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佟语嫣正坐在屋内,浅浅地吟诵着。李清照的词写得太过哀愁,太过凄婉。她总觉得自己就是那望夫盼夫念夫却难以如愿以偿的女子,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回音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就连发出的最后一个颤音也碎在了空气里。
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敲响,她抬起头,便知道是谁来了。
她先把书收起来,才跑去开门。
语嫣,你今天怎么慢吞吞的呀,等了这么久才来给我开门,难道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乔雅曼的话不无戏谑。
上学以后,乔雅曼已经很少再穿那一身身贵气的洋装了。她现在打扮得像个正儿八经的女学生。一件白色齐腹短袄,领子很低,袖口加宽成喇叭形,配上一条自然下垂至膝盖以下的无褶黑色长裙和一双搭带布鞋。灵秀的长发拉直了,简单地分成两束,跃过耳背,在挨着脖子的地方用发花扎起来。额角多出来的几绺,也给她夹到耳朵后面去了。
屋子里有点乱,喜闻又不在,我就忙着收拾了一下,佟语嫣看着她说,目光一直不舍得离开她那套新做的学生装。
雅曼,这套学生服真适合你,她发自心底地说。
的确,衣服样式虽然简洁,但朴素和淡雅亦不失为一种美,把少女的亭亭玉立和清纯娇小展露无遗。
我也觉得挺不错,当初我姐找裁缝给我做衣服的时候,我还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没想到简简单单的还挺好看。语嫣,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做一件试试吧。我看你这样儿呀,斯斯文文的,应该比我更适合穿。乔雅曼一脸认真地说。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改天我们俩一起出门去逛逛街,顺便找家裁缝店给你做件学生装,到时候,你穿着学生装,我带你去我们学校里转转,别人准看不出你已经嫁人了。
你叫我扮女学生,那不是胡来,要是让老爷和大太太知道了……
我们不让他们知道就行了,乔雅曼迫不及待打断她的话,我们不告诉姐姐和姐夫,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
看着佟语嫣犹豫的眼神,乔雅曼又给她下了最后一剂定心针,你应该经常出去走走的,语嫣。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有些地方你甚至会爱上它,舍不得离开它。
她继续解释说,我爸当初叫我回来念书,是想加深我对中华文化的了解,但我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我曾经问过我们老师一个问题。我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这个国家。他跟我说,你到大街上走一圈,注意仔细观察周围的人和事,或许可以有一定的帮助。听了他的话,我就真去逛了一圈。以前逛街我都是走马观花,竟冲着好看好玩的地方去了,这回我却逛得十分认真。走到日租界的时候,我看到一位面黄肌瘦的中国黄包车苦力和一位西装革履的洋人因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而另一位手执警棍的日本警官二话不说,颐指气使地对着黄包车苦力厉声训斥,全然不论是非对错、不顾人的尊严。当时,我心里气愤极了,那个日本人嘴里骂出的难听的话就像一记耳光直接打在我脸上,刺痛了我的心。我发现,我在一点点爱上这个国家,走进它的内心,感受它切肤的伤痛。但是靠得越近,我就越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真希望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一点点事情,让它变得强大,但我又能为它做什么呢。我们两个都是青年人,但你也只是每天在家过过日子,我也只是每天在学校里过过日子。空有一腔热血,却找不到真正可以帮助这个国家的方法,说到底是毫无用处的。今天我们课上学了一首诗,是这样说的。
乔雅曼边念边往窗边踱步,她的目光直射向广袤无边、高远肃穆的天庭去了。
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与其说她是在极富感情地吟诵这首诗,不如说她是在向外界宣读自己的满腔热情与坚定意志。她的声音凝聚成一道灿烂的光束,传达给宏远遥遥的天庭。
佟语嫣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却突然觉得离她好远。此时此刻,她的身上映现出一种充满力量的光环,就像顾南烽带给她的感觉一样,令人费解,夺人眼眶,紧扣心弦。
乔雅曼转过身,忽而一笑说,扯远了,不过这件事你还是别急着推辞,看在我的面子上,先考虑看看好了。
她脑袋一扭,不经意地,瞥到了桌上的红色香囊。
好漂亮,好精致的香囊,语嫣,这是你绣的吗?她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一个劲儿地夸赞佟语嫣精湛的手艺。
语嫣呀,我跟你说实话,你这手艺完全可以到街上去开店了,生意肯定很好。等你赚了一些钱以后,你还可以开公司,专门经营纺织品,到时候你做董事长,具体活儿都交给下面的职员干,你就坐等着收钱就行了。乔雅曼笑呵呵地大谈特谈。
佟语嫣原本很紧张被发现的香囊,但被她的一段紧凑话儿弄得晕头转向,又看到她满心欢喜地为自己胡乱谋划着将来的另一种人生,不得不跟着兴奋起来。
要是那样,也不错,她心里想着,没说出来。
我听说,在这边,情人之间会互送香囊,原来真有这么一说,你这个一定是准备送给姐夫的吧。乔雅曼随口问道。
发现佟语嫣慌张的神情,她又补上一句,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他,我知道你想给他一个惊喜。不过,我倒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乔雅曼挽着佟雨嫣的手,撒娇道,语嫣,你可不可以帮我也绣一个呢?
佟语嫣先是一愣,忽地放轻松了,绣是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打算送给谁。
这个人嘛,乔雅曼故作神秘地说,我们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我在法国的时候老听见范旭嘴里叨着他的名字,就记下了,也许你还认识。
佟语嫣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接下来的事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叫顾南烽,我那天回来问过洪管家了,他是姐夫的手下。洪管家说他来过一回,说要搬出去住了,可惜我没碰见,不知道他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这段时间,我学校里的事也挺多,没空去找他,不过我想送他一个香囊,挺合适的。
果真如此。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一个令人一眼难忘的男人。
这时候,乔雅曼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两瓣小嘴因为娇羞而抿在一起,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罗曼蒂克的神秘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你放心,我会帮你绣。佟语嫣答应了。
那太好了,作为回报,你也可以向我要求一件事情。
佟语嫣盈盈一笑,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你刚刚念的那首诗,可不可以教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