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柴房的公鸡在打鸣,洪亮高亢的叫声沿着范府刚被雨水润湿过的石板路,穿透清晨大雾弥漫的空气,进入了范府西北角上那一间十足静谧的屋子。
佟语嫣慢慢睁开眼睛。
熹微的阳光打在窗沿上,顺着一溜下去尽是涂满了茶色的窗棱。桌上的烛台还没有撤,一小截蜡烛插在上面,和滚下来的凝固的蜡油合成一块儿,乍眼看去,像个又矮又胖的小老头儿。
那是昨天晚上特意叫喜闻拿来的蜡烛,为的是担心乔小姐。
佟语嫣闭上眼,头脑中便浮现出乔雅曼善意友好的笑容。
她总觉得乔雅曼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从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起。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即便乔思云皱弯了眉毛,她也可以哄得她转怒为笑。佟语嫣呢,她是永远做不到的。
她又睁开眼,眼神哀哀的。
她和乔雅曼完全不同,但是,毫无疑问,她很喜欢乔小姐。所以,因为乔雅曼一晚上没回来,她也跟着一晚上没合眼。
开门的声音,是喜闻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喜闻,乔小姐回来了吗,佟语嫣急切地问。
刚到家呢,太太不知道,大太太一听乔小姐回来,马上从床上蹦了起来。谁知,乔小姐不仅昨天宿夜未归,今天回来时还一身酒味,头发也乱蓬蓬的,大太太又急又气,正逮着乔小姐问东问西呢,喜闻边说边把佟语嫣的衣服拿到她床边,帮她换上。
她回来了,佟语嫣似乎只听到了这一句,兴奋地重复着。
是啊,太太,喜闻明显也很高兴。
还好老爷昨儿个不在家,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乔小姐宿夜未归的事,多不好啊。大太太刚才一直嘱咐我们把嘴巴管严实了,待会儿老爷回来了,太太您也注意一下,谁敢说漏嘴了准没有好果子吃。
这些,我都知道,佟语嫣轻轻地说。
喜闻又背对着她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忙活开来,那件几乎褪色的印花红绸袄的衣角在铁盆边缘扫来扫去,一根掉出来的线头也跟着晃来晃去。
喜闻,你过来,佟语嫣卷起衣袖,把腕上一个翡翠镯子快速地麻下来,塞进她湿漉漉的手里说,我这里没什么钱,就这个镯子还过得去。你把它拿去当铺换一些钱,给自己做件好看的衣裳。不知不觉,你也长成大姑娘,是时候该打扮打扮自己了。
这可不行,我知道这镯子是老爷送给你的,就算不是,我也不能收。
喜闻急着把镯子往佟语嫣腕上套,但她抽回了手。
先不论这镯子是谁送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姐妹一样看待。我出嫁了,只有你主动跟着我过来,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如果不让我好好待你,那我算什么呢?即便这是老爷送我的,佟语嫣朝窗外某个地方看去,出神地说,它也比不过那群紫藤花的一片花瓣带给我的喜悦与享受。
那老爷那边,喜闻迟疑了半天才问。
放心吧,我来应付,佟语嫣对喜闻微微一笑。
其实,范宗瑞还算是真心对她的。如若不是,他怎么会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大动干戈,为了娶个姨太太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说了,这些天来他又是如此厚待她。
她心中确乎有些许感动。似乎该满足了,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嫁到范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又有范老爷的怜香惜玉,此生还有何求?但感动过后,一股若隐若现的失落牵绊了她的心头,让她欲哭无泪。
出门的时候,喜闻拿来一件雪白的兔毛披肩给佟语嫣披上。
天气有点转凉了,太太要保养好身子,她说。
佟语嫣站起来,裹着旗袍的曼妙身体缓步向前迈动。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穿衣风格,脖子露出太多,腿也露出太多,光秃秃地晾在外面,很不自在。但范宗瑞说了,多穿穿就好。她便不再有异议。不光是衣服,那双从布帛的缠裹中分离出的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也不习惯。此刻,它们就在一双绣以牡丹的青缎子绣花鞋的保护下向前蠕动。失去紧紧缠绕的桎梏以后,走起路来倒有些磕磕绊绊,有些吃力了。
进去饭厅的时候,全家人都已围着饭桌坐齐了,只差她一个人。她赶紧加快脚步,挨着范宗瑞身边坐下。
范宗瑞已经四十出头了,平常总是一副安静祥和的表情,穿着青布长衫,棕色马褂,大拇指上一枚圆形玉戒指。虽然相貌并不出众,他的身份却让许多上海滩的黎民百姓闻风丧胆。在日益猖獗的黑帮派系中,他所领导的洪兴帮占据了大上海的多半江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街头小瘪三,到今天令人发指的黑帮大佬,不光是靠了他在流氓社会练就的巧妙手段,更要感激如今这个时代。为帝国主义效劳让他终于迎来发家的一天,和列强的利益勾结更让他一手承包了日租界内烟、赌两项特种事业,从而稳坐龙头老大。
他旁边是夫人乔思云,美好的容颜早已离她而去,只剩下富态的身材,令她总能给人带来良好的第一印象。幸好苍天眷顾,晚来得子使她母凭子贵,在范家有了一定地位。她那九岁的亲生儿子范旭在一旁干巴巴地瞪着饭菜,嘴角频频淌下口水。
佟雨嫣歉意地望着范宗瑞,他却对她报以和蔼的微笑。
吃饭时,乔思云闪动着眼睛,一边往佟雨嫣碗里夹菜,一边“妹妹”地叫个不停,连儿子范旭都晾在了一边,让那孩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佟雨嫣也给范旭夹菜,看着那孩子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模样,居然十分羡慕。
