊:雯雯,你可别胡说八道,妈妈爱你,妈妈把这边的事忙完了立马回去!好孩子,好宝宝,听话呵……哄了老半天,女儿才在那边又说又笑。甄红问女儿:你爸爸干什么去了?雯雯说:正忙着搞网恋。甄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说什么?搞网恋?你怎么知道的?雯雯说:他在书房里上网,还关着门不让我进去。甄红问:经常这样吗?雯雯说:经常这样。甄红登时火了,立即挂断电话,接着打丈夫的手机。等到接通了,甄红劈头盖脸骂他:徐洪磊你个鳖羔子,你不管小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搞什么名堂?徐洪磊的声音有些惊慌,说:没搞什么名堂呵,我在写一篇论文。甄红说:你是在写论文,还是在跟野女人聊天?徐洪磊说:哪来的野女人,你别胡乱猜疑。甄红说:你别不承认,有一天叫我发现了,我杀了你!徐洪磊有些发怒,说:我就是聊聊天,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得杀我?甄红你也太狠了!甄红说:说我狠我就狠,反正我不准你跟人聊天,反正你要管好雯雯!你知道刚才雯雯给我打电话怎么说,说爸爸妈妈都不理她,她想自杀!徐洪磊吃惊地道:是吗?甄红说:什么是吗是吗的,你现在赶快走出书房,跟她玩一会去!徐洪磊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出去……
这个晚上,甄红又失眠了。想想明天要去税务局,不知是什么结果,她的心腾腾急跳;再想想女儿要自杀的那话,呼吸不由得加快。早晨起来照照镜子,心想,我不用人家拿拳头揍,就成为标准的“尔眼乌”了,于是仔细地化了妆,做了些弥补。
八点半,她准时走进了税务局的营业大厅。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听见有人叫道:甄经理,这边来。她转脸一看,原来昨天到过店里的那个男税务正在一个窗口里面向他招手。她急急走过去,说:你就是孔科长呀?孔科长说:甄经理你真是手眼通天,我服了你了。甄红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羞笑道:鞠功那篇文章太夸张,把我害苦了,我不托人找你们领导解释一下怎么能行?孔科长说:既然领导交代过,补交税款的事就算了。甄红急忙说:谢谢领导,谢谢科长!孔科长又说:不过,去年考虑到你刚刚开业,营业额不高,才给你定了一月一百元的税额。现在看,这个标准太低,实在说不过去,从下月开始,一月收你二百。甄红吸一口凉气,说:二百?太多了吧?我营业额真是少得可怜。孔科长说:甄经理你不要再说了,这样就对你很照顾了,你回去吧。甄红只好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回到店里,鞠功正做着理疗。他看一眼甄红,问情况怎样,甄红气鼓鼓地说:还能怎样,原来一月一百,现在变成了一月二百,都是托了你这大记者的福!鞠功笑道:甄红你别生气,一月多交一百算什么,我给你增加了顾客,什么都有了。他向旁边一指:喏,这位小妹妹,就是看了文章才来的,不信你问问她!那位正在让小艾做着检查的女孩说:对,我是看了晚报来的。甄红这才高兴起来,向女孩说:欢迎你,欢迎你!她过去看看,这个女孩的头发非常稀少,头顶上的发线已经宽得像一条马路了。甄红问:你年轻轻的怎么就脱发呢?女孩说:找不到工作愁的。她说,她叫陆小梅,家在柞岭县农村,去年在平川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只好在一家个体鞋店帮人卖货,一月五百块钱。甄红听了心想,上完大学帮人卖鞋,怪不得她掉头发。
小艾这时已经给陆小梅检查完了,说:陆小梅,你的毛囊再生潜力很大,在这里做一段肯定能好,不过,治一个月要四百八,你能付得起吗?陆小梅听了,叹口气说:唉,我哪能付得起。她站起身来,自虐似的狠狠挠几下头发,说:掉吧掉吧,大不了全部掉光,出家不用剃头了!说罢就走出门去。听了这话,甄红的心脏疼了一下,急急走出门外说:陆小梅,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陆小梅看着她说:我不打算治了,还留电话号码干什么?甄红说:你写给我吧,说不定我会帮帮你。陆小梅说:谢谢大姐。就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了给她。
甄红拿着纸条走回店里,对鞠功说:鞠主任,你看这个陆小梅怪可怜的,你能不能给他找份好工作?鞠功摆着手说:哎呀,这事我可办不了。现在大学生找工作可难啦,平川市还有五六万蹲在家里呢。小艾说:鞠主任,刚才我听见你心里在说什么了。鞠功问:我心里说什么?小艾撇着嘴角学鞠功说话:这个陆小梅,长得也太丑了。她要是个天仙妹妹,我一定把她送到政府大楼上班去!听了这话,甄红和小石都哈哈大笑。鞠功表情很不自然地指着小艾说:你这个鬼丫头,你这个鬼丫头。小艾向他做个鬼脸:怎么样,我是一条钻到你肚子里的蛔虫吧?鞠功只是笑,不再说话。甄红想,小艾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现在的女大学生找工作,或者要有好父亲,或者要有好相貌,而这个陆小梅一样也没有,的确难办。不过,有些工作并不是有个好相貌就能胜任的,关键是要有相应的能力。她想,尔首乌的顾客中有一些老板,瞅机会向他们推荐一下,说不定会给陆小梅换换工作。
中午,房老板来了。甄红说:秃协会长,你整天嘴里不干不净,罪孽深重,我给你提供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房老板说:好哇,我想积德行善当菩萨,一直找不到机会。甄红就把陆小梅的事说了,让他考虑一下,能不能帮帮这个女孩,说如果每月发给陆小梅千儿八百的,她就有治脱发的钱了。房老板笑一笑:你那么可怜她,给她免费治不就得了?这话把甄红问住了。她红着脸说:我不是还没富到那一步嘛。房老板说:我就富到那一步啦?我在银行里还有八十万贷款呢。甄红说:我不是让你作慈善事业,是让她给你打工!房老板说:我开的是贸易公司,她是学计算机的,我公司里用不上呀。见他这么说,甄红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道:唉,算了算了,我不操这个心啦,反正我又不是毛主席,不能把亿万穷人都救出苦海。
看来鞠功的文章产生了一些效果,这一天先后有六个脱发患者来店里咨询,四个男的都是脂溢性脱发,两个女的都是斑秃,其中有两男一女当即决定来做理疗。那个女的姓费,三十出头,长得还算漂亮,可是头上秃斑累累,有的已经长出了一层毛发,有的却是刚刚形成。甄红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斑秃,就问她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那女的起初不肯说,后来讲了,说她做生意的丈夫一年前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丈夫的一个女雇员。一年来,她跑遍全国去找,可就是找不着。上个月,有人说在云南见到了那对狗男女,可她去找了半个多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只好又回来了。说到这里,女人一声声向外吁着长气,仿佛她的胸肺是一个巨大的风箱。
听了她的诉说,甄红忽然得出一个结论:男女两性都有脱发的,但原因截然不同:女的多是因为遭罪,男的多是因为享福。一点儿不错,就是这样。看看这位费女士,再想想陆小梅,想想管胜男,哪个不是让烦恼弄得落发纷纷。再看看那些男的,多数是吃酒捞肉,才搞得脑袋上冒油,把头发的营养管道给生生堵死。
甄红这时想起来,那个管胜男已经有三天没来了。理疗时断时续,效果无法保证。如果她的斑秃长期不愈,就她那个脾气,怎么能跟尔首乌罢休?不行,必须给她提个醒儿。于是,把费女士送走之后,她就走进里屋给管胜男打电话,问她这几天为什么没过来。管胜男说:咳,我在青岛呢,都快忙死了!甄红只好说:那你回来之后赶快做呵,不然保证不了效果。管胜男不耐烦地说:我明白我明白,我回去之后马上找你!走出里屋,把管胜男的情况一说,小艾撇着嘴说:哼,全中国就她忙,比温家宝还忙!小石说:也不知她出差在外,还吃不吃药,如果连药都不吃,那就更不好了。甄红就又回到里屋打电话,想叮嘱管胜男一下,但是她的手机老占线,连拨七八遍也不通,只好作罢。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一个男的说:请问,这是尔首乌吗?甄红说:是。请问你找谁?男的说:我找甄经理。甄红说:我就是。请问你是谁?男的说:我是林一木。甄经理,我们曾经见过面,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郗小姐请客……甄红吃惊地道:啊?你是林总呀?想不到想不到!哎,你找我有事吗?林总说: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吃饭,你看可不可以?一听这话,甄红更加吃惊,结结巴巴地说:可,可以呀。林总说:那好,晚上六点钟,我让司机到尔首乌接你。甄红说:谢谢谢谢。哎,郗美丽去不去?林总说:我只请你一个人,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郗美丽。甄红说:好的好的。接着,林总问尔首乌在什么位置,甄红向他讲了。
放下电话,甄红恍恍惚惚,心想,一个亿万富豪要请我吃饭,这不是做梦吧?看看窗外阳光明朗,听听店堂里小艾小石在说说笑笑,她遂明白,这不是梦,是一件实事儿。那么,林总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为什么光请我不请郗美丽?她想来想去,心脏突然腾地一跳:哎哟,林总不会是对我产生了什么邪念吧?这念头刚一出现,她又立即作了否定,捂着脸羞笑起来:大富豪想玩女人,什么样的美女还到不了手,他能看上干干瘦瘦又老又丑的甄红?
