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花朵都在一夜之间全部凋落了,工地上空也轮罩上了一层浓厚的黑云。
不断地有黑色的轿车在山间崎岖蜿蜒的小路上如一条小蛇一样盘旋而来,从车上走下一个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嘴里叼着粗壮烟卷的人,他们把头上的黑色礼帽摘下来挥一挥,深吸一口气。这时,瘸三早弯着腰等在小路的尽头,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同每一位从车上走下来的人点个头,有时也握握手,更多的时候是帮着他们拍拍裤管和屁股帘子上的灰尘,后来,他干脆就在肩膀上搭了条羊肚白的手巾。手里拿着条灰黑色的,蹲下来时就用它擦一擦那些黑亮的皮靴子。他所站的地方有一棵枯死的柿树,柿树上住着一只黑色的长羽毛的鸟。每天清晨瘸三来后,它都要飞出来,冲着天空叫几声。
磨叔也听到了,磨叔就走过去问瘸三,老弟呀,你说句实话,是不是运动又来了?瘸三听后表情木然,不住地点头摇头。七天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是施工手续不全,停工了。说是这座山的下边早就被挖空了,前几天预报的地震,这栋楼都晃了三晃,往下沉了有两米多。我绕着楼房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发现泥土松动的痕迹。
只不过那天虎子告诉我说,刘嫂子的丈夫死了,就是在这工地下面挖煤时砸死的,抬出来后血肉和着煤灰成了黑红黑红的一团烂泥浆,说他的坟墓就在咱们工地的后山上,有人半夜曾在那里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肉饼一样的脸,嘴里还喷着一团黑乎乎的雾。这件事情让我晚上不敢再多喝水,害怕半夜一个人起来撒尿时撞见。
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劳作,突然迎来了一个小长假,工人们就渐渐地从麻木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工地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狂欢。那天,斧头帮和丐帮来了一场掰手腕比赛,全体工人们都出来观望。上半场是丐帮的落后了,人们又拍手又打口哨地要罚他他们唱一出家乡小调。他们就扯着脖子向天喊叫,叽叽呱呱的我也没听清楚到底唱的是个什么。最后斧头帮的输了,他们也要唱是时,丐帮的说便宜了他们,要他们请丐帮的全体工人吃一顿饭。
斧头帮的男人们就从腰间掏出斧子叮叮咣咣地做了十几张桌子,几十把椅子,斧头帮的女人们就在木屋里喷喷炒炒窜来窜去,一会儿就端上来了红通通的烧牛肉,白生生的鲜鱼汤,黄灿灿的炸鸡柳,也有色味全然不同的花生米炒鸡蛋萝卜白菜葱姜蒜大碗的肉大壶酒……两帮的人划着拳唱着歌东摇西晃醉倒一片……
那天,我也去山坡上捡了根枯烂的木棍,把衣服撕扯了几个大窟窿,手里拿着个碗准备上前去讨快肉吃。还没走到跟前就被他们给混了出来,他们嫌我形象不够端庄,有辱会场。其中一个说,你们叫我们丐帮,我们可没一个像你这样的。最后,我还是讨到了一块肥大的肉就笑嘻嘻地走了。
也有醉心于赌博的,在烟雾中把麻将推了又码码了又推,筛子呼啦啦地转,纸牌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就像巴掌扇在脸上。也有整日睡觉的,把呼噜声打得山响,张着个大嘴巴,把屋里的烟吸进去又喷吐出来。睡了几天,起来一摸头,成扁平的了……那几天,富才虎子和二逼都把身上的钱输的精光,在床上挺尸一样躺了三天后,又都手痒难耐起来,就去找我借钱。
富才去找我借钱时,我正在工地后的山坡上溜达。山坡上没有石头庵子,也没有羊群,在青草和荒草丛中隐藏着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头,有的前面还竖着块石碑。我突然想想看看哪一个是刘嫂子丈夫的坟,我觉得他的样子一定没有人们描述的那样可怕,也许他只是没洗脸,他只要洗把脸,就又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和白生生的脸。我一个土包头接着一个土包头地找,找了半天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站在岸上,富才站在岸下,我从兜里掏出一张毛主席朝岸下一扔,那张钞票就像一片红树叶一样飘飘摇摇地落到了他的手里。富才接住后就兴冲冲地跑了,跑到山下后又冲着我喊,你等着我,等我赢了钱,咱们吃肉去。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虎子和二逼也激动地陪着富才打了一晚上,三个人都赌局上下来时,眼圈都又黑又红。富才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零钞,搓成一把扇子在我面前扇了扇说,走,喝酒去。我问虎子,大战了一个晚上,富才到底赢了多少钱?天黑之前早把你那一百块钱输出去了,晚上去磨叔那儿借了两百,又输了一百七,虎子一边走一边说,谁想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像吃错了药一样,把先前输的那三头绵羊全牵了回来,又赢了三十。二逼听后一猛一倒地跑到富才跟前说,全亏了我给你当军师,怎么着,也带上我?富才在二逼肩膀上猛地一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我兄弟,走起。
那一夜随风飘落到路上的花瓣,在一辆又一辆车子的碾压下,变成了一滩五颜六色的稀泥,走在上面叽叽呱呱地响,我们就一路叽叽呱呱地来到了刘嫂子家的大门前。大门敞开着,我们就走进了院子里,东屋北屋西屋的门都敞开着,我们就扬起脖子喊了一声,刘嫂子。
刘嫂子就从堂屋里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腰间还系着那条天蓝色的围裙。她说,大清早的,干啥呀?富才就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说,赢了笔钱,庆贺庆贺,麻烦你弄几个菜,我们哥几个喝两杯。我们又围着那张石桌子坐了下来。二逼那天一直忙忙碌碌,他屋里屋外地端水倒茶炒菜端菜,频频地给我们上烟点烟,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欢快过。
