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冷笑道:总督大人,如果散云生只为了偷生,别说牢狱门海关他不住,就在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借钻窗棂之机也早溜之乎也了。这又如何解释?
商总督道:最多也只算他恃技逞能而已。
你等不必再争。乾隆摆摆手,问散云生道,你几次三番盗物栽赃,诬陷三级疆吏官长,论罪当诛。但你行为怪僻,似有隐情,可从实招来,如能说出一二,朕也可从轻发落于你,讲,你意在何图?
散云生也是聪明伶俐之人,甭管相帅争斗如何借题发挥,刘墉指鹿为马,巧辩曲直,已为自己开拓出生路。于是散云生撇开皇上,单冲刘墉磕了个头,感激涕零道:俺本以为天下当官的都那么榆木疙瘩不开窍,原来还有相爷这般拨云见日的明白官呀。相爷,咱保定的百姓苦哇!今年遭旱,种的多,收的少,糠菜半年粮都不够,这些拿皇上银子不干人事的官儿,硬是不减半粒官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再这么下去,三岁小儿也得造反。相爷,俺告御状,还有一事,就是清苑知县赵大板子,擅自乱抓赶考举子,公堂逼死江南才子,还敢瞒情不报呀!
乡试中举,便有了功名,吏部造册,储为国家栋才。举子犯事,即使有罪,也要遵循一定程序办案。没想到小小的县令竟敢逼死举子,这还了得!乾隆震怒,立即宣赵知县觐见。
皇上失盗,鬼神皆惊。府县官员群集总督署候见,已是等了几个时辰,虽然品服官装绚丽多彩,可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祸事临头。忽闻内侍宣召清苑知县,赵大板子顿时吓得仨魂飞了俩魄,脚似灌铅迈不动步。
按礼规,五品以下官员上不得金銮殿,好在这是微服巡幸,县官才得以目睹龙颜。赵知县头沉腿软来到暖阁花厅,还没看清哪个是皇上,便咕咚跪地山呼万岁。乾隆见是这般熊样儿,懒得动嘴,便叫刘墉审问。刘墉没问两句,赵知县就全部招供。果真如此,乾隆拍案,立即拿下,押刑部处置。
接着宣见保定知府。见赵知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段知府也觉得凶多吉少,战战兢兢叩见皇上。乾隆问,清苑县衙逼死举子,你可知道?段知府回答不知道。乾隆又问,县衙起出赃银,意在告官尸位素餐,你可知晓?段知府愣怔一下,又答不知道。乾隆再问,府衙公案再显赃银,讥讽你白拿国家的银子,至此你该知道了吧?段知府吭哧半天,依然回答不知道。
乾隆火起:这不知道,那不知道,要你这样的知府又有何用?
乾隆才待传旨罢黜,刘墉连忙低声劝道:略作惩处,赈灾济民当紧。
乾隆吁口恶气道:贬官一级,即刻退免课税,调漕粮赈济灾民,宣谕旨安抚民心。如若处置不当,民怨不息,定问你二罪归一。
段知府连忙叩头谢恩,擦着冷汗退出花厅。
处罚了县府两官,商总督已知难逃罪责,不待宣召,便跪倒乞罪。
乾隆叹了口气,缓声道:保定遭灾深重,官府邀功逼税,乡野盗贼蜂起,公堂致死举子,民心哀怨思变,京畿动荡不安,此等局面,虽是地方官员所致,你也难逃失察之嫌,罚你半年俸禄以作惩戒吧。总督乃封疆大吏,况直隶督职,更为重臣之重,维系京师,万不可疏心一二,要好自为之,不负朕望。
商总督谢恩后,又奏道:散犯云生,虽有告官请命之隐情,但屡盗银库,又惊圣驾,视清律如儿戏,劣迹斑斑,不严加惩处,恐他人效尤,恳乞谕旨,严惩不贷。
督、府、县三官都遭了贬斥,不惩处一下散云生,也难服众官,可如何发落呢?乾隆望了下刘墉。
刘墉便道:区区民间蟊贼,何用皇上开口?
商总督恨死了散云生,恨不得啖尔肉、喝尔血、嚼尔骨头、抽尔筋,听刘墉此话,正中下怀,忙喝令史通判,立即押散犯回府牢,听候本督处置。
且慢。刘墉笑着摆摆手。此番皇上南巡来保定,非是专理政务,而是闲情逸致,游山水,赏民俗,观奇花异草,访人间绝技。适才偶观散云生钻技奇妙,已悦龙心,何不再让其展示一二,以饱眼福,而后再关押不迟。
乾隆天生好奇,现已处置了要务,心里轻松,听刘墉一说,不觉玩性大发,笑道:正合朕意。
商总督暗骂刘罗锅子,都是他胡搅使坏,一番义盗理论,抓了知县,贬了知府,罚了自己的俸禄,现在又让散犯逞能,谁知又冒啥坏水?不同意不行,皇上已经表了态,只得照办,但千万不能再让散云生弄啥钻术,一不留神钻跑了可坏事。商总督思忖片刻,堆笑道:中堂大人所言极是,能给皇上开心解闷,是散犯的造化。我看这样,本督署前有对大旗杆,西边的一根,旗绳已朽,需攀顶换之,杆高风大,曾悬赏而无人敢为。不知散犯能否胜任?
