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零六个月后)
洛城位于景国南北交界处,虽名为“城”,实则不过是个小镇。大约两年以前,明国攻占了这座小镇,由明国大将李明琛坐镇管辖。
所谓天高皇帝远,洛城地域狭小人丁稀少,两国都对此地并不十分重视,因而,尽管洛城沦陷,百姓的日子却没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干扰,两国文化相容,碰撞也并不十分激烈,反倒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开放民风。
现如今,洛城西南部的旧建筑被拆除或改造,腾出一片空场地,驻扎了明国和景国的两路军队。明军占了大多数,余下一小部分地域建成“女营”,用拱门石墙隔离,将景国少数投诚的女将、女兵软禁其中,以礼相待,同样为她们配备了军奴。
洛城的军奴中,大部分是随军前来的明国人,只有不超过十个景国男子。然而即便是军奴,处于社会的底层,却也有着鲜明的地位划分——最底层的是景国男子,他们怯懦瘦弱,除了做苦力,还要时常被男兵或女兵蹂、躏折磨,生活最为凄惨可怜,即便是比他们地位略高些的明国男人,都不怎么怜惜或同情他们——也许是因为他们看不起被女人奴役的男人,也许是因为景国的男人也不需要敌人的同情。
初冬的某个早上,军营的场地里覆盖了一层棉絮般的薄雪,天还蒙蒙亮,一个军奴火急火燎的穿过院子,跑进了景****奴住的一间低矮狭小的营房,同时不小心碰翻了立在旁边的扫帚。
几个刚刚睡醒的军奴不满的瞪着跑进来的军奴,但并无口角,只有一个人责备了一句:“小安,当心碰翻了水碗。”
叫小安的军奴匆忙道了声歉,匆忙走到炕沿旁,对还躺在床上尚未起身的风华说道:“快出去看看吧,来了新军奴,是个景国人!”
“不必去看了,”风华依旧躺着没起来,相比小安心急火燎的反应,他此刻的表现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淡,“新来的军奴,要挨二十杀威棒,景国的军奴,要挨五十杀威棒,还要脱光衣裳让人参观、烙印……我想,咱们没必要去看新人出丑吧。”
“是啊,小安,起床的时辰还没到,快来再睡一觉。”又有军奴说道,“等一会儿起床了,一整天有你受的。”
“可是——我看见他了,他好像很害怕,”小安踌躇道,发现屋里其余的八个同伴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关心,“他是咱们国家的人,咱们难道不该去……给他些勇气?他会挨打,还要被明国人欺负,甚至还会……”小安说到此处,想起自己前几个月刚来时,竟公然被明****奴和兵卒轮、暴的恐怖回忆,身体有些紧张和僵硬,他咽了咽口水,继而道:“甚至还会遇到我们以前遇到的,他会受折磨的,咱们该帮他一把。”
距离小安最近的一个军奴发出一声冷笑。
“每个景****奴都会遭遇同样的事,咱们在这儿,就是耗着受折磨罢了——我昨天服侍了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其中两个剥下了我的指甲,”军奴说到此处,看了一眼身边躺着闭目的风华,继而道,“昨晚风华的双手被匕首穿透,将军大人把他钉在墙上挂了一夜——你瞧,谁来帮过咱们呢?”