虽然想不明白,但是赴宴的准备工作不能不认真去做。她早早上楼,给两个姑娘做好饭菜,然后洗了个澡,化了个淡妆,换上从家里带来的一身套裙,看看时间快到六点,就到楼下去等。刚走到楼下,小艾举起手中的理疗仪欢呼起来:噢!经理好漂亮哦!正接受理疗的一个高老板说:甄经理,你这是要去参加国宴呀?甄红说:差不多吧。这时,一辆大黑轿车停在了门口,英俊的年轻司机下车后向着店里微笑点头。高老板吃惊得张大嘴巴道:大奔呀?厉害厉害!甄经理,这是来接你的?甄红说:不接我接谁?说罢,就扬着脸走了出去。
甄红虽然不无得意、颇有派头地走出店门,可是一到奔驰轿车旁边腿却软了,要不是司机及时地给她开门,让她进去,她差不多都站不住了。到了车上她觉得头晕目眩,只好闭上眼睛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不太晕了,睁眼看看车里,这也豪华,那也高级,她感觉像腾云驾雾一般。好在时间不长,车子就停在了酒店门口。司机说:女士,林总在二楼巴黎厅等你,请。甄红下了车走进去,感觉这家酒店比郗美丽请客的那一家更加高级,如果要找好词来形容,那只能叫做“金碧辉煌”。
走上二楼,找到巴黎厅,站在门外的漂亮女孩立即将她领进去,说:林总,客人到了。甄红看见,林总穿着体恤和短裤,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甄经理,劳你大驾了。甄红拘谨地说:林总可别这么说,您请我吃饭,我真是受宠若惊呢。林总哈哈大笑:什么受宠若惊,不就是一顿饭吗?来,请坐!说着自己坐到了一个位子上。听他这么说,甄红感觉轻松了一点,就到林总的对面坐下。
甄红坐下后才注意到,她面前是一张长方桌,桌子上放了鲜花,还放了几个烛台。这时,服务员擦燃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点亮,接着将房间里的电灯灭掉几盏,一种氛围就浓浓重重地让甄红感觉到了。甄红想,怎么形容这种气氛呢,那只能叫做“典雅浪漫”。
服务员又问林总用什么酒水,林总说:到了巴黎厅,就喝法国酒呗。来一瓶波尔多干红吧。服务员很快拿来一瓶带外文的葡萄酒,打开,给两个杯子分别倒上。甄红看看面前的半杯紫红,说:这酒挺贵吧?服务员说:这一瓶五千二百元。甄红“啊”地叫了一声,呆呆地看着林总说不出话来。林总笑了一笑:贵是贵了点儿,可是法国人能喝,咱们就不能喝?我记得,市中区云南路上有一家经营法国酒的商店,门口写着这么一句广告语:舌头带你去法国。来,咱们也去一回。说罢就向甄红举起杯来。甄红只好颤抖着手端起杯子,和他碰一下,然后放到嘴边。她喝下一小口,没顾得上品味那酒,只在心里算账:我喝的这一口,大概就值上百块。
接着,林总和甄红攀谈起来,问她原来是干什么的。甄红说:原来当老师。林总眼里放出光亮:是吗?我也是,我干过七年呢。甄红问他在哪里干,林总说,在明理县,而且还是当小学老师。甄红说:我就是小学老师呀。林总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现在还是当着小学老师。林总问:那你这尔首乌是怎么回事?甄红就和他说了自己开店的缘由和经过。林总听后,沉默片刻,说:你和我当年一样,也是不那么安分。甄红问:你也是辞职下海的?林总点头道:对。
说话间,服务员把菜一样样端到了桌上。有一个汤碗里,盛着一个暗黄色、椭圆形的东西。甄红不认识,羞笑道:有个顺口溜说,九等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林总,这是什么?林总说:这是澳洲鲍鱼。甄红端详一下,说:它不像吃人的样子呀!林总笑道:是谁告诉你它长了个吃人的样子?甄红说:是郗美丽。哎,林总,你今晚请我吃饭,为什么要对她保密呀?林总摇头道:她把我当成一条大鱼,老想钓我,我不想见她。甄红点点头说:明白了。她停顿片刻,看着林总问:林总,那天你没拿我的名片,今天怎么能给我打电话呢?林总微笑一下,说: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能记电话号码,听一遍或者看一下,一般都能记住。甄红吃惊地道:哦,这就是说,那天你看了一眼我的名片,就记住了我的号码?林总说:差不多。甄红说:你今天打的是店里的电话,那你说,我的手机是多少?林总立即说了出来,而且一个数字也不差。甄红吧嗒一下嘴,说:服了服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高人!我敬你个酒!她举起酒杯,林总响应,二人“当”地碰了一下,将那些烛焰都震得摇摇摆摆。
林总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又问尔首乌治疗脱发的方法和原理,甄红一一作答。等到饭吃得差不多了,林总说:甄经理,我有一个熟人,他脱发很严重,你给他看一看好吗?甄红说:好哇,他在哪里?林总抬手向上一指:就在这楼上。甄红说:好,我已经吃饱了,咱们去吧。林总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让他做个准备,然后再给你打电话。甄红说:好的,我等着。
林总走后,甄红去了一趟卫生间,洗净了手,回来坐着想:怪不得林总请我吃饭,原来是要我给他的熟人看头。可是,林总为什么不把那人喊来一起吃呢?心里正在猜疑,她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林总让她坐电梯去906房间。甄红急忙提着包走了。
出了电梯,甄红看见,面前是长长的走廊和猩红的地毯,一扇扇房门紧闭着,幽静无人。她抑制住心跳,像小猫一样拘谨而无声走上地毯,开始寻找906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就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有男人说:请进。她便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当然是豪华得很,总体上是中国古典风格,许多的摆设都是甄红从没见过的。她将门关上,站在那里定一定神,看见有个谢了顶的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甄红十分紧张地走过去,站到了那人后面,看了看那颗脑袋,说:请问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发的?那人说:十年前。甄红听了这话,觉得耳熟,就大着胆子探头去看那人的脸,那人此刻也将脸转了过来,说:看吧,是不是判若两人?甄红认出,原来他是林总,不过面前的这一个,比刚才酒桌上的那一个要苍老二十岁。她怀揣一份大大的惊讶,喃喃地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林总说:你肯定想不到。他从屁股旁边摸起一团头发,晃着说:我这假发,是在韩国定做的,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呢。甄红看着那假发,愣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林总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请坐。
甄红就十分紧张地去坐下了。林总眼睛直瞅着她,说道:甄女士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看见我这真实面目的,除了我老婆就是你了。听了这话,甄红心中一热,说:谢谢林总的信任。不过,中年男士脱发,是比较普通的现象,甚至是成功的标志,你不必为这事烦恼。林总将手一挥说: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愿让人看见我秃成这样!甄红便明白,这个林总,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林总紧接着说:十年来,我暗地里用了许多办法治疗,媒体上宣传过什么我就试过什么,可是到头来都不中用。你说,你那个尔首乌能给我治好吗?甄红沉吟一下,说:根据我刚才观察到的情况,你不是脂溢性脱发。林总说:对,有的医生也和我讲了,是焦虑所致。甄红说:那你就尽量避免焦虑呀。林总冷笑一声,说:避免焦虑?避免焦虑,我也天天这样提醒自己,可我盖亚集团这么大的摊子,有上万人跟我要饭吃呢,我能不焦虑吗?你说吧,在我的焦虑状态难以缓解的情况下,你能不能给我治好脱发?甄红说:我不能向你打包票,说我绝对能给你治好。但尔首乌治脱发,按摩,理疗仪刺激,加上服药,这么三法合一,三管齐下,肯定会对你的头皮毛囊起到养护作用,甚至激发出再生功能。林总说:那你给我试试吧,反正我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甄红说:好,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抽出空来去尔首乌一趟吧。林总说:我不到你那里去,我要你到这里。甄红说:到这里?检验仪,理疗仪,都要搬动,不方便呀。林总说:你马上到尔首乌总部进一套,给我专用,我来付款。甄红想,进一套给林总专用,我怎么没想到呢,唉,咱到底还是小家子气。就说:好,我马上联系。林总说:等到仪器到了,你每天晚上到这房间给我做,我在理疗费之外每月付你一千块服务费,好不好?甄红说:好的好的。林总说: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回去了,仪器来了马上告诉我。甄红说:好的好的。就急忙告辞。
走出大楼,甄红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回头去看。原来这是一座二十多层的大楼,楼顶上由霓虹灯组成的“盖亚大厦”四个字正在夜空中闪闪烁烁。甄红站在那里惊叹不已:这个小学教师出身的林总,现在是个大资产阶级啦。
一回到店里,甄红就给上海总部打电话,让他们火速发一台检测仪和一台理疗仪。那边答应说,明天就发。三天后,甄红果然接到了一家物流公司的电话,说上海发来货物,让她去取。甄红打电话和林总联系了一下,她去取来货直接送到了盖亚大厦。保安帮她把箱子搬上去,林总早已在906房间等候。甄红拆开箱子,装好仪器,就给林总检查。屏幕上显示,那些毛囊大多数还有生发能力,并未死亡。甄红说:林总你看见了吧,希望是很大很大的。林总高兴地说:那你快给我做吧。甄红说:好的,马上开始。
