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烽正犹豫着怎么回答是好,忽然听到楼下吵吵嚷嚷的,吵闹声中依稀可辨得出一个明亮的女声。
这社会呀,女人都吵到客店里来了,李松霖边说边拽顾南烽的胳膊,走,去看看热闹。
顾南峰被李松霖拖着下楼,刚走到楼梯拐角处,那明亮的女声又传开了。
你这是歧视女性!难道你不知道清王朝已经结束了吗?现在早就不是封建社会,现在的社会讲求自由、民主、科学,更重要的是男女平等。男人都能进来,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店家明显已经招架不住了,哀求般地说道,小姐,你误会了,我们店里的酒烈,我是怕你一杯下去喝醉了,没人送你回家啊!
你怎么能肯定我一杯下去就会喝醉呢!我乔雅曼是敢说敢做的人!今天我既然敢说来你店里喝酒,就一定得喝上几碗才会走出这个门!
李松霖越听越觉得有意思,问问旁人,原来是有位小姐看到客店门口挂着“三碗不过岗”的旗子招揽顾客,一时来了兴趣,也要进来尝尝酒的味道。但店主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进来喝酒,甚为不妥。两人就此互不相让。而那位小姐一口一个“男女平等”,店主一个老头子家,说不过她的大道理,两人就一直僵持不下。
两个人争执的过程中,店里其他客人都凑上来看热闹,就连隔壁店的、街对门的、路上闲逛的,也都围了上来。大家撑大了眼睛观看这难得的一场免费演出,当那女子不依不饶而又理直气壮、言辞凿凿地高谈阔论之时,有的围观群众便拍手叫好,但也有人不时发出一声唏嘘,如今的女子怎么都变成这样,一点也不成样子。
店家最终还是做出了他最大的让步,他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说,我算是没辙了,小姐,这样吧,如果在场的谁能出来做个担保,保证你一会儿喝醉了会送你回去,那我马上就叫人给你拿酒来。
店家的话无可厚非,况且他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乔雅曼望着他的雪鬓霜毛,忽然想起了她最深爱的父亲。她终于不再反驳。
环顾周围一圈寂静的人群,她的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慌。
人群把女子和店家围得厚厚实实,透过人缝,顾南烽和李松霖只能依稀看见女子的卷发在空中甩来甩去。
在人群最静寂的时刻,李松霖忽然开口大声说道,我来给她作担保。
他一挥手,大家齐刷刷地全都朝他看过去,同时侧起身子给他让出一条路。
李松霖走到店家面前,店家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但脸上仍然有些担忧。
发现店家的迟疑不决,顾南烽也立即走上前去说道,我们知道你很关心这位小姐,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把她安全送回家的。
店家又仔细地瞧了瞧顾南烽,许久终于同意了,转身命店小二去拿酒。
围观人群里有人在鼓掌,有人斜睨一眼,认为只是一场导演的无聊闹剧。渐渐的,人都散去了。
谢谢你们俩,如果不介意的话,坐下来,我请你们喝杯酒吧。那女子愉快地蹦到他们面前说。
这回,她的声音依然十分明亮。但离得近了,他们才发觉她的声音同时又悦耳明快,就像画眉的啁啾一般婉转动听。
他们一齐看向那女子,只见她柳眉明眸,冰肌雪肤,不施粉黛而面若桃花、色如凝霞。更特别的是她的一身打扮,纯白色花领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紧身呢子大衣,下身搭配一件齐膝束腰百褶裙,一双黑色高跟鞋,看起来既洋派又不失雅致。她那烫成一股股波浪的卷头发,只在脑后束了一个节,其余沿着两肩披洒开来,像俏皮的小鹿一般随着她身体的不断扭动而晃荡不止。
没问题,反正我们也正闲着,李松霖愣了愣才说道,还不忘朝她伸出一只手微笑说,你好,我叫李松霖。
乔雅曼盯着他的手,却迟迟未动,直到盯得李松霖脸都搁不下来了才说,李先生,难道你没听说过西方有一句“女士优先”吗?男人和女人握手时,如果女方没有先伸出手,男方就决不能先把手伸出来,这是为了表示对女性的尊敬。
李松霖的手就那样干巴巴地悬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感觉有亿万只眼睛在盯着他嘲笑。
不过这次例外,乔雅曼突然露出齐整的牙齿笑着说,你刚刚帮了我一次,我也原谅你一次。
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和李松霖相握,他只觉得那层柔软和温润立刻擦去了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还有你,乔雅曼把手伸向顾南烽说,刚才谢谢你。
你好,我叫顾南烽,他也伸手,淡淡地应道。
听到这个名字,乔雅曼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了他。
夜晚的顾南烽是沉寂的,他就像一道永远猜不透的迷,让人辗转反侧。
酒来了,店小二吆喝着。
三人刚刚坐下,乔雅曼就端起面前的一碗酒,朱唇微启,笑靥如花,我与你们素昧平生,你们既帮了我,我就把你们当朋友看待,这第一杯酒,我敬你们两位。
说罢,乔雅曼仰头,一口下去喝了个干净。
放下碗,乔雅曼却见桌上另外两碗动也没动。正眼一瞧,李松霖瞪大了眼睛,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她,顾南烽则微微一笑,望着她。她想不到他的笑容也会如此温情脉脉。
顾南烽禁不住好奇地问,乔小姐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吗?
