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乔思云发现自己偷看《女儿经》,佟雨嫣就再也不敢碰那本书了。即便是独处闺房,明知乔思云也在卧榻上休息的时候,她也恐怕乔思云突然从她面前冒出来。她把书藏在一个旧箱子里,用衣服盖了一层又一层,生怕自己看到它的一个书角,就会忍不住把它抽出来。其实,她对这本书已经了然无趣了。之所以把它放在眼前,只是由于她想时刻摸一摸那些纸页,猜猜它的柔韧度,或者掂一掂它的重量。那本书,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竟有些麻木,有些反感,有些难以置信。但是,就算这样想过,她还是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目前的状况,接受了她的命运。她没有往下进一步地思索,而是自觉地肯定了自己现实中的活法,作为一个女人的活法。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让她走了神,正在忙活刺绣的纤纤玉手被针扎出一滴血,她疼得叫出了声。
喜闻慌慌张张赶来,为她护理好伤口。
太太,你在绣香囊啊,喜闻诧异地问,真好看,是给老爷绣的吗。
不是,佟语嫣说出口立马就又反悔了,她把头一埋,我只是随便绣着玩的。
见伤口止住了,她继续拿起针线。
喜闻不敢阻拦,静静地站在佟雨嫣一侧,眼睛却不时往她穿针引线的手指瞟上一眼。
早些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幽禁于闺房之中,学习女红。记得刚刚拿起针线的时候,她还不熟悉,经常被针扎得红了眼圈。趁娘亲不在的那一小会功夫,她便把刺绣扔在一边,推开窗户,趴着窗框远望几位兄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你追我赶,不知他们到底要玩出个什么名堂。但他们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让她十分艳羡。
她一边回忆,一边又叫出了声。
喜闻赶紧为她包扎。
她看着喜闻紧张的表情,顿时伤感失神。
本想用女红来代替《女儿经》,手却不争气,整个下午,佟雨嫣恹恹地斜卧在床上,带着一脸的病容。
太太,你不舒服吗,喜闻凑过来问。
佟语嫣摇摇头。
要不去院子里散散心吧,今儿个的太阳挺暖和的,多晒晒太阳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天气一冷,你就不那么容易感冒了。
幽然的庭院,清香的花草,澄净的空气,还有……黑色的身影。
佟语嫣把头转向里面,轻轻地、默默地弯了弯嘴角。忽而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我在床上歇歇,今天晚上不想吃饭了,你去帮我熬点银耳莲子粥吧,佟语嫣说。
喜闻走后,她索性衣服也没脱就缩到被窝里去了。脑子里的东西太多,时不时晃过一个黑色风衣的男子,这让她难以入眠。
眼睛半眯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佟雨嫣在屋内,脑袋是迷糊的,听不清来人叫的什么,叫喜闻,又没人搭理,估计还在为她熬粥。
她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很吃力,像是真的大病了一场似的。
这时辰会有谁来找我呢?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
这个客人她可绝对想不到——范旭那小小的个头倚在门边,敦厚老实的一张脸憨憨地朝她笑着喊道,二娘。
看他仍然背着书包的样子,应该是刚从学校回来,佟雨嫣疑惑地望着他问,旭儿,找二娘有事么。
范旭指指屋内,意思是进去说。
佟雨嫣迟疑了一会儿,把头伸出门口四面望望,又缩回来,把范旭让进屋内。
她尾随范旭来到桌边坐下,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书包,在里面找了找,半天摸出来一本装帧精美的图书,递到她面前,要她收下。
她看看封面上印刷的笔锋有力的“唐诗宋词”四个黑体字,眼睛瞬间被灯塔点亮了光辉,盛放出灿烂绚丽的荣光。
范旭又把书向她面前送了送,她却犹疑不定了,眼珠子转向一边,躲开范旭直射而来的稚气而坦诚的目光。
范旭忽而记起了什么,对她说道,在半路上遇到顾先生,塞了这本书给我,嘱咐我一定送到二娘面前,而且一定要保密,不让任何人发现了,包括我亲娘。
她不禁也问,旭儿你为什么答应他。
范旭又憨憨一笑说,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说如果你有一个姐姐,她很喜欢读书,却因为诸多原因不能读,你会帮助她吗。我回答说肯定会。他就说,你二娘如果有你这样的弟弟就好了,她小时候没能读成书,也没人帮她,现在还为时不晚,你愿意帮她么。
范旭说完把书按在佟雨嫣的手上,径自走了出去,门外传来他不知哪里学来的歌声。
那本《唐诗宋词》,佟雨嫣是颤抖着双手翻开它的封面的。她看着它的扉页,上面写着:清水芙蓉。
四个字都是钢笔写上去的,如君子风度,潇洒豪气,翩翩有为,无形之中散发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就像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此时此刻,她已经开始感觉到那股力量在逐渐渗入她的血液、她的骨髓以及她身体上的每一处细胞。
她在书页上轻而柔地摩挲这四个字,不由得全身战栗了一通。安抚下来自己的心脏,同时拭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她把书埋进自己的胸口,深深的。
她不敢念出声来,便在心里默默吟唱那些美妙的文字、词藻,体会作者当时的心境。读着读着,她的眼泪像决了堤似的,源源不绝地涌现而出。
许久,喜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找佟雨嫣,却见她蜷在铺盖里熟睡了。她面色红润,皮肤光泽,睫毛闪亮,两只手还紧紧拽着一本书的两个角。
喜闻放下粥碗,把佟雨嫣的玉指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从书页上拨开,取出书,安好无损地轻放在她的枕边,又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才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