“乐宁你……”小安嗫嚅着叫那军奴的名字,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诚然,景国的军奴是最卑、贱的。乐宁被男兵和女兵玩弄,风华被喝醉的将军钉在墙上,以及这屋里其他人的遭遇,几乎每天他们都在不同程度的受苦,不受苦也会被其余军奴孤立——正如乐宁所说,在这里,没有人帮助他们,没有人怜悯他们,而他们也绝不希望接受敌人的好意。
然而,小安不希望看到同伴们如此冷漠的模样。曾经,军营里有很多景国的军奴,但他们死的死、疯的疯,最后坚持活下来的,只有屋里这相依为命的九个人……现在他们好容易有了一个新来的同伴,和他们一样苦命、一样无助,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他?哪怕那个新来的同伴会受刑,会受辱,可小安相信,只要有自己国家的人在旁边,也许痛苦会变得好忍受很多。
小安最终把目光又移向了风华,在这九个人中,风华是最特别的:他冷静、坚强、温和,他出身高贵,他甚至坚强如钢板一块,不论是被马在地上拖着跑、被吊起来鞭打一整天、还是被钉穿手掌挂在墙上,他总能奇迹般的活下来。风华是这九个人里的首领,小安希望他能做出表态。
风华虽然闭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小安在看着他,也能大致猜出对方心里琢磨了什么。他睁开眼来,用手肘撑着身子半爬起来,看着满目期待的小安,叹了一声,对他说道:“小安,我们会去看他的,但不是现在——景国人是他的家人,你愿意在受辱的时候让自己的家人围观吗?他不会感到安慰,他会恨我们。相信我,现在不管他才是帮他。”
“风华说得对,别再刺激那个人仅剩的自尊了。”乐宁说,对小安笑了一下,“等上午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人如何?等他好受些的时候。”
小安听闻他们如此说,知道再怎么劝也是徒劳,只好闷闷不乐的坐在一旁的炕沿上,一直等到催军奴起床的号声响起。
风华和乐宁拿着碗,与小安一起,跟随在几个明****奴的身后等着盛早饭。偶尔路过几个明国的军奴,不怀好意的顺手揪了揪小安的耳朵或衣领,宛如调戏两家妇女一般,而小安也如被调戏的女人一样难堪的低下了头。
“他们就喜欢看他这样子,”乐宁在风华耳旁说,“小安不该如此表现,越是像女子,越让他们嘲笑。”
“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适应,”风华答道,“像你我这样被玩腻了的,倒是安全许多,特别是我。”
“女营里的人还是很喜欢你的,留在女人身边也未尝不是好事,不像我,如今几乎被当成女人用了。”乐宁说,仿佛和风华谈论天气一般的平淡,没有任何羞耻的表情,对于自己常年被男奴和男兵欺辱,乐宁早已抛弃了没必要的自尊。
相比而言,风华内心的确暗自庆幸自己未曾沦落到乐宁这一步。也许昔日德王府的正君身份,在这个人间地狱反倒帮了他一个忙,使得那些软禁的景国女人对他极其感兴趣——他为她们服务,她们也给他一定的保护——起码风华不必像乐宁那样受到男人的侮辱。
风华刚盛了一碗稀饭,就见小安拍了拍他,向前方一指,说道:“那就是他,新来的军奴。”
风华顺着小安的手向前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陌生且胆怯的面孔。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很美,却也十分狼狈:但见他穿了一件肥大漏风的军奴服,蜷缩在墙角,深蓝色的裤子上沾染着杀威棒留下的血迹,一只手捂着被烙印的左臂,脸色和地上的积雪一样白。
看着如受伤小兽一样脆弱的新军奴,风华心中感到一阵沉闷的钝痛。军奴的生死,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心也由最初的愤慨、不公、剧痛,变成了如今这样弥漫着的、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钝痛。
他知道小安为什么这样热切而激动。
其实曾经,一年多以前,他刚刚来洛城的时候也是如此。可现在呢?风华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被拯救、被怜悯,当年他身为充公贱奴被女人欺压,与如今军营里的压榨折磨,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善良,侠义,正直,显得微不足道,即便风华还可以保持他不灭的英雄梦,他也力不从心。
他只能,眼睁睁目睹着景国的军奴一个个死去;他只能,用白公子给他的力量偷偷苟活。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凡人,他不是救世主,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
珍惜现在,珍惜身边这仅存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哪怕有朝一日他目睹他们死去,也不会后悔。
“我们去看看他吧。”风华说,随手拿了一个缺口的空碗,为那个新军奴盛了一些稀饭。
乐宁拿了一个黑面馒头跟在风华身后,与小安一起来到了那个新来的军奴跟前。
那军奴正眼巴巴的看着其他人排队盛饭,身上又痛又累,心里又怕又慌,忽然见风华三人朝他走来,不知对方是否要欺负他,吓得想躲开。可挨了军棍的臀腿却疼得让他动弹不得,只能让风华三人坐在了他身边,他低头盯着脚尖,不敢言语、不敢动作。
“吃吧,”乐宁对军奴说,将方才拿的馒头递到他手里,又把风华盛的稀饭放在他跟前,“这是你的早饭,你最好趁热把它吃了。”
军奴胆战心惊的捧着手里的馒头,轮番看着身边的三个人,嘴唇开始颤抖,似乎要哭了。
“你不必紧张,我们也是景国人,”风华对军奴说,他就坐在这个少年身边,对他温和的一笑,继而介绍道,“我叫风华,他是乐宁,他是小安……你呢,你叫什么?”
