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着时,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黑乎乎的男人。黑乎乎的脸庞黑乎乎的身子黑乎乎的耳朵黑乎乎的手指,黑乎乎的一股烟尘跟着他就飘到了院子中央。他看到我们在吃饭就给了我们一个黑乎乎的微笑,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
回来了?
回来了……
老板娘从屋里出来时,就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肩上垂挂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手巾。他把水撩到鼻子上鼻子就白生生的,撩到脸蛋上脸蛋就白生生的,撩到耳朵上耳朵就白生生的,最后,他用白生生的手从屋里拿了一包烟过来一人递给了我们一支。
你们是里边盖楼房的?我们就都点头说恩。
盖楼房是受罪活儿啊,在外边风吹日晒的,累了就歇歇……我们又点着头往嘴里夹着菜。我看到富才和虎子接住烟后都夹在了耳朵上。
虎子说,你是干啥活儿的?拉煤的?
不是,我是挖煤的。他指尖朝着地面点了点说,刚从下边上来,拿点东西,一会儿就回去。
说完他就慌慌张张地跟着老板娘走进了屋里,一会儿,老板娘又慌慌张张地跟着他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大门外面。我们又说了一阵子玩笑,划了一阵子拳,喝了一阵子就之后,老板娘才软塌塌地回来了,脸色绯红,脖子上印着几个淡黑的圆圈。你走回屋里后又端出了一盘花生米说,吃吧,送你们一盘,不收钱。
我们又咯咯嘣嘣地吃了一阵。虎子打了个嗝儿,从耳朵上拔出香烟,自己点上,又给富才点上。富才刚抽了一口,梨花就说让我也尝尝。说完就凑上嘴去猛吸了一口,又仰着脖子撅起嘴巴吐出了一个套一个的圆圈圈。富才瞪着眼睛惊叹道,从哪儿学的?我怎么不知道?梨花白了他一眼说,老娘的本事多着呢,你知道多少。
那天我们吃得很慢,每条肉丝都要被我们夹起来仔细地观赏评论一番。吃得慢,就喝了不少的酒,席间我们出去撒尿的大柳树下都汇成了一个小湖。梨花也喝了喝了不少的啤酒,后来还要了果汁,她的脖子和脸蛋都已经涨得通红。席间她也去解了好几次手,我不知道汇个小湖里有没有她的功劳。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一阵莫名的激动,一激动我就又喝了两杯。
从大门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喝的酒气冲天,摇摇晃晃,老板娘说要不就住这儿明天再走吧,我不收你们住宿钱,或者把车留这儿你们步行回去,开车危险。虎子把手一挥说没事,就这点子路,我闭着眼也能摸回去。可刚上车,虎子又说他不行了,头晕得厉害,让富才开。富才说他只赶过马车,还是在清醒的时候,他不干。两个人对头站着,你一句我一句,就像在划拳。
梨花走过去一把把他俩个拽开说,快上车,你们两个胆小鬼,让我开。说完她就跳到了那个像锅盖大小的破破烂烂的座位上。富才一听,酒醒了一半,他过去拉梨花时被梨花朝他心口眼上踹了一脚,他爬起来又去求虎子。他说,虎子哥,求你了,你来开,桌子上的酒都交给我……虎子哥,你快上车,你就是不开,你站到她的座位旁边,就当是贴着一个门神,兄弟们心里都踏实……虎子哥……虎子哥就在我们的拥簇下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梨花的旁边,我们一送手,他就趴在了车脸上,又朝着车脸狂吐了一阵说了句,梨花,让我抽一口。梨花就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就跳起舞来。
也已经很深了。记忆中那晚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深邃,月亮和星星都成双成对地挂在树梢上。车子一开动就又从两旁的林木间窜出来一阵阵冷飕飕的风。我瘫坐在车兜里,车后的黑夜粘稠如漆。我觉得我就像是在大海上漂泊,虽然我连海都没有见过。富才却站在来时我站的地方,两手紧紧握着车帮目视前方,我想他肯定是也想体验一下检阅部队的滋味。