然而,甄红站到林总的身后时,却突然觉得呼吸急促,全身紧张。她想:别看这颗脑袋毛发稀少,可它太贵重了,能值十几个亿呢。当她抖着双手,扶住林总的脑袋,将它放到自己胸脯上的时候,她感觉是整座盖亚大厦都压了过来,让她难以承重,两腿发软,只好将身体紧紧靠在前面的椅子背上。此时,林总说话了:不好意思。我这颗秃头,你觉得恶心吧?这话缓解了甄红的紧张,让她觉得林总和去尔首乌的那些顾客还要平常,还要谦虚。于是站直了两腿说:林总你可别这么说,给你做理疗,是我三生有幸。说着就开始了按摩。林总也闭上眼睛,默默地接受着。
甄红感觉到,这个林总果然是胖。他头皮厚,颈肉厚,肩胛肉也厚。尤其他的胸前,不只是肉厚,还有两个乳房隆起在那里。甄红按摩到乳房的上缘时,不知怎的,她觉得像触电一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两手传到双臂,又从双臂传至她的心房。她想,男人跟男人真是不一样,徐洪磊的胸脯,肉比纸薄,简直能当搓板了,可林总的胸脯竟然长成这样。当然,女人跟女人也不一样,看看人家的胸脯,一个个肥肥大大,而自己呢,经常被徐洪磊叫做“太平公主”。最让人羞愧的是,因为胸脯太平,连乳罩都挂不住。有一回上课,她抬手去黑板上写完一行字,转过身正打算讲解,却发现两个小男孩在下面哧哧窃笑。她问:你们笑什么?一个男孩指着另一个男孩说:老师,他说你的奶子跑了!她低头一看,自己的乳罩已经严重移位,两个突起,一个在正中,一个在腋窝附近了。她又羞又恼,将粉笔一扔,在全班学生的哄笑中跑出了教室。以后,她就再也不敢戴那个虚张声势的玩意儿去上课了……想到这里,甄红生出严重的自卑,觉得林总正用他的后脑勺试她的虚实,急忙把那颗脑袋扶起,开始了别的项目。她镇定一下自己,思忖片刻,问道:林总,下一次,我让店里的小姑娘过来好不好?林总说:怎么,你不愿意给我做?甄红说:愿意当然愿意,可是……可是我怕你不舒服。林总说:舒服,舒服,还是由你来做。听他这么说,甄红的心才稍稍安慰了一些。
做完回到店里,小艾带着满脸气愤向她说:经理,秃会长又把咱们给骗了!甄红问怎么回事,小艾说:秃会长不是答应,这个星期六一定搞活动吗?可是刚才我打电话跟他落实,他说又出差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甄红说:这个房老板真不像话,他不是还赌过咒吗?小艾说:就是,他说要是说话不算话,就得食道癌饿死。你猜这回怎么着,他发的誓比上次还毒,说下周一定搞,不然就得脑出血,比食道癌死得更快。甄红冷笑道:你别听他的,这种人,骗人骗惯了,拿发誓不当回事。小艾说:就是,这种人死不出好死!甄红说:小艾你可别咒人家,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人家不愿干,咱就别逼人家了。她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就去做饭。到了楼上,将墙角放着的一个南瓜抱起来准备做菜,恍惚间,手中那个光溜溜的南瓜竟又成了林总的脑袋,让她忍不住轻轻抚摸起来,多亏楼下小艾的笑声传来,才把她给惊醒。她想:坏啦,我这是中了邪魔啦。于是就将南瓜放进水池,放水冲洗起来。
第二天晚上,她给林总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时间做理疗,林总回信说,有,我正等着。甄红就向小艾和小石说,他要给一个老板上门服务,嘱咐他们守好店伺候好顾客,然后就打车去了盖亚大厦。
林总果然正在等着。甄红和他打过招呼,接着给他按摩起来。当林总的脑袋放上自己胸脯的时候,她又感到了紧张,心脏腾腾急跳。林总似乎有所觉察,就和她说起话来,问她在学校教什么课。甄红说,教四年级语文。林总又问:一个班还是两个班?甄红说:两个班。林总说:我也教过小学语文,也是教两个班。甄红说:是吗?那你肯定比我教得好。林总笑道:好什么呀,要是好,我还不至于辞职下海。甄红的心跳已经回归正常节奏,就问他怎么回事。林总轻轻笑一声,讲起了自己的事情,说十几年前老婆生病,钱不够花的,他就在业余时间做起了生意,从外地买回一些便宜的学习用品向学生兜售。校长很生气,老是批评他,有一回还让他在全校教师会上公开检讨,他一气之下就打了辞职报告。甄红说:你应该感谢那个校长,要不是他,你还成不了大老板呢。林总说:对,如果不是他把我逼上梁山,我今天还是个小学教师。甄红说:就像我一样,一月挣千把块钱,不死不活的。林总说:就是,真没意思,我看你也辞职算了。甄红让这话吓了一跳:辞职?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林总你说,我辞了职能干什么?林总说:尔首乌不就是你的事业吗?你全心全意地干就是。甄红说:我不知这个店能不能干得长久。林总说:怎么不能长久?社会上脱发的人这么多,你的生意还能差了?甄红想了想说:你的分析很对。不过辞职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给林总做完理疗,甄红离开盖亚大厦,却没有打车,而是一边考虑着辞职这件事情,一边步行着往回走。她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今天晚上林总给自己指引了一条光明大道。咳,那个破小学老师,再干下去又能怎样,还不是一天一天地在讲台上混,一直混到自己的头发让粉笔面子染白?如果现在就辞职,在商场上打拼十年八年,那会是怎样一种风光?她停住脚,回身看着高高矗立的盖亚大厦,仿佛觉得那就是林总,正站在那里向她现身说法,给她以鼓舞,以激励。
回到店里是九点钟,小艾已经走了,店堂里只有小石一人坐着。小石说:经理,那个郗美丽来找过你。甄红问:郗美丽找我干啥?小石说:不知道。甄红问:你告诉她我去哪里了?小石说:小艾说了,说你给一个老板上门服务去了。甄红生气地说:她告诉郗美丽这事干啥!甄红走进里屋,想打个电话向郗美丽说明这事,并征求一下她对自己辞职一事的看法,但想想林总早已告诉她,不要让郗美丽知道这事,就又打消了念头。她想,还是先和徐洪磊商量一下吧。但她转念一想,徐洪磊肯定不支持这事,和他提前讲了,等于给自己制造障碍,还是暂时不说为好。
恰巧,徐洪磊这时打来电话,说:甄红,学校里正在推选县级教学能手,我已经给你报上名了。过几天要举行公开课,现场打分,你快回来准备准备吧。甄红说:你把名销掉吧,我不报了。徐洪磊一听这话急了,说: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事吗?你当了县级教学能手,就能顺利评上小高职称!甄红说:我这里太忙,回不去呀。徐洪磊说:再忙你也得回来,这个机会不能放弃!甄红说:我再考虑考虑吧。哎,雯雯这几天好吗?徐洪磊说:好什么好,整天把我缠磨死了,我正想把她送给你呢!甄红说:你可别送,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到这里跟我们一起吃大锅菜,怎么能行?徐洪磊说:你不会格外给她加点零食?甄红说:孩子吃零食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徐洪磊说:好,先不说这事了,反正这两天你得回来一趟。
放下电话,甄红想了想,决定不听徐洪磊的话,这一段不回单位。她原来是打算过,今年一定要争取评上县级教学能手的,如果评上县级教学能手,那么就能晋升小学高级教师,工资就会长二百多块。可是现在甄红却想,二百多块算什么?连一只澳洲鲍鱼都买不到。无所谓,真是无所谓,还是干脆辞了职,甩开膀子大干吧。我干上几年,在平川买了房子,把孩子弄来,把她送进最好的学校。徐洪磊呢,能把他调来就调来,调不来的话,就让他辞职,像路力那样当全职“家庭主妇”,那也不错。
正思忖间,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是郗美丽的。短信只有一句话:甄红,钓到大鱼啦?甄红冷笑起来,心想难道别人都跟你郗美丽一样,整天琢磨着要钓这个,要钓那个?那些大老板都让你钓怕了,你知道不知道?她打定主意,坚决不把自己给林总做理疗的事告诉郗美丽,就回信道:钓什么呀,是那人不方便到店里,才让我上门服务的。短信发出去之后,郗美丽没再回信。
第二天晚上,甄红又去给林总做理疗,就把自己的决定讲了,说过完暑假不打算回去,想留在平川一直干下去。林总点着头说:好,好。甄红大着胆子说:林总,今后你还得继续给我指导,给我帮助呵。林总又点头:好,好。林总的点头动作虽然轻微,却因为头是放在甄红的胸骨之上,所以就让甄红很有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量一下下灌满她的胸腔,并且发散到整个身体,让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鼓胀起来。她想起,十年前有个气功大师到连山县城,她随同别人去拜见,大师给别人灌顶的同时,也给她灌了。事后别人都说很有感觉,大师发的气把他们的身体都给灌满了,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一回,林总成了她的气功大师,用后脑勺给她发功,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感觉太好了,太妙了。这时林总又说:你好好地做,争取把尔首乌做大做强。甄红问:怎么做大做强呀?林总说:你可以向总部申请平川市的独家经营权,然后在市区、在下面的各个县城开连锁店,每年向他们收取加盟费。甄红正在操作的两只手一下子停住了,说:哎呀,这可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林总道:是个好主意吧?哈哈,别看我脑袋上毛不多,可它装满智慧,是个宝葫芦呢!说罢就笑了起来。笑声引起的震动,让甄红更有感觉。等到五分钟过去,她竟然留恋着那么感觉,不舍得把林总的脑袋从胸前扶起。最后还是林总发觉时间超了,坐正身体说:该转入第二阶段了吧?甄红急忙定定神说:是。对不起林总,我光想连锁店的事了,把时间给忘了。
做完理疗,告别林总,甄红还是处于激动之中。进电梯,出电梯,她脑子里一直响着四个字:做大做强。她想,林总出的这个主意真是金点子,试想一下,如果在市区开起几家分店,在十个县城各开一处,那就是十几个店。如果每个店每年上交五千块钱,那就是五六万呵!甄红决定,等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就回学校正式打辞职报告,然后全身心地扑在尔首乌上,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它做大做强!