我那天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二逼也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我看到二逼黝黑的脸先是变成绯红,接着变成了蓝紫,最后变成了血红。虎子和富才不断地碰着杯,两个脑袋瓜子挤在一处,这个咬住了那个的耳朵,那个咬住了这个的鼻子,然后笑上一阵,也不知说什么。
院子里有一只大公鸡,挺着肉嘟嘟的胸脯悠闲地走来走去。二逼突然说,咱们把那只大公鸡宰了炖鸡汤喝怎么样,说完又诡异地瞪我一眼,在我耳边说些话。虎子和富才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又咬住了对方的耳朵和鼻子,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刘嫂子就进来了,端着那只炖了的大公鸡。她换上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把头发梳的油光光的,还在头上插了一朵白花。刘嫂子说,今儿是我和丈夫的结婚纪念日,他前儿晚上从底下上来告诉我,要我穿上结婚的衣裳在家等他,他还说,山上的梨花都开了,白的像雪,他要摘一朵给我插在头上……
刘嫂子那天还颤颤悠悠地说了好多话,我都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她后来说,她一个人在家里,老是有狼从山上下来找她。有一次,一头狼下来还咬了她一口,撕坏了她结婚时穿的衣裳。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把我向她跟前拉了一把,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胸脯上说,就是这里,现在还隐隐作痛呢,我也就看到了她那件小棉袄原来是白色的,上面渗透满了鲜红的血。后来,她就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伸出两手拍打着地面,她的哭声拉的很长,颤颤悠悠的。
虎子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们就向外跑,我仿佛听到身后轰隆隆地响着,像千百座大厦倒下,山崩地裂,洪水呼啸……我们一直跑一直跑,就碰到了明亮的刺目的血红色的太阳,太阳把山川染成血红色,把道路染成血红色,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红通通的一片。我们跑到一块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石头跟前,就坐了下来。石头旁边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上鲜艳的花朵正在开放,不断地有红色的液体从花骨朵里流出,滴到我的身上,滴到二逼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香,还飘荡着若隐若现的音乐,就像母亲拍打着婴儿在哼唱……
鲜红的道路无限延伸,我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个小白点像一粒雪蛋儿一样滚过来,或者说像一朵柳絮一样飘过来,又或者说是像一只白蝴蝶翩翩起舞地飞过来。我向二逼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二逼就霍地站了起来,虎子和富才也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奔到了路中央。白色的圆点越来越近,到近处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小姑娘骑着一辆自行车。她大约有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头上戴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圈子,圈子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她径直地朝着我们奔了过来,马上就要撞倒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二逼突然大声地呵斥了一声,她就翻身滚下了自行车。她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后,我发现在她洁白的裙子上沾满了红色的尘土,半拉子脸上还挂着一小堆红色的稀泥。后来,二逼就推着自行车从她身上穿过了,就像是穿过一层薄薄的雾。
我们骑着自行车玩了好久,直到月亮出来满天星星也出来的时候才想到了回家,那时,大地变成了绿油油蓝汪汪的一片,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也像空旷无垠的大草原。月亮是金黄色的,又大又圆。虎子骑着自行车,二逼站在自行车前的面的杠子上,平伸着双臂,富才坐在中间,我被挤得只能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自行车的后座。虎子骑得很快,我的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两旁的树木和野草一会儿倒下去,一会儿又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我感觉我的身子被拉得很长,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地摆动,就像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
后来,我躺到了自己的炕上,铺盖下的稻草哧哧啦啦的响着,让我难以入睡,我就钻出了稻草垛,看到婶子家的女儿,穿着件蓝花格子的裙子,正偷偷地跑来,给我送从家里偷来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