一路上,我们停了好几次车,没走多远,我们就同时被尿憋得神色慌张。我没顾上下车直接就把那事儿解决了,富才也是,我看到虎子和梨花好像也没有下车,至今也想不明白他俩是怎么解决那事儿的。
回去后,我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噜噜地叫着,也许是因为后来菜都凉了,又喝了很多凉啤酒的缘故。我偷偷地掀起被子一角无声无息地放了一个屁,呛的打麻将的那一伙子人没好气地咒骂,我心里一阵舒坦,算是报了这些天受他们打扰的失眠之仇。
第二天的早饭也没胃口吃。半上午的时候肚子里就开始闹腾起来了,哗哗啦啦的,像有好几股子的水在肚里打架。我强忍着疼痛推着车子向上坡冲刺,突然就觉得有一股洪流直奔我的屁股而来,我赶紧双手捶打着屁股向楼里跑去。在拐角一个房间,我冲进去时,看见虎子正大张着双腿,屁股下黄灿灿的一滩,嘴里还不住地往外吐着气。看到我进来后就一把拉着我的衣角说,正好,把你的纸分我一半。这时,我才想起没拿纸,急成这样谁还想到这个,不过也顾不上了。我挣脱虎子的手就地蹲下,山崩海啸一通狂泻起来。我揉了揉肚子,也开始从嘴里边舒服地朝外吐气。
片刻的沉默中,瘸三的头的伸了进来,又进来了肩膀和屁股,后来就啊的一声一瘸一拐地跑了,再进来后,嘴上就叼了一根烟,一只手还捂着鼻子。你们怎么就不知一点羞耻,知道不知道,外面就是工人在干活,一墙之隔你们就在这儿拉大便。瘸三顿了顿,捂着鼻子的手掀了掀,透了口气又接着说,还两个人在一处,是觉得臭味儿不够浓?整栋楼里就这一个房间?就不知道一先一后地把把风?两个蠢货,快起来跟我走。说着就要去拉虎子的衣袖。
虎子几乎全身趴在地上哀求着说,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你不想饶我要罚也行啊,你要怎么罚还不是你说了算嘛,你要罚也得让我站起来再说呀,你就给我点儿纸让我擦擦屁股吧。瘸三捂着鼻子听了会儿,就用那条好腿把一块破砖头踢了过去,刚踢过去又慌忙上前,反身一脚踢了出去。
用砖头还便宜了你们,浪费物资,直接用你们的手得了,你看看你们,恶心不恶心。瘸三又愤愤地说,刚才我还正要找你们的事儿呢,昨晚出去也不喊上我,不喊上我也就罢了,还开走了三轮车。昨晚,张总让我开车出去拉货,找不到车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却在那儿花天酒地……
瘸三义正言辞有理有据连珠带炮滔滔不绝地骂着,我和虎子只得静静地蹲在地上,听天由命。好一会儿,瘸三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破旧的烟盒,撕成两半扔给了我们。虎子麻利地擦完屁股,猛地站起来拉住了瘸三的手大喊,大家快来看啊呐,领导在房间里拉屎了,还拉一泡换一个地方。话音刚落,在那一层干活的工人就都聚集到了散发着屎臭味儿的那个房间的门口。我和虎子死不认账,都一口咬定是瘸三拉的屎,后来富才还出来作证说瘸三曾问他要过纸他身上没带。
辩论激烈紧张持续地在那个房间里进行着,瘸三也被问的哑口无言满头大汗。突然,他灵机一动,得意洋洋地指着地上说,大家看看,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里面都有什么?破碎的花生米生儿,还有这儿,青椒皮,烂韭菜,还有一股子啤酒味儿……
我,虎子和富才都默默地低下了头。瘸三站在两泡屎中间当众宣读了两条禁令:第一,不准在闲暇时间私自驾驶三轮车外出活动,包括去赌博**喝酒聚众斗殴等。第二,不准在待建的楼房里大小便,如有违者,大便五十小解十元,并开会检讨。瘸三朗读完毕,又叹息一声说,鉴于虎子和羊蛋是初犯,就罚他们督查第二条纪律,但愿他们能戴罪立功。
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忽然觉得肩膀宽宽的,托一泡屎的福,我在工地上成了一个小小的领导。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响亮的称号,它就给我带来了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