走出盖亚大厦,她正要去路边招呼出租车,忽听旁边有一个声音在叫:甄红!甄红!她扭头一看,原来郗美丽正从自己的车子里钻出来,向她晃动着一只白白的小美手。甄红暗暗吃惊,走过去说:郗美丽,你怎么在这里?郗美丽那张美丽的脸上却挂了冷笑:看别人吃鱼。甄红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我是上门服务,你别瞎想。郗美丽说:怎么叫瞎想,我是浮想联翩呢!怎么样,味美可口吧?甄红红着脸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可口不可口的,我是给人家治疗脱发。郗美丽问:说吧,你是给谁治疗?甄红说:一个不方便出门的人。郗美丽说:不方便出门?那他难道天天待在906?甄红听郗美丽这么说,明白她已经下了工夫盯梢自己,并且已经知道治脱发的就是林总,就说:反正人家要我到这里来。郗美丽看看她,再看看楼上,冷笑道:这个林一木,这个林秃子,他真是伪装得好哇。甄红说:这是他的隐私,他不愿让人知道,咱们给他保保密吧。郗美丽眼睛盯着甄红说:再怎么保密,你也不该瞒着我呀!甄红,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带你认识的林总!甄红心中有愧,便低下头去。郗美丽沉默片刻,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说:甄红,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帮帮我的忙就可以了。甄红问:帮你什么忙?郗美丽说:你和他说说,能不能给我一笔赞助,下一步我要搞一个全市乒乓球大赛。甄红急忙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郗美丽问:为什么?甄红不吭声。郗美丽继续催问:你说,到底是为什么?甄红把心一横,说:人家是让你钓鱼钓怕了。一听这话,郗美丽的脸顷刻间变青,她咬牙道:好,他不让我钓,姑奶奶还懒得钓他呢!说罢,气哼哼坐到车里,发动车子走了。
甄红站在那里,看着郗美丽的车子走远,心想,自己和郗美丽一起念书的时候,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可现在,因为中间加了个林总,却闹得这么不愉快。不过,不愉快的原因并不在我,在你郗美丽。你为什么老想着要钓林总这条大鱼呢?人家不上钩,你就生气啦?你也太过分了吧?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看楼上,似乎看到那条大鱼正安然地躺在那里,一个鳞片也没少,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份安然。
第二天早上,还没有顾客过来的时候,甄红向两个姑娘讲,鞠主任的那篇文章给尔首乌增加了一些顾客,可是效果还不理想,咱们自己也要多作宣传。从今天开始,咱们一旦有空,就到街上发材料去。小艾噘起小嘴说:我就愁着发材料,往那里一站,跟马路橛子似的。甄红说:马路橛子有什么不好?只要能散布信息,招徕顾客,咱们当什么都行!走,趁着这会儿有空,咱们发去!说罢,就从里屋找出一沓子尔首乌宣传单,和两个姑娘去了门外。路上行人东来西往,每当有人走过这里,她们就向人家手中递去一份。不过,有人接过去还看一看,收起来;有人却是一眼不看,走出几步就把它扔掉。每当发现出现这种情况,甄红就让姑娘去捡回来。小艾嘟哝道:我发现,咱们真是拿脸当腚使了。甄红向她把眼一瞪:不管当什么使,你也得给我继续发!这时,房老板来了。小艾立即欢快地叫道:会长来了,我给他做去!说着就跑到房老板的车边。房老板下了车,嘻嘻笑着捏一下小艾的脸蛋:哈哈,又见到梦中情人啦!小艾佯怒着打他一掌:放屁!快进屋,看我怎么给你上刑!说着就扯了房老板的胳膊走进店里。甄红看一眼他俩的背影,摇了摇头,和小石继续向行人分发材料,直到顾客又来了两个,二人才回店伺候他们。
从这天开始,甄红和两个姑娘一有空就去发材料。此后,陆续有人来咨询,来理疗,不出一周,尔首乌的顾客就增加到六十多位。
这天,甄红的丈夫打来电话,说学校推举县级教学能手,后天要听公开课,让甄红赶快回去准备准备。甄红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嘛,那个教学能手我不报了。徐洪磊火了:不报了,你就不回家了?雯雯一天到晚发脾气,我真是哄不了她了,你再不回来,我一定把她送给你!甄红想了想说:好吧,我明天回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甄红就坐车回了连山县城。一进家门,正看电视的女儿立即扑了上来,说妈,你可回来啦,你非常及时地挽救了我的生命!甄红让这话吓了一跳,问是什么意思。雯雯将头埋进甄红的怀里道:我说过,你再不回来我就自杀。甄红生气地打了女儿屁股一掌:雯雯,别胡说八道!这时,徐洪磊从书房里走出来,连连打着哈欠。甄红看着他皱眉道:又在上网是不是?一天到晚光上光上!徐洪磊说:我写论文嘛。甄红放开雯雯走进书房,指着电脑上的围棋页面说:这就是你的论文?徐洪磊你就会骗人!你不多陪陪雯雯,看她多孤独呀?徐洪磊伸着懒腰说:谁不孤独呀,就她?甄红狠狠瞪他一眼,又走到客厅,一边收拾着满地的零乱物品一边嘟哝说:看看,看看,家里乱成这样也不收拾收拾,徐洪磊我真是服了你了!徐洪磊说:这都是些小事,你快准备准备,去报教学能手吧!甄红说:教师我都不打算干了,还报什么教学能手。徐洪磊瞪大眼睛说:什么?你不打算干了?你真要跟那郗美丽学?甄红说:我不学她,我走自己的路。说着,就将要把尔首乌做大做强的计划说了。徐洪磊听罢,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你做得再大再强,一家人不在一起,算什么事儿。甄红说:谁说不在一起?过几年就把你调去,把家搬去。雯雯拍着手说:好,我去!我愿意到平川!我支持妈妈!甄红看着丈夫道:三比二,就这么决定了哈!徐洪磊再不说什么,走进书房把门闭上,再不出来。
甄红想,回来一趟,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大姐,就带着雯雯去了棉纺厂宿舍。刚走到大姐家门口,就听见大姐在里面大叫大嚷:给我钥匙!给我钥匙!姐夫说:我就不给!我就不给!甄红敲敲门,里面的声音停了。等到姐夫把门打开,大姐一下子扑上来,扯着甄红的胳膊道:小红你快给评评理,你说你姐夫是不是混账!甄红问:什么事呀?大姐说:亮子正在云南考察,山高路陡的有多危险,我打电话问个平安他都不让,把电话锁得结结实实!甄红看看墙边小桌上的电话,果然让一个木匣子套起来,只将话筒部分露在外面。甄红不满地看着姐夫说: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姐夫说:你姐纯粹是精神病!亮子放了假没回家,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云南考察,其实就是旅游,可你姐老是不放心,一天打几十个电话问亮子到了哪里,有没有遇到危险。你想想,打这样的电话,这边是长途,那边是漫游,话费有多贵!大姐大声说:再贵还有儿子贵?我就打!我就打!你快把钥匙给我!姐夫紧紧捂着口袋说:我就不给!我就不给!甄红摇摇头,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大姐:用我的打一回吧。大姐如获至宝,立即拨号。通了之后,她满脸皱纹里都溢出柔情蜜意:亮子,到哪里啦?你没事吧?刚说到这里,电话断了。姐夫指着她说:听见了没有,亮子也叫你问烦了!大姐却说:我不管他烦不烦,反正我听到他的声音就放心了!说罢笑嘻嘻地将手机还给妹妹,接着问妹妹店里怎么样,似乎已经忘记了临回家时和妹妹的斗气。甄红说:还行。就把店里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接着就向她讲,自己准备辞职,把尔首乌做大做强。大姐一听立即变了脸色,说:这可不行,你的工作怎么能不要呢?当老师多么好,工资那么高,到了月头就领……甄红打断她的话说:大姐你的观念太陈旧了,一月领千把块钱算什么,在这个时代只能算个贫民。你看那些辞了职的,有的成了中产阶级,有的成了亿万富豪。大姐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千千万万别冒那个险。甄红说:我决心已定,大姐你就别劝我了。你等着,过一段我在咱们县城开一个分店,让你经营。大姐一听这话,态度有些转变,就不再阻拦妹妹。
回到家,徐洪磊已经把午饭做好。一家三口吃罢,甄红去雯雯的卧室陪她午睡,等到女儿睡了,她却悄悄起身,来到了她和徐洪磊的卧室。徐洪磊穿一条大裤衩子已经睡着了,她躺到他的身边,伸出手,用指关节去叩击两下徐洪磊的胸骨。这是他们夫妻间早已约定的信号,意思是邀对方做爱。二人的胸骨都很暴露,无论谁敲击谁的,都能得到胸腔共鸣,咚咚作响。徐洪磊让甄红敲醒了,闭着眼睛说:等晚上吧。甄红说:晚上我还得回去。徐洪磊睁开眼看看甄红:当天就回?家庭观念也太差了吧?甄红说:晚上店里没人不行,必须回。说罢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那里。徐洪磊一边发出表示不满地哼哼声,一边就脱掉裤衩子上来了。二人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徐洪磊做着做着,那哼哼声就转变为表达快乐的了。完事后,徐洪磊摸着甄红的胸脯说:唉,美中不足。甄红摸一把丈夫的胸脯:彼此彼此。徐洪磊说:下一辈子,我一定去找一个胖女人。甄红说:下一辈子,我一定去找一个胖男人。徐洪磊说:就这么定了呵。甄红笑道:定了定了。
这时,小艾打来电话,让甄红赶快回去。甄红问有什么事,小艾说:今天不是周六嘛,秃协会长说,他已经打电话把明珠大酒店的歌厅包下了,让我下通知给发友,晚上八点都去。甄红说:他骗了咱们好几次了,这次是真是假?小艾说:肯定是真的,他还掏了一千块钱给我,说如果他不去,就让我结账呢。甄红这一下放了心,就说:好,我马上就回。徐洪磊在一边听了,坏笑着说:怪不得急急慌慌地往回跑,原来晚上要去歌厅风流。甄红说:风流什么呀,还不是创造个机会,扩大尔首乌的影响嘛。说罢就起身收拾自己。
甄红回到平川,店里的两个姑娘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向她报告说,顾客全都通知了,多数人都准备去,包括那个一贯高傲的管胜男。甄红说:很好,今晚咱们都化化妆,打造尔首乌员工的良好形象哈!