雅曼去哪了,怎么还没来吃饭,范宗瑞问。
她说今天学校里要搞什么活动,必须去很早,你还没回来的时候就走了,乔思云若无其事地说。
真不巧,我还说今天给她介绍一个朋友呢,她刚来这边,认识的人也不多,有个朋友带着到处逛逛也好。
乔思云刚问了一声,老爷说的是哪个朋友。洪管家便进来报道,老爷,顾先生来了。
快让他进来,范宗瑞显得异常高兴。
顾先生回来了,嘴馋的范旭也叫出声来,把目光从饭菜转移到门口,所有的人都跟他一起看向那边。
一个黑色的身影渐渐进入他们的视野,与他们越来越近,直到站在他们跟前。
佟语嫣凝望着他。
眼前的男子有一双深邃无底的黑眼睛,盛满了岁月积淀下来的睿智与淡定。他的表情始终是单调的、平静的、怅然的,然而,从他波澜无惊的面孔中,又透露出文人骚客一般高洁清雅的君子性情。
他就像一组深藏玄机而又百读不厌的黑色的诗。
他瞬间的出现让这个老宅与周遭更为格格不入起来,好像老宅不应属于这个世界,他也不应属于老宅。然而,他毕竟出现在老宅里了。
范宗瑞带着亲切的目光,把男人唤到身边坐下说,今早听四水汇报,你又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好了,你可真是我的得力助手啊。
这只是我分内的事。
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给你介绍一个法国来的朋友,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话题比较多,但有点不凑巧,她刚出去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也住在这里,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
范爷,我已经决定搬去赌场那边住了,那边事情比较多,我住得近一点,也方便处理。
也好,那我就不便留你了。以后有时间了,尽管过来坐坐,反正我们府里的人你都认识。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指向佟语嫣说,哦,忘了给你介绍,这是语嫣,我刚过门的二太太。语嫣啊,这位是顾南烽,他是我老乡的儿子,已经帮我做事一段时间了,最近开始接管、经营我所有的赌场。
说到这,他又特意强调了一下说,我把顾南烽当兄弟一样看待,没有上下之分,所以,我们范家的人都不得把他当做外人。
说话中,他不时向顾南烽投去赞赏的目光。
南烽,我叫你帮我写的那副对联怎么样了,范宗瑞突然问起来。
昨天已经写好了,我今天就是专程过来把对联拿给范爷,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好的地方,需要改改的,顾南烽说完就朝门外叫了一声手下四水。
话音刚落,四水已经快步走进屋来了。他双手捧着一副对联,毕恭毕敬地递到顾南烽手中。顾南烽找到附近一张长木桌,把对联放在桌上展开,一边解释说,我按范爷的意思写了,但笔法太拙,请范爷见谅。
那一对朱红的联子刚刚展开,就仿佛一瞬间的春雨神奇地在红缎子上洒落了十朵雨花。每一朵雨花里都潜藏着一只怒目圆睁的蛟龙。它们闪动着身体上金色的鳞片,用一颗红色的心脏蔑视一切黑暗。当它们终于决定不惜一切冲破天际的束缚之时,它们会带着一双沧桑有力的眼眸如释重负地为这个世界的希望祷告。
当所有人看到那遒劲如龙、豪迈如侠、坚定如火、多情如风的毛笔书法时,都不自觉地在惊叹中朝前靠了一步。
当佟语嫣也在不自觉中这样做的时候,她只感到一股无形的纤绳拉着自己,把自己向它一步步拉拢。是的,这的确是她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毛笔字,甚至说它漂亮已经远远不足以言述。她在它身上领会到的更多是一种力量,那些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小火苗一触即发,几乎在一瞬间就灼烧了她的眼睛,让她全身沸腾。但这,也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
现在,佟语嫣和它只隔着一步的距离了,但范宗瑞和乔思云几乎也在一瞬间挡在了她的前面,她只好从斜缝中探了探头。
只见上联写着:格超梅以上
下联写着:品在竹之间
横批:傲雪凌霜
好,好,范爷脸上绽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曾经做过老师的人,写出来的字真是有气势、有魄力啊!
顾南烽一听到过去的事,脸色微微挂不住了,他语音一沉,过去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
就是在那稍纵一逝的光年里,佟语嫣捕捉到了他那平静的双眼里淡出来的一丝怅惘与落寞。
范爷郑重地拍了拍顾南烽的肩膀说,过去的事,我们再也不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范宗瑞的兄弟,我还有一大把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今后,你这个文武全才可就有得忙啰!
说完,他再一次十分满意地望着顾南烽。
顾南烽谢过范宗瑞的信任,起身告辞,却拗不过范宗瑞的劝阻留下来吃饭。他张开因握枪而磨出粗茧的手指,正要去拿碗筷,退出去的手下四水又快步跑进屋内,全身上下紧张而慌乱,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听罢,他立马神色自若地站起身来,向范宗瑞告辞,说赌场有意外情况需要他处理,改日再来府上拜访。得到范宗瑞的允许后,他便疾风闪电似的消失在了门口。
佟雨嫣一动不动望着他离去的地方,她明显地感到他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默默地停留了片刻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