直隶总督署的大旗杆,是两根百年杉树所制,上细下粗,底身有三人合抱般粗,杆高二十丈零五尺,半腰各有一个硕大的方型吊斗,远看旗杆犹如高耸入云的大蜡杆,上挂马牙青龙旗,长风中猎猎作响。
君臣及众官员来至署门廊下分主次坐定。大旗杆下百步周围,军卒如堵,兵刃如墙,里外三层,水泄不通,如此安排,是商总督亲自敲定,明为保护圣驾,暗防散犯逃匿。这还不算,又叫史玉喜身背铁页宝弓、腰挎雕翎利箭,全权授命,若见贼犯露出逃跑迹象,可立即射杀。枉杀不究,上方责怪,总督承担,如该杀不杀,定撤职查办。一番布置,恰似天罗地网,量散云生插翅也难逃。
商总督叵测用心,刘墉一览无余。他将史玉喜拉至一边,悄声道:铁弓通判,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若非足下奇思妙判,散犯狡诈所为,恐无人识破。但有一事相告。皇上爱才,世人皆知,无论贤才还是歪才,他老人家都视为己物。散云生身怀绝技,皇上喜之已溢言表,若当面杀戮,圣上震怒,恐怕总督也吃罪不起呀!望足下权衡,不可误己前程。
史玉喜点头不语,暗作盘算。
刘墉嘱咐完史玉喜,又来到散云生身旁。他仰脸望望高耸云端的旗杆尖,然后对散云生慨叹道:散云生,散云生,你的名取得好呀。
散云生早已是青布裤褂,盘扣束身,头缠素锦,脚蹬软鞋,一派侠客紧身打扮,见刘墉过来说话,忙施礼答道:草民贱人,胡乱取名,不讲章法,粗俗无忌,惹相爷笑话了。
本相非是戏言。刘墉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日献艺,上有君臣百官注目,下有兵民万众观瞧,众目一睽,可谓风光无限。
散云生笑道:这也是相爷抬举所至。
刘墉却没笑,继续说道:依老夫所见,福祸相依,祸福重生,风光无限隐藏着杀机万端。
散云生不由打个冷战。原本以为,利用献艺博得皇上一笑,刘墉借机讨封赦免,以救自己出牢,没想到此时竟说什么杀机万端,顿生疑窦,连忙施礼求道:相爷明示,恳望指点迷津。
刘墉苦笑道:老夫也无万全之策。只是从你的名字中,似乎悟出点门道——散云乃生,落地而亡。至于如何为之,就不知其解了。望壮士思之用之。
说罢,刘墉拂袖而去,只剩下散云生,依然苦思自语:散云乃生,落地而亡——两军卒抬来一盘旗绳,四十余丈长,擀面棍粗。众人看得心悸,别说背绳攀旗杆,就是抱起此绳也非易事,显然总督是在有意刁难。这时,号炮骤响,令旗摆动,一旗牌官高喊:总督着令,换旗绳开始!顿时全场肃然,万千人众,瞩目旗下。
散云生闻令而动。他俯身解开盘绳,寻出绳头揽于右臂,然后仰望旗杆,猛一甩臂。只见那绳,犹如钻天的蟒蛇,一路昂升,盘住吊斗。散云生抓住垂下的绳索,上下手一倒把,壁虎般顺绳而上,些须工夫便翻身攀入吊斗。众人全没想到会是这般上法,一时惊呆,而后鼓掌欢腾。
吊斗置于旗杆半腰,上敞底实,量米斗子状,五尺见宽,三尺余高,人在斗中,地面上看不到。散云生将新绳拽上去后,又出吊斗,手攀脚蹬,猿猴般攀上旗杆顶端。地面观之,硕大人形犹如尺猴,随风摇曳,眼晕心悬。散云生摘下旧旗绳,掷入斗中,突然撒手仰面,头朝下飞快滑落。众人以为其失手,不由惊呼一片。待临近吊斗,只见散云生双手抱杆两脚垂落,鹞子翻身般折入斗中,这才知是玩漂献艺,虚惊一场。
众人正在惊喜慨叹,忽见一绳自吊斗冲天而起,皆以为他故伎重演,甩绳至杆顶,谁知那绳却斜刺里遥指马号屋脊。总督署衙东侧是军马饲养棚,俗称马号。号内几百匹牲畜拉尿,气味熏天,所以棚顶高搭,中间有散味的空阁。马号虽属简陋棚舍,却是临街高建,与钟鼓楼、大慈阁比肩相连。飞绳如怪蛇腾空,展身徐落,在即将伸直成线之际,就见散云生飞身跳到绳上,踏绳疾走,如履线桥。一绳走完,又将另一绳甩出,纵身跳上,继续飞奔而去。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商总督顿悟,知散犯要逃,急令史通判放箭射杀。史玉喜闻令急忙搭箭拉弓。没想到,正当弓如满月之际,手指粗的牛筋弓弦突然绷断,雕翎利箭飞出丈余便无力折落。而此时,散云生已顺绳逃上马号屋脊,沿钟鼓楼、大慈阁一路飞檐走壁,瞬间即逝,不见了踪影。大旗杆与马号间只留下两段旗绳,死蛇般坠落在地。
祖传宝弓,如何用时断弦?商总督才待发火,刘墉劝解道:此时弦断,实乃天意,不怪通判。
乾隆也慨叹道:空中踏绳,非鬼神莫及,贼侠奇志,还是由他去吧。
商总督见皇上发了话,也只得作罢。
乾隆回京后不久,史通判被调入京,据说是刘中堂的举荐。
保定府县免税赈灾,人心稍安,饥民回乡,市井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人们却再未见到过散云生。
后来传闻,刘墉家遭刺客,被人暗中救护无恙。经查,刺客来自保定,何人所派,死无对证,而解救之人正是贼侠——散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