做饭吃饭,化妆更衣。这一切都完成之后,甄红让小艾小石先去歌厅等人,她去给林总做完理疗立即过去。到了盖亚大厦,林总见了她,微皱着眉头说:甄红,给我来做理疗,还用得着化妆吗?甄红说:对不起,今晚有个活动。接着就把发友聚会的事情说了。她知道林总是不会去的,所以就没邀请他去。林总说:这个活动不错,你们好好玩吧。接着就坐到了按摩椅上。甄红放下包,去洗了手,就开始给他做。当林总的脑袋搁置于她的胸前,甄红忽然想起中午和丈夫开的玩笑,脸就悄悄发起烧来。按摩到林总的胸部,甄红想,有比较才能有鉴别,男人和男人真是不同,在林总这里,手感是多么好呵。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咚咚暗跳起来。但她马上警告自己:甄红你别想入非非,你真要找胖男人,那也只能是下一辈子。
做完理疗,赶到明珠大酒店,时间正好八点。歌厅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大家分散在几处坐着,中间是王局长正拿着麦克风在唱歌,不过他的音不准,把那首《北国之春》至少唱低了三个调。小艾跑过来说:经理,咱让他们先唱着,等会长来了,你和她讲讲话,再正式开始。甄红说:好的。这时鞠功走了过来,要请甄红跳舞。甄红说:我不会跳。鞠功说:不要紧,你只管随我走就行。甄红只好将包放在茶几上,随他跳了起来。甄红从没上过舞场,走得踉踉跄跄,几次把鞠功的脚给踩着。鞠功摇头道:唉,想不到你真是不会,算了吧。没等王局长把歌唱完,他就放开甄红,走回去坐着。甄红坐到另一边心想,我真是个老土呀,真是个老土呀。
管胜男来了。她穿白色长裙,戴白色手套,提白色手包,显得特别高贵。鞠功举起手欢呼道:耶,今晚的舞会皇后来了!管胜男矜持地微笑点头,去一个无人处坐下。甄红急忙过去问她用点什么,管胜男说:来杯红酒。甄红便招呼服务员给她倒。甄红又请管胜男唱歌,管胜男说:好,给我点一个《爱与痛的边缘》吧。
等那首歌的MTV放出来,管胜男落落大方地走上去,一开口就把全场人都给镇住了。原来她的嗓子是那么好,能把王菲模仿得那么像,而且还把一个小女人对恋人既爱又恨的情绪抒发得淋漓尽致。等她唱完,掌声四起,叫好声响成一片。没等她走回座位,鞠功拦住她笑嘻嘻道:管总,我让你的歌声彻底征服了,我想请你跳个舞。管胜男说:好,跳探戈行吗?鞠功急忙摆着手说:我不会探戈,咱们跳华尔兹好不好。管胜男说:好吧。等到舞曲响起,二人跳了起来。起初他俩动作不太协调,但很快就配合默契,尤其是作一连串的旋转时,管胜男的白裙子张开来,滴溜溜旋成一朵白莲,让大家都看呆了。
正在这时,小艾跑到甄红面前,紧张地说:坏了坏了,刚才服务生告诉我,一千块钱只包歌厅,酒水费用是另算的。今晚会长要是不来,咱们要贴钱的。一听这话,甄红立即着急起来,说:几十个人的酒水,那得花多少钱呀?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说着就走到歌厅门外打电话。手机响过几声,房老板接了,一开口就说:小红妹妹,想我啦?甄红也跟他开起了玩笑:不想你想谁,你快来呀!房老板说:我在光明路上,马上就到。甄红说:快点呵,发友们都到齐了,就等着会长你来讲话啦!房老板说:妹妹你放心,我已经打好腹稿了,一到那儿就开讲!甄红说:好的,我等着你呵。她关了电话,又回到歌厅,此时,管胜男和鞠功已经跳完华尔兹,坐在一起喝酒说话了。
接下来,是别的发友上去唱歌。先后有三个人唱过了,甄红想,房老板怎么还不来呢,从光明路到这儿,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呵。于是又到外面打电话。奇怪的是,这一回房老板却不接。她想,是不是已经到了,就走到门外去看。然而,那儿并没有房老板的车子。再等一会儿,甄红又掏出手机打,这一回通了。甄红焦急地说:你怎么还不来?你在哪儿?想不到的是,一个女的答话了:在哪儿,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你是他家属吧?赶快过来,你丈夫出车祸了!
甄红急忙跑回歌厅,大声喊道:别唱了!出事了!服务生急忙把音响停下。大家都起身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情。甄红把刚才给房老板打电话的情况一说,发友们都十分吃惊,说咱们快去看看。于是,大家就匆匆忙忙向外走。服务生急忙把甄红和小艾小石拦住,让她们把账结了。甄红说:好,你赶快算一下。服务生把她们领到前台,前台小姐一算,让他们交两千三百六。甄红一听火了,说:我们一共才用了半个来小时,你就收我们这么多?杀人呢?小艾说:不交,坚决不交!好说歹说,人家才把包厅费减半,收了一千八百六。
出了歌厅看看,发友们一个也不见了,甄红她们三个只好打出租去了医院。到急诊科看看,发友们站在走廊上,一个个表情凝重。甄红问房老板怎么样了,鞠功向一扇门指了一下:已经不行了。甄红几个跑过去,隔着玻璃看看,房老板果然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旁边还站着两个警察。小艾“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喊道:会长!会长!你是怎么回事?你今天下午发给我短信,我还没顾上回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小石也是泪流满面抽泣不止。甄红走到发友们跟前泣不成声:他,那会儿在路上还说,已经打好腹稿,到歌厅讲话的……鞠功说:我问过警察了,房老板是在光明路西头出的事,跟一辆拉土的大卡车撞上了。正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号哭着从外面跑进来,直扑房老板躺着的房间。管胜男对甄红说:她老婆来了,那会儿我打电话告诉她的。咱们去陪陪她吧。甄红就和她一起去了屋里。女人见了房老板自然是一阵疯哭,甄红和管胜男一边劝慰一边流泪。甄红看见房老板的脑袋上,斑斑血迹之外,便是一片毛发不生的光明,心想,房老板已经在尔首乌治了五个月,却效果不佳,只好带着一颗秃头走了,心中不禁有深重的愧疚悄悄生出。
过了一会儿,房老板的家人和亲戚来了一大帮,甄红和管胜男见这儿已经用不着她们了,就转身走了出去。外面,发友和小艾小石已经走光。管胜男说:咱们也走吧,你坐我的车。甄红就跟着她走出医院,上了车子。管胜男默默地将车开出一段路,才长叹一声说:唉,真他妈人生无常。甄红说:就是,说好了要热闹一场的,没想到他就突然走了。管胜男拍拍方向盘摇头道: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第二天,管胜男早早来到了尔首乌。做理疗的时候,她的手机一反常态,一声没响。小艾忍不住问:管总,你今天没带手机吧?管胜男说:带了,不过让我关掉了。甄红说:那,误了事咋办?管胜男说:误就误。还有什么事比我的头顶大事更重要?咳,我昨天夜里几乎是一宿没睡,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光靠你的三合一,是治不了我的脱发的,必须四合一才行。甄红惊讶地道:是吗?那要加上什么?管胜男说:你肯定明白。而后再不说话,默默地接受理疗。甄红想,三合一是药物的内服和外用,再加上生发仪理疗,这是很完整的一套治疗方案,那么,管胜男要再加上什么呢?她不明白,但也不好去问,就手拿抹布擦拭店门去了。正在擦着,一辆丰田轿车停在了门外。她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房老板的车吗?他怎么来啦?然而等到车门打开,她见走出来的是高老板,才知道他们的车子是一样的。甄红想,房老板,那个自封的秃协会长,是永远不会再来尔首乌,一边做理疗一边和姑娘们调笑了。于是,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一直涌上眼窝。
晚上,甄红又去盖亚大厦。因为心情不好,她操作时一言不发。林总问:甄红,昨晚你们玩得好吗?甄红说:人都死了,好什么好。接着,就把房老板的事情讲了。林总听罢沉默片刻,说: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不必这么伤感,重要的是要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甄红想了想,觉得毛主席说得很对,林总的话也有道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伤感中什么用?一点用也不中。对我来说,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考虑怎样把尔首乌做大做强。想到这里,笼罩在甄红心中的阴霾就慢慢消散了。
第二天,甄红打电话给上海总部,问申请平川市的独家经营权要交多少钱,那边答复说三万。甄红想,自己手中的积蓄还不到一万,另外两万从哪里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那么向谁借呢?她和徐洪磊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双方家庭都穷得很,无钱可借。关系好的同事倒有几个,但去年开店的时已经向他们借过,现在不好再开口了。
