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闻言,莞尔一笑:“公子如此辛劳,只为一句对挚友的承诺。我不惜性命,为的,也只是对儿子的一句承诺,我答应过他,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白公子蹙眉看着风华,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昔日,当他化作白衣老妇的时候,就与罗依因小远的问题争论过,他见识过这样顽固不化的情况;而如今,面对风华的冥顽不灵,他虽然也有过心理准备,却竟然哑口无言了。
他,拥有千年修为和阅历的狐仙,位列仙班自认为已经看透世人,却偏偏找不出一句话来应对风华那句“承诺”。他可以漠视人间一切情感,却独独无法漠视所谓的承诺,白公子自知自己没有多少人性,他是一心向道不恋凡尘的,然而他唯一的人性,就是重视诺言。
一诺千金,这是他成为人之后学到的第一个道理,也是他自始至终坚守的唯一真理,他无法否决。
就在白公子无奈的看着风华,脑中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再劝劝他时,风华却开口提了一个请求。
“这位公子,能否……让我见见罗依?”
白公子的眉头蹙了蹙,他知道风华在想什么。
风华是想着要说服罗依,让她先返回头去把小远带出来,然后再去洛城和他会合。方才风华那样固执的不离开已经让白公子十分懊恼,而此刻他脑子里想的这件事,更加让白公子感到愠怒。这个风华,不过是一介凡胎肉身,为何要如此固执,如此愚昧,为了一个局外人一般的孩子而押注性命,值得么?风华凭什么就认为罗依能够带着小远顺利到达洛城,因为有他这个神通广大的人陪同?但如果他反悔了呢,如果他放弃护送他们呢?
白公子气恼风华的冥顽不灵,也气恼自己没办法辜负挚友的遗愿,更气恼他的确不能够强迫风华和罗依。强迫他们,就要在他们身上动用法力,这等同于施法伤人,这是他决不允许对凡人做的。
最终,白公子无奈的选择了妥协,他不得不遵从了风华的意思——毕竟,他是来帮助他们,而不是干涉他们——哪怕这样的帮助毫无道理可言。
“好,我现在就让你去见她。”白公子说,手指在风华的枷锁上点了一下,枷锁便应声而开,随后,他向风华伸出了手,对他道,“把手给我。”
“嗯?”正在揉着手腕的风华微微蹙眉,慢慢站起身来,不解的看着白公子——难道他要拉着他的手去找罗依?
“把手给我。”白公子又重复了一遍。
风华狐疑的握住了白公子的手,随后,但见他们双手相握的缝隙间闪烁了一阵纯白荧光。紧接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融入了风华的体内……风华感到身上的痛楚消失了,受了内伤的内脏不再翻江倒海的难受,受伤的手和肩膀甚至隐私部位也不再疼痛,没有指甲的手指竟然长出了指甲……不止如此,伴随着白光带来的阵阵舒适、温和的暖意,风华感觉自己疲惫的身躯渐渐有了力量。
起先,这种力量近似于吃饱喝足之后的感觉,随后渐渐地,他感到那力量在加深、加重,他感到自己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皮肉都被这种陌生而强大的、极其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包围。
是的,强大,而且极为神奇。
因为当白公子松开风华的手,要他“挥手试试”的时候,风华惊恐甚至惊悚的发现——他只是挥了挥手,却让地上的木枷悬在了半空,木枷停留了一秒,然后又落到了地上——声音很大,但很意外并没有吵醒屋内睡着的差役。
“这是……怎么……”风华语无伦次的看着白公子,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他有些恐惧的看了看自己那恢复如初、毫发无伤的手,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没有一种武功能达到方才的效果,若不是风华还保留最后一点理智,他会觉得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如你所想,我和罗姑娘会返回京城带走那孩子。你去洛城,走的是免战官道,而我们只能绕路走……如此一个来回,几乎要比你晚到一年,”白公子对风华解释道,“我方才将自己一小部分力量给了你,在这一年里,能保你不会死去。”
风华先是一怔,随后又露出了惊喜甚至是欣喜的笑容。
他……竟然获得了一部分神奇的力量?他只挥了挥手,就能够让枷锁自己漂浮起来,那么说,他只需挥挥手,就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别人?这是何等神奇而又弥足珍贵的力量,风华甚至不止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也看到了其他的希望——潜伏已久的侠义心肠又一次天真可爱的涌现出来——风华总是不自觉地迷恋保护别人的感觉,这种在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甚至是白痴的英雄情结,从小到大依然深深影响着风华。
然而,当风华的目光与白公子那嘲讽的神情相遇时,风华很知趣的收敛了笑容。
“你就这么想行侠仗义,当个愚蠢的出头鸟么?”白公子蹙眉嘲讽道,但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意闪过之后,他又回到了原本的淡然与严肃,对风华认真告诫道,“风华,这力量是很微小也很有限的,你用一次就少一次,它仅有的作用只是保护你不会因内伤而死——它无法保护你不受外伤,它只是你救命的底牌,你最好不要挥霍浪费。”
风华尴尬的垂下了眼睛,同时心中有些气恼,他对白公子运用读心术感到很不满意。变成一个透明人,想什么都被他人看到,着实是一件很烦心的事情。
“风华,”白公子对他说,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几乎活在英雄情结梦幻里的傻男人,“有件事你必须明白……你只是个凡人,也许在景国你是特殊的,但你依然是个普通人,你不是英雄,你也永远不会变成梦中的英雄。”
“我知道。”风华说,抬起眼来,抿了抿嘴角,有些孩子气的希望白公子不要说得这么明显,“我知道这很傻,我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我……”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去想,这是为你好,”白公子打断了风华,“为了罗姑娘,也为了那孩子,你应该成熟些,摆脱这些没用的空想。”
白公子说罢此话,不再理会垂下眼睛的风华,转身敲开了罗依的房门。风华抬起眼来,看到门在白公子身后关上,他没有跟进去,依稀听到里面有对话声,但他没有向前走。
风华知道,白公子是在劝说罗依和他相见,风华也明白,以罗依那种倔强的性格,中午哭成那个样子,恐怕不会轻易出来见面。而这种将他一人留下的安静氛围,倒并不十分孤独尴尬,也并不像先前那样绝望悲伤……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男尊情结……他,一个在女尊国度长大的怪胎,是那样渴望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是那么渴望像书中那些铁血汉子一样侠肝义胆、顶天立地。
白公子的一番话,突然成为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透的谜题。他甚至无法回答自己最基本的一个问题:他,还是他吗?沉迷在追求大男人的理想中,他真的还是自己吗?他有没有扭曲?有没有误入歧途?有没有病态?