许是风华这一抹温和的笑容给了军奴莫大的安慰,他抿了抿嘴角,继而答道:“我叫……玉奴。”
风华听到他的名字,眉头微微蹙了蹙,随即淡淡笑了一下,复又道:“这个名字可不大好,在这里,你若报了如此姓名,会被人欺负笑话的。”
“倒不如换个名字,既然成了军奴,何必还带个奴字呢?”乐宁在一旁道,可他话未说完,玉奴却慌忙摇头表示否定。
“不……这……这名字是,是妻主为我娶的。”玉奴答道,“我若改名,即是对妻主不敬,不可以改。”
他的妻主?风华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如今,在这洛城里还有什么妻主、正君可言?更何况,这玉奴能有今日下场,多半也是拜那妻主所赐,风华不必问也能想到,必定是那妻主惹了大事,她被处死,家属发配为奴。
想到此处,风华叹了一声,随后道:“玉奴,有件事你须得明白,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妻主可言,从此后,你的家就是这里,我们就是你的亲人……过去的,都要过去了。”
“是啊,风华说的对,不要再想你的妻主,她们在天上,和我们无关了。”乐宁接言道,看了一眼风华,复又补充了一句,“也或许她们活着,但也没法来洛城救你。”
玉奴听着风华和乐宁的话,眼圈一红,低下头去,终于开始掉下泪来。小安看着玉奴这模样煞是心疼,正想着该如何劝慰他一番,就见军奴管事拿着皮鞭过来敦促他们几个快去干活。纵然不情愿,风华三人也不得不听命离开,随那管事来到门外,帮忙从马车上搬卸粮草。
风华和乐宁各自扛了两个麻包返回来,见步履蹒跚的玉奴也被强行带去搬运,看着玉奴裤子上的血迹,风华心中感到难受,随即发出一声长叹。
乐宁卸掉麻包,扭过头也看着那柔弱无助的玉奴,摇了摇头:“他这样子,根本熬不了多久。他最多才十五岁,他受不住咱们的生活。”
“但他们……不会看他年纪小而放过他。”风华抑郁的说,一边和乐宁一起再去搬运,一边看到玉奴东倒西歪的在皮鞭的驱使下扛着麻包前行。
风华按捺住了想上前帮玉奴扛麻包的那种感觉,移开了视线。
“希望他不会过多惦念他的妻主,”乐宁说,“或许午饭时我该教导他,忘掉过去会好过很多,起码——”他说到此处,半是自嘲,半是无奈的笑了一下:“起码他服侍别人的时候,不会胡思乱想。”
“但愿他能如此,”风华叹道,看到乐宁那抹笑容,复又问,“你说得倒轻巧,你呢?忘记过去的家了吗?”
“偶尔还会想起我的小女儿,在咱们可以出去自由一下的时候,看到街上的糖葫芦会想起她。”乐宁答道,提及自己的孩子,他眼中多了许多柔和的色彩,“不过她很安全,这就足够了。”
“是啊,孩子过得好,咱们也就安心了。”风华说到此处,不觉心中一阵悸动,他抬头仰望蓝天,想起了远在他乡的小远。
罗依、小远,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