正坐在那里发愁,小艾推开门说:经理,有人找你。甄红走出去看看,店堂里有两个戴大盖帽的站在那里,好像是工商部门的。她急忙换上笑脸说:领导请坐,领导请坐!一个长着马脸的工商人员说:不坐了。我们是市消费者协会的,有人向我们投诉,说尔首乌治疗脱发无效,却用虚假广告骗人,要求给予双倍赔偿,你说怎么办吧。甄红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急忙辩解道:我们没有骗人,我们治疗脱发是很有效果的!马脸工商说:投诉信在这里,你自己看看吧。我们限你两天内做出答复,否则将做出对你很不利的裁决。说罢,两个人转身走了。
甄红送走他们,急忙回到店里看那投诉信。原来那不是原件,是复印的。写信的人叫牛文永,在信中说自己从年初开始就到尔首乌治疗脱发,可是一连治了三个月,钱花上了一千四百四,另外还花费路费一百八十多,结果一点疗效也没有。他强烈要求市消协查处此事,赔他损失,还他公道。看完信,甄红问:小艾小石,前段是有个叫牛文永的顾客吗?小石说:有,是个小学老师。甄红恨恨地道:怪不得,不是小学老师办不出这种事来!怎么样,他真是没有效果?小石说:效果是不太好。甄红的心沉重起来,就不再吭声。
下午,鞠功来做理疗,甄红把他叫到里屋说了这事,央求他给想想办法。鞠功说:这事好办,我跟消协的李会长是老同学,请他吃顿饭说一说就行了。甄红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说:太好了太好了,鞠主任你赶快联系!鞠功说:行,那你说,什么时间?甄红说: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今天晚上吧。鞠功说:好的。地点嘛,我给你省点钱,咱们不去星级酒店,去清河饭庄吧。说罢就打电话,甄红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那个李会长答应了。
鞠功走后,甄红给林总打电话,说自己晚上有事,晚去一会儿可不可以。林总说:我晚上也有事,咱们饭前做好不好。甄红说:好,我五点左右过去。
四点五十,甄红到了盖亚大厦。然而她敲敲906房门,没见动静,只好站在门外等着。等到五点,林总没来;等到五点一刻,林总还是没来。一直等到五点半,林总才从电梯里走出来,说:对不起,让一个客户纠缠到了现在。说罢就去开门,接受理疗。
做到六点,甄红听见自己包里的手机响了,估计是鞠功打来的,就对林总说声对不起,去掏出手机。打电话的果然是鞠功,他说: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来呀?甄红说:对不起,我正好有事,要晚一点过去。鞠功生气地说:你让我出面请客,可你迟迟不到,是什么意思?甄红急忙道歉:非常对不起,我真是有事离不开,你先招呼他们喝着,我抓紧过去好不好?鞠功说:好吧,我们先喝着。等到甄红放下手机,林总问:怎么,今天晚上你请客?甄红叹口气说:咳,别提了。接着就把消协去人的事情说了。林总听了之后说:你这个客请得多余。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我看过你们的宣传资料,上面说有效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并没说百分之百。那个小学老师当初肯定是看过宣传资料,他去尔首乌做理疗,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说法。甄红一下子醒悟过来:对呀,他再怎么投诉,我是输不了的。他就是那百分之五中的一个嘛。可我一见大盖帽就吓坏了,赶紧托人请客,我傻不傻呀!林总摇头笑道:不是傻,是单纯。好了,客人已经请了,这顿饭还是要吃的。我少做几分钟,你赶快去吧。甄红只好一边道歉一边收起理疗仪,匆匆走了。
甄红上了出租车,一路上直骂自己缺心眼儿,不把事情想清楚就慌慌张张请客。到了清河饭庄,进了鞠功所在的包间,她更让里面的场面吓了个半死:那是一张奇大无比的桌子,满满当当坐了一圈,大约有十几个人!这时,鞠功大声道:啊,甄总终于来了,快坐!甄红这才看清楚,原来副主陪的位子空在那里,就默默地到那里坐下。鞠功又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消协的李会长。在主陪位子上的方脸男人就向甄红微微点头。甄红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也向他点点头。接着,鞠功又介绍别人。甄红听见,这些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介绍到其中一个女的,说是工商银行的刘女士。别的男人起哄道:什么刘女士,就说是同桌女同学得了!还有人一边笑一边哼起了流行歌曲《同桌的你》。甄红看着这一群人,忽然明白:鞠功今晚是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想想这么一大桌子酒菜都要她买单,她心中越发愤懑,几次想逃离这儿,只是怕得罪了鞠功以后会有麻烦,才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任由这一帮人觥筹交错吆吆喝喝地增进同学情谊。
过了一会儿,鞠功把甄红叫到门外,醉醺醺地说,他已经和老同学说好了,会给她把投诉信压下的。甄红冷冷地说:他不压下我也不怕。鞠功指着她说:嗬,我给你把事了了,你又充能逞强啦?你不怕?你为什么不怕?你敢不怕?你到底怕不怕?甄红实在忍受不了鞠功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和扑面而来的酒气,就说:怕,怕,谢谢你呵!
宴会直到九点半才结束。等到鞠功和他的同学们走后,甄红去前台结账,看看账单上写着一千六百八,心中剧痛,手脚冰凉。交了钱,走到外面的马路边,她实在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她也不顾忌自己的形象佳不佳了,蹲在马路边,像个刚被强奸了的女人一样,低头抱膀哭个不休。直到饭庄的保安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才起身去拦出租车。上车后,她还是泪流不断,惹得司机老是从后视镜里看她。
甄红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迟迟没有起床。小石见状,蹑手蹑脚起来,一个人到楼下洗涮去了。这时枕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是自己家里。她没好气地接通后说:老徐你吵什么吵。不料,电话里是女儿说话:妈,我是雯雯。甄红说:雯雯,你怎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你爸呢?雯雯说:我爸上街买饭去了。妈,我趁这个机会,给你说一件他的秘密事儿。甄红问:你爸有什么秘密事儿?雯雯说:他搞一夜情了。甄红猛地坐起身来,说:什么?雯雯你别胡说八道!雯雯说:我没胡说八道,是真的!昨晚我睡着睡着害肚子疼,就起来去喊爸爸,可他不在卧室。我到书房里看看,他也不在,不过电脑还开着,QQ也开着。我点开聊天记录,发现他爱上了尹老师,去了她家。甄红心跳得像打鼓,问:哪个尹老师?雯雯说:尹兴艳呀。甄红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胖滚滚的身影。那个尹兴艳教数学,和徐洪磊在一个教研组,因为经商的丈夫包二奶,于前年离了婚。甄红咬了咬牙,又问女儿:雯雯,他们在网上怎么聊?雯雯说:哎呀,我爸叫着兴艳妹妹,尹老师叫着洪磊哥哥,可热乎啦!聊到后来,我爸要去尹老师家里,尹老师就答应了。最后一句是我爸说的:宝贝,五分钟以后见!甄红想,徐洪磊的估计十分准确,尹兴艳就住在前楼,五分钟完全能够过去。见了那个胖女人,徐洪磊会干什么?会怎么干?甄红稍加想象,脑子里就像无数的蛆虫在拱,让她疼痛不堪,昏晕过去。后来,是女儿又把她喊醒了。女儿说:妈,妈!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甄红这时强忍着痛苦和愤怒安慰女儿,说雯雯你不要胡乱猜疑,爸爸去尹老师家里并不是搞一夜情,是切磋教学业务。正说着,雯雯圆惊慌地道:我爸回来了!说着就扣了电话。
这时,甄红往床上一趴,张嘴咬住枕头的一角,像咬住了徐洪磊的肩膀一样,使出了最大最狠的劲儿,直累得全身发抖。而后,她将手机拿到面前,给徐洪磊发了一条短信:昨晚干什么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过了一会儿,徐洪磊回了这么一条:彼此彼此,狗男女不只一对。甄红发信问:什么意思?徐洪磊回复:是谁傍上大款,每晚登门服务?甄红立刻愣住了:怪呀,他怎么知道我每天晚上去给林总做理疗?想来想去,只有一条答案:是郗美丽向徐洪磊嚼了舌头。这个疯女人,就因为我没告诉她给林总做理疗的事,就使出这一招,她也真够狠的!甄红急喘两口粗气,又给徐洪磊发信:你如果相信某个人的恶意中伤,那你就是个白痴!徐洪磊却回信道:我倒是愿意做个白痴。大家各寻各的快乐,不也很好吗?甄红气坏了,发了一句粗话回去:好你妈个逼!