他……把最初的自己丢到了哪里?
一双纤弱的手忽然碰触在了他的胳膊上,风华身子轻微一震,回过头来,看到罗依正仰着头看他。四目相对,风华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胡子拉碴的脸,让这份笑容看上去多了几分沧桑。
白公子没有再出来,夜色下只有他们两个人默默的互相看着。
“我听说了,”罗依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嘶哑,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白公子告诉我,你们谈过,你想……让我们去接小远,是不是?”
“我会——”风华正要告诉罗依他会照顾好自己,可罗依却先他一步,急急的打断了他。
“向我保证你会没事,”她急切的说,仿佛她所有的信念都只能寄托在风华的保证上,“白公子说你不会出事,他说你会平安,可我——我还是要听你的保证,你要发誓……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会等你回来,我发誓,我保证,我会安全的等你们。”风华说,笑了,罗依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幼稚的孩子,像一个全心全意寄托且期待的小孩子,尽管这份期待,并不可能真的安全、安稳。
他们,都是孩子一样的人。
但他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罗依抿住了嘴,默默的点了点头,随后移开了目光。她不忍看这样消瘦、邋遢的风华,也不忍让自己相信一个事实:风华的安危,其实真的不是他保证就能做到的。
可她没有选择,如果风华提出要先救小远,那么她会这么做。更何况,离开小远两个月了,她也十分挂念这个孩子……起码,白公子承诺他可以躲过德王爷的追兵,但他却坦言很难逃脱明国的追捕。
在眼下明军节节胜利的情况下,带走孩子,要比带走俘虏军奴强。
“我会没事的,罗依。”看到罗依一直低垂着头不说话,风华只得轻声安慰她,毕竟他提出要见面,可不是想这样沉默下去,“罗依,我……到了洛城,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倔,也不会自讨苦吃,我会小心的保全自己……我不会像在景国那样了,这样说,你放心了吗?”
罗依点了点头,但她依然低着头,看上去好像又要哭了。
风华看着这副模样的罗依,叹息一声,慢慢伸出手来,有些谨慎、也很是温和的抚住了她的双肩,随后道:“同样的,我做出承诺,你也要给我一份承诺,我也要你发誓。”
“什么?”罗依抬眼问,果不其然,她还是流泪了。即便在夜色下,也能看出她的脸上依稀有泪痕。
“首先就是,你不能总是哭泣,你不是个爱哭的女子,我不愿你被压垮,如果你先被压垮,一半的希望就没了。”风华对罗依说,声音极其温柔,相识以来,他很少用如此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还有,我要你保证……你不会再随便发脾气,你要听白公子的话,他是无偿帮助我们出生入死的,你不能像和我吵架一样待他。”
罗依看着风华,眨了眨眼睛,喉咙越加哽咽。但她还是点点头,并努力将泪水咽下去——诚然,她不能被压垮,尽管她现在真的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但她必须坚持。
“我答应你,我……我保证,我……”罗依的承诺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怔怔的看着夜色下的风华,忽然甩开了他抚在肩头的手。
随后,很快的,她向前一步,踮起脚尖吻住了风华的嘴。风华被这莫名其妙且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甚至想逃开这没道理的亲吻,可罗依的手把他搂得实在太紧了。
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留念,又仿佛是男人的一种温存,风华搂住了罗依,埋下头迎接她这狼狈的亲吻。
亲吻很深刻,很悠长,却又似乎很短暂,很狼狈。
罗依松开了风华,她没有对这一吻做任何解释,只说了一句:“你一定要等着我和小远,你要活着!”
过了今夜,他们将有长长的一年不能相见。他们不是恋人,他们没有爱情,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知己,可他们却要分别漫长而煎熬的三百六十五天,春去秋来,什么都可能会变。
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最后的一个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