乔雅曼点点头说,我很小就跟我爸爸、妈妈移居到法国,我还有一个姐姐,不过她已经在这边嫁人,就没跟着我们过去。前段日子,她儿子,就是我的小侄子到法国来度假。现在快要上学了,我就把他送回来。我爸在家经常给我灌输西方的教育观念,所以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样子也挺好的,我就很喜欢,李松霖抢着说。
乔雅曼眨眨眼说,当然好,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缠小脚,我真不敢想象以前那些妇女是怎么度过她们的一生的,要是我,肯定受不了。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在他们每个人的家里,似乎都存在着,或者曾经存在着那么一双让人怵目惊心的三寸金莲。
乔雅曼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碗酒。
敬我们进步的社会,她欢快而沉重地说,一口气干了整碗酒。
夜色已晚,客店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店小二在一张张饭桌上收拾着残羹剩饭,动作又麻利又迅速。筷子在陶瓷碗上碰成了一首“叮叮叮”的乐曲,缭绕的余音随风飞散。店主在柜台内打着算盘算账,一边不时往他们这边偷偷瞄上几眼。看来,他还是有些微担心。
这家店的酒确实够烈,两碗下去,三个人都有点上劲了。李松霖从脖子红到耳根,双眼惺忪,似乎都睁不开了。顾南烽一直想喝点东西润润喉咙,第一碗酒下肚,感觉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但第二碗极其严重地刺激了他,他的头现在又有点晕眩了。
乔雅曼也拿起桌上一根筷子,在酒碗上“叮叮叮”地敲开了。只见她一会儿在碗内,一会儿在碗弦,一会儿在碗侧,一会儿又挪到碗底,把酒碗敲了个遍,还边敲边哼起调子来。
梦中的婚礼,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顾南烽突然插进来说。情不自禁的,他也加入了放歌的行列。
李松霖本来不会,看这两人唱得那么兴致盎然,便也跟着乱哼,边哼边嘿嘿地傻笑。
喝着唱着,顾南烽和李松霖实在支撑不住,倒在酒桌上休息起来。
乔雅曼呵呵一笑,看着他们说,你们瞧瞧,你们就这副酒量怎么行,当我乔雅曼的朋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其实,她的酒劲也上来了。烈酒从她的喉咙灌下,深深的麻醉感刺激着她,全身的血流都在加快,她觉得自己像飞起来了一样,从没有这么舒畅过。酒精作用使她的两边脸蛋红彤彤的,像两个饱满的红苹果,香甜诱人。她的眼睛因醉意显得俏媚而灵慧,一颦一笑,都蕴含了生命的活泼与欣荣。
没多久,她就开始自言自语了,我爸呀,经常对我说,你每天接受的都是西方文化,你还不了解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这样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所以啊,他这次一定要我跟着范旭那小家伙回来,到这边的学校念书。
她看着另外醉醺醺的两人,眯着眼浅浅一笑。
等你们下次有时间了,我一定要叫你们来我家里做客。哦,不对不对,是我姐姐家。我要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介绍给你们,我喜欢的,有范旭、语嫣……语嫣最喜欢呆在那个有紫藤花的庭院里了,她每天都要给它们浇水、施肥、除草,把它们当成一个孩子似的照顾。范旭也是,有时间了就跑去帮忙。我实在搞不明白,问她,她就告诉我,是那群紫藤花让她看到了希望。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是我看到了,却好心疼、好难过。她很少跟我讲她以前的家人,好像那是一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她也很少跟我说她现在的烦恼,所以我不能完全体会她的悲伤,尽管我很想帮助她,和她一起分担痛苦。
说着说着,醉眼朦胧的乔雅曼也有些伤感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真希望有一天,语嫣也能和我们一起喝酒,到时候我一定要亲自敬她一碗。话毕,她一鼓作气势如虎,喝尽了最后一滴。
酒一下肚,乔雅曼就倒在了桌上。
现在,三个人都瘫在酒桌上,一动不动了,但他们晕红的脸蛋上仍然凝着笑容,似乎一碗碗酒水已经将他们对这个世界,或是对自己的哀怨冲刷得所剩无几。
他们憨笑着、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