下面店堂里有人大声说话。原来开门时间到了,有顾客来了。甄红从床上下来,到水龙头那儿洗洗脸,向镜子里照一照,发现自己是脸皮黄眼窝青,不堪入目,只好擦了一些粉以作掩饰。到楼下看看,小石已经给一个男顾客做了起来,顾客费女士还在旁边等着。甄红见小艾还没来,只好说:费姐,我给你做。费女士坐到按摩椅上,说:甄经理,以后再睡不着觉的时候,吃点安眠药吧。甄红答应一声,心想:费姐到底是过来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明白。她问:费姐,你老公找到了没有?费女士摇头道:没有。我刚听说,有人在广西发现了他,我准备再到那里找找看。甄红问:你真要一直找下去?费女士说:我当然要找下去,不找到他,我怎么和孩子交代?甄红听到这话,心中一疼,再看看她头皮上的一块块斑秃,不由得眼窝变湿。
不知怎的,小艾今天早晨迟迟不来。甄红和小石做了一个又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等到九点多钟,甄红正要打电话催促一下,小艾的男友突然骑着摩托来了。等小伙子进了门,甄红问:一箭封喉你怎么来啦?小艾呢?一箭封喉说:她不来了,我是给她辞工的。在场的人都很惊讶,甄红急忙问:辞工?为什么?一箭封喉说:为了挣更多的钱呗。经理,你快把她这个月的工资给我。甄红说:我不相信,我得打电话问问小艾。说着就去打电话。等到小艾接了,甄红问:小艾你真要辞工?小艾说:是的。甄红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小艾说:没有。你对我挺好的。只是我遇到一个机会,想让自己发展得更好一点。甄红问:什么机会?你打算干什么?小艾说:过几天你可能会知道的。好了,我不多说了,别的事让我男朋友替我办吧。拜拜。说罢就结束了通话。甄红往凳子上一坐,心乱如麻。站在门口的一箭封喉说:怎么样,这回相信了吧?经理你快把她的工资支给我,我还有别的事呢!甄红只好去楼上拿了八百块钱,下楼给了一箭封喉。小伙子拿到钱后,向甄红做个鬼脸笑道:再见,祝你好运!然后扬长而去。甄红觉得,小伙子最后的这一笑有点儿蹊跷,甚至是不怀好意。有了这个感觉,她心里就更加烦乱了。她想,小艾技术熟练,长得漂亮,爱说爱道,一年来为尔首乌聚拢了不少人气,今天她突然走了,还真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按现在的顾客量,三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两个人绝对不行。那么,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女孩过来,抓紧培训,尽快让她上岗。
这时候,管胜男来了。她让甄红给她检查一下,看自己好转了没有。甄红打开电脑,将探测仪放到管胜男的脱发之处。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那些毛囊生机勃发,有的已经长出了黑幽幽的新苗。管胜男喜笑颜开,说:看来,四合一就是比三合一有效!甄红问:管总你告诉我,多出来的那一条,到底是什么?管胜男说:你这当老板的早该明白,怎么到现在还没悟出来?我告诉你吧,是心理调适!甄红点头道:哦,心理调适,原来是这样。坐在旁边的王局长问:管总你讲讲,怎么调适?管胜男说:把钱财看淡看轻,让内心和谐安宁。听了这话,甄红里一动,说:嗯,有道理,有道理。管胜男说,当然,不只是钱财这一条,要想得到内心的和谐安宁,应该把许多事情都看淡看轻。甄红说:管总,你说的办法对女人有用,对男人未必。我早就总结出来了,脱发的原因,女人多是遭罪,男人多是享福。王局长说:对,像我这样的,男的,脂溢性脱发,就是把内心调适好了,也不一定要效。管胜男说:即使对脱发无效,那也对身体的整体健康有效,不信你就试试。王局长点头道:嗯,这话我信。
看到管胜男的头发长势良好,甄红忽然记起了曾经来过尔首乌的陆小梅。她想,也不知这女孩怎么样了。如果她还没找到好的工作,头发还在继续脱落,不妨让她到我这里干,这样她既可以挣工资,还可以给自己做理疗。于是,她送走管胜男之后,立即找出陆小梅留的手机号码和她联系。结果和她期望的一样,陆小梅很乐意过来,她说自己还在帮人卖鞋,而且头发掉得更加严重了。
午后,陆小梅提着一个大包来了。她的头发果真更加稀少,一眼就能看到头皮。甄红把她领到楼上,将她安排到小艾曾经住过的床上,接着让她下楼学习。小石正好要给一个顾客做,甄红就站在一边,从第一个步骤开始,具体详细地向陆小梅讲解操作方法。陆小梅到底是上过大学的,悟性很高,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看懂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顾客来了。甄红说:陆小梅,你做吧。陆小梅看看那个人的秃顶,面有难色,站着不动。甄红向她把眼一瞪,再次发出无声的命令,陆小梅只好走到了按摩椅的后面。她伸出双手,捧住那个冬瓜似的男人脑袋,像捧了一个定时炸弹,满面惊恐,浑身颤抖。甄红见她拾得起,放不下,就走到她的身后,拿手捅了一下她的腰以示催促。陆小梅明白了甄红的意思,就将那个冬瓜往胸脯上一放,接着做起了按摩。接着,她歪脸耸肩,让脸腮在工作服上蹭了一下。左边蹭完,又蹭右边。甄红明白,陆小梅这是哭了,于是也有些心酸的感觉。她想,一个女大学生,不逼到一定程度,怎会愿意干这种工作。可是,陆小梅你也不必伤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找不到好工作,还把头发掉光了,我让你到这里工作,一月挣八百块钱,还能顺便治疗脱发,你应该高兴才是。
陆小梅似乎是听到了甄红的心声,很快止住泪水,继续给顾客按摩。当然,她的动作还不够标准,有些穴位没有摸准,需要继续学习。甄红看见,那个男顾客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像往日接受别人按摩一样,闭着眼睛任由陆小梅收拾。她想:小艾突然辞工,给尔首乌造成缺口,也给我的心里造成创伤,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补上了。不过,我心里的另一块创伤还在。徐洪磊这个鳖羔子,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跟别的女人勾搭成奸,这是对我最最严重的打击呵!甄红心中隐隐作痛,从上午到下午,一直打不起精神。
傍晚,鞠功来了。甄红生他的气,加上心里有事,就不愿搭理他,在他进门的时候装作看不见,继续给别人做着理疗。鞠功往沙发上一坐,看着陆小梅说:哎,这不是陆小梅吗,到这里干啦?陆小梅看看他,笑了一笑。鞠功又问:甄红,小艾呢?甄红不愿说她辞工了,就撒谎道:她请了假,准备结婚。鞠功摇着头轻蔑地道:结婚?这么快?哼,我敢断定,她不会幸福的!小石却反驳道:鞠主任,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幸福?鞠功说:小艾太轻浮了,在网上交了个小混混,就打算托付终身?嘁!小石看着鞠功说:那你说小艾找谁托付终身?找你这个大记者?鞠功羞窘地指着她说:哎,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啦?小石追问:你说,她如果找你托付终身,你到底能不能要?鞠功摇头道:这个问题嘛,有点儿不靠谱……小石愤愤地说: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回答我。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虽然见了小艾这样的漂亮女孩也动心,可谁也不愿为她负责为她付出,你们就不是轻浮?鞠功张大嘴巴道:啊哟,没想到小石的嘴这么厉害,领教了领教了!小石不再吭声,继续干活,但脸上的怒容却迟迟不退。
小石刚才的表现让甄红暗暗吃惊。她想:别看这姑娘平时不说不道,心里装着的东西可不少。她今天说的这些话,肯定在心里憋了好长时间了。是呵,在这里做理疗的人大多有钱有势,有一些人还和小艾小石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甚至说她们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可假如动了真格的,却没有一个人敢作敢当。小石是看透了他们,才说出今天这番话的。
鞠功似乎是要转移话题,将脑袋一拍说:对了,我刚才看见,西城区也有了一家尔首乌。甄红吃了一惊,急忙转脸看着他说:真的?在什么地方?鞠功说:在荣昌商场对面,我开车走过那儿,看见有个门牌写着尔首乌,但没看清开没开业。甄红说:没听说谁要再开一家尔首乌呀,我得去看看。鞠功说:你去看看吧,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把面前的这位顾客伺候完,甄红就换了一身衣服,匆匆走了。坐半小时的公交车来到西城区,站到荣昌商场门口看看,见对面果然有一个大牌子,上方写着“尔首乌”三个大字,下面写着十个小字:“一周止脱发四周生新发”。再下面,则是两组照片,展示几个患者治疗前后的效果。再看牌子下面的店铺,锁着门,里面空空荡荡,估计是还没购进仪器,尚未开张。甄红想:这是谁开的呢?她再抬头打量那个牌子,这一下看出了究竟:原来上面有联系电话,号码正是小艾的手机!
甄红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她想:这个鬼丫头,整天嬉皮笑脸叽叽喳喳,我还以为她头脑简单,光知道跟男人纠缠呢,没想到她暗度陈仓,要再开一个尔首乌,跟我唱对台戏了!哼,你想抢我的生意,没那么容易,我马上去把全市的独家经营权买来,让你成为我的子店,要开业的话得乖乖地向我交钱!
可是,自己去哪里弄钱给总部呢?甄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林总。她想,除了林总,真的是无处可借了。林总是个亿万富豪,这点钱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今晚我就豁出脸皮,向他开口借借看。想到这里,她给林总打电话,问何时过去做理疗,林总说:我今晚有个应酬,你八点半来吧。甄红看看表,时间刚过六点,只好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急切,去旁边的一家快餐店吃了一碗面,又走进商场逛了不知多少圈儿,才终于熬到了八点。
八点半,甄红准时敲响了那扇她敲过许多次的房门。像往常一样,里面传出一声“请进”,甄红推门进去,林总已经坐在按摩椅上等她。与往日不同的是,林总今晚脸红扑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甄红放下包走过去,闻见酒的味道,就说:林总,今天晚上喝酒了?林总说:是,有个应酬。甄红将林总的脑袋放到自己胸上,一边按摩一边说:林总,看来你喝酒上脸。林总说:是,老毛病了,不过我喜欢这样。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能让我找回害羞的感觉。这话让甄红感到奇怪,就问:找回害羞的感觉?那感觉好吗?林总说:好哇。甄红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害羞了,听一句批评,害羞;受一次表扬,害羞;看一眼女性或者被女性看一眼,害羞;想想自己做过的错事,害羞。一旦害起羞来,我是满脸飞红,迟迟不退。那时候,我白白的脸皮,乌黑的头发,加上容易害羞,许多人都说我像个大姑娘……说到这里,林总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到回忆中去了。甄红看看他的脸,白里泛红,比自己的脸色还要好看,不由得心旌摇动,就大着胆子说:我能想象出来你年轻时候害羞的样子,肯定是……肯定是可爱极了。林总说:可我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可爱,反而觉得害羞是很丢人的事,是不成熟的表现,甚至不像个男人。这样,我就把它当做缺点,努力地克服,克服。若干年下去,我把它终于克服得差不多了,即使做了错事也不再脸红。尤其是下海经商之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也不带红一红的,可以说是寡廉鲜耻了!说到这里,林总发出了一声叹息:唉!这一声叹息,深重,悠长,让甄红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问:林总,经商是不是就得像你说的这样,寡廉鲜耻?林总说:也不一定,你也可以正儿八经地做生意,本本分分地做人。可是,这样的话,你想生存都很难,何况发展?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原因很清楚,中国虽然进入了商业社会,但商业社会的规则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潜规则遍地都是,而且是刚性的,强悍的,谁也没有办法绕开它们。
甄红沉默起来。潜规则。潜规则。她在心里念叨着这个词儿。她想,有这些潜规则的存在,商界真是叫人望而生畏,可是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然,商界哪能有那么多的成功人士,中国哪能出现中产阶级、资产阶级?我不能怕,我要向林总这样的成功人士学习,纵有千难万险,也决不后退!
林总停了停,接着又说:虽然是寡廉鲜耻,可我害羞的本性还是残存了一点。甄红问:是吗?那你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还害羞呢?林总说:有一个突出的例子,你已经早就了解了。甄红不明白,问:什么突出例子?林总笑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甄红恍然大悟,说:哦,不愿让人知道你脱发,对吧?林总点了点头:对。其实男人脱发,是很常见的现象,可我就是受不了。我不想让人看见,也不愿让人知道,就这样,整天藏得严严实实。而且,一遇到与脱发有关的事物,立即心生反感。像那回郗美丽请我吃饭,我为什么去了华利酒店又走掉了?甄红急忙问:为什么?我至今还不明白呢。林总说:因为听你说,你是做生发理疗的。甄红遽然醒悟,说: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林总摇摇头,接着说:其实,我这已经是典型的心理变态了,想一想,很可笑,也很可悲。甄红听了这话,觉得林总在把一颗心赤裸裸地向她捧出。那颗心滚烫滚烫,顷刻间将她的心、她的整个身体都给烤热了。她一下子趴到林总背上,将发烧的脸腮紧紧贴于他的耳际,说:不,林总你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与此同时,她两手下垂,像猴子捞月一样,捞到林总的胸前,很快抓住了两个饱鼓鼓的实体。她一边痉挛着双手捏弄那儿,一边趴在林总的肩头上急喘着,渴望林总能将手抬起来,将脸转过来,给她以男人应有的回应。
可是,林总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处变不惊。沉默片刻之后,他用和刚才说话时一样的腔调说:理疗是不是该进入第二阶段啦?
虽经林总这样提醒,甄红却进入不了那个第二阶段了。她放开林总,去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低头捂脸,紧缩起身子,成了一个捞月失败的母猴。林总还是坐在按摩椅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甄红,你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甄红听了这话,将头点了一点:是。不过,刚才我不是要你潜规则,我是真的喜欢你,才那样的……林总说:谢谢你,可我不想那样,请你谅解。你说吧,要把尔首乌做大做强,需要多少资金?甄红听他点明了这事,心中生喜,就将脸抬起来,看着林总说:买全市独家经营权是三万,新开一家分店,房租,设备,员工工资,也大约需要三到五万。林总说:我给你十万先用着,不够再跟我提出来,好不好?甄红喜出望外,急忙说:好,太好了!林总将按摩椅扭动了两下,又说:不过,咱们不按潜规则办事,显规则不能不讲。我给你投钱,那么平川市的尔首乌董事长应该是盖亚集团的人。你呢,是我甲方聘请的总经理,至于具体事项、利益分配等等,咱们按照《公司法》,详细拟定一个合同。你看行吗?
林总说出这些,让甄红十分惊讶。她想,我情不自禁,他坐怀不乱,我还以为是他修炼到家了呢,原来他在这个时候也没忘记按照自己的规则办事:只讲利益,不讲感情。看来,他在投资尔首乌这件事上,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可是,他那么大的一个企业,怎么连这点投资机会也不放过呢?答案只能是:商界巨鳄,大小通吃。
不过,有他投资,尔首乌就真有可能做大做强。我虽然只当总经理,如果尽职尽责,创造出不凡的业绩,估计林总也不会亏待我。那样,我还是能够进入中产阶级。
想到这里,甄红点头道:好,一切按你说的去办。
林总笑了笑,说:这样的话,理疗可以继续进行了吧?
甄红说:可以可以,继续进行。说罢,她站起身来,又走到了林总的身后。
做完理疗,一回到店里,甄红就打上海总部的夜间值班电话,说自己决定把平川市尔首乌独家经营权买下来。总部的值班经理说:对不起,甄经理你买晚了。你那儿的独家经营权,已经让人买走了。甄红脑袋轰地一下大了,忙问:让人买走了?真的?值班经理说:真的。钱已经打到了我们的账上,总部已经给她寄去了证书。甄红问:那人是谁?值班经理说:我给查查呵——找到了,那人叫郗美丽。甄红听见这个名字,眼前顿时一片乌黑。她想,怪不得小艾突然开起店来,原来这都是郗美丽的阴谋。她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急忙问:哎,郗美丽把独家经营权拿到手,我这个店是不是也要给她交钱?那边答复:是的,从明年开始,你如果再经营的话,就要交给郗美丽加盟费。
甄红放下电话走出去,把空调打开,把灯关掉,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郗美丽的一双手。那双每年花费一万五千块钱保养出来的中产阶级美手,白白嫩嫩的,绵绵软软的,向她拉弓放箭。她惨然一笑,心里念叨起来:一箭封喉,一箭封喉。郗美丽呀郗美丽,只有你才配上这个名字!
这一夜,甄红没有上楼,就在店堂里一直坐着。等到实在困了,她就歪在了沙发上。
后来是小石叫醒了她。她睁眼看看,天色已经大亮。小石说:经理,你怎么不上去睡呵?甄红一边起身一边说:昨晚我失眠,怕影响你睡觉。小石微微一笑:经理你真是想得周到。接着,她的笑容突然消失,瞪大了双眼去瞅沙发的一端。甄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睡觉枕着的沙发扶手下面,竟然落了一片黑黑的头发。甄红怔怔地看上片刻,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仰脸惨笑: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甄红打电话给大姐,让她赶快过来,说后天就开学了,自己要回去教书。午后一点,大姐来了,她看见了甄红头上的斑秃十分吃惊,把她一搂就哭了起来:小红小红,你怎么也得了“鬼剃头”啦?甄红却推开大姐,平平静静地向她交代店里的事情,包括给林总上门服务,半年后向郗美丽交管理费等等。交代完了,自己就收拾了东西要走。大姐说:小红,你回去教书我赞成,可你得抓紧治头呀,你把药带上,把理疗仪也带上。甄红摇头道:都不用,我自有办法。大姐问:你有什么办法?甄红说:让心灵安宁。这是我的治病良方,也是我的头顶大事。说罢,就背起包走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