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的镜头一刺激,王马拴就想上厕所。那天晚上,出了一件奇事,—直搅扰得他睡不好,也不思饮食。电视的前面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是从他的背后走过来的。王马拴愣住了,他见到鞠红了!这时候她的眼睛里像深潭那样青暗,只有那身红衣在蓝光下闪耀。他看了很久,不愿她离去。“你找我来了?”王马拴小声地问,生怕惊动她。他站起身企图接近她,然而,只要一站起来,鞠红那个红影子就没了。他只好重新坐下,影子慢慢就又出现了,还能够看到鞠红在微笑。
“鞠红不是早就死了吗?”他想,然后问:“你从哪儿来?”这时候才又想起了窗外的那棵柳树。他离开昏暗的过厅来到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看无精打采的柳枝,循着树梢看上面的天空,一团翻卷的白云蒸腾着,干军万马的雄兵虎豹似乎就在白云中间。他不由得紧紧地拽住阳台的门把手。在这一瞬间,深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一页闪了出来:“那个淘气的王八蛋被从黑云中碰撞出来的雷声追赶得吓出尿来。”
当他回到屋里,电视机的荧光屏早就黑了,他感到蹊跷,自己并没有关上电视机呀?
“闹鬼了!鞠红显灵了,到天上我们也是一对。”王马拴自语道。这种景象反正从来没有过,也无法解释。当然,只有这样认为他才能够觉得幸福。那一阵子,他居然意守了鞠红好多个夜晚,慢慢地鞠红的影子才淡了。后来他就是有意识地努力想鞠红,影子也没有回到自己的眼前。不过这个经历倒促进了他的肾上腺激素分泌。在看到大柳树还是不死不活地夹在楼缝之间时,他认为那不过是一棵柳树,没有了灵魂,也就是一堆薪柴了,而自己还要琢磨着打发无聊的时光。于是,他特意穿上西服,在镜子前面看看到底是不是脱了一个胎,像不像个人物受到尊重。他对着镜子说:“什么他妈的像不像爷爷,就是要有钱,干爷爷想干的事。现在电视里不就是出了好多个爷,我也当回爷,死也就不枉来一世。”
他就凭那样一股劲,又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叠二十多张百元大钞,在手里来回地晃了晃:“养个儿子都不跟你来往了,这个世界就我一个人,花了他王八的。”
像为攻占阵地誓师的战士那样,王马拴发了誓,给自己鼓了劲,就将钱掖在内衣兜里,走出了家门,来到了电梯口,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锁好门,等到电梯的门打开后,他没有进去,而是又回到家门前拉了拉门把手,检査一下,没问题后才站在电梯口重新等在那里。
他出来的时侯街道上已经上了灯,灯光昏暗,只照得见一个个影子在活动。老马拴好像要执行一项任务那样,虽然一身正装,兜里也有银子,可还是瞻前顾后地看看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当确信没有谁注意到他,他才敢将脚步移动到快餐店那里。
不过,的确有人跟着他进了快餐店,他刚买好吃的,周得才也坐在那里了。
“唉哟!是你呀!吓了我一跳。”王马拴叫道。
周得才手里揉着两个发着红光的山核桃,手腕上戴着檀香木做的念珠,嘻嘻哈哈地说:“我借着灯影一看就是老哥。这些日子送我那孩子去武汉读书,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
“都安排好了?那边生活费用低吧?”马拴问。
“也不低。就是不放心。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人家说要锻炼锻炼自己的能力。”周得才说。
“你在这里等着,我再给你要一份。”老马拴说,然后到柜台为周得才又要了一份汉堡薯条。
原来的打算等于被周得才给搅了。当王马拴想起自己的计划,立刻就考虑现在要设法摆脱周得才。不过在王马拴还没有想到方法的时候,周得才却说话了:“这段时间,你想没想过我上次给你提的那事?”
“什么事?我倒是忘了。”王马拴问。
周得才早就答应那个遛狗的女邻居,要帮她找个主再嫁出去。事实上周得才并不清楚这个叫田茹的女人的来历,只知道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她的男人早就病死了。
周得才提醒他是不是再找一个女人,并告诉他那个遛狗的女人就挺合适,并问道:“你不是见过她吗?”
王马拴问:“我见过?多大岁数?人长得怎么样?”
“可不错了,比老哥你要小将近三十岁,年轻。嘿嘿!大屁股,性感。”周得才嬉笑地挑逗。
“行!哪天见见。”王马拴心里有事就顺口答应道。
这个叫田茹的遛狗女人还是在院子里遛狗时被周得才认识的。那天傍晚,怡乐苑的小松树围子边上,田茹柔声唤了一句:“秀珍姑娘,撒尿吧。”那小京巴狗就侧着身体向树围子的根部浇了一泡尿。正好周得才迎面过来,那女人见是老邻居,自然就点了点头。
“你刚才叫谁?”周得才问。
“它呀!”女人回答。
“它叫秀什么?”周得才问。
“秀珍姑娘。”女人又亲昵地回答。
周得才看了看那狗,老是觉得不舒服:“这名字嫩。差点把它和人混淆了。”
这时,远处跑来另一只小京巴,一个老爷们带着,两只小京巴看来不但认识还相当亲密,先是绕着相互在屁股那里闻一闻,然后就前腿架起来,相互吻来吻去,看得周得才啧啧地赞叹。不过,这段热乎还没有进行完,一只老大的猎犬就粗鲁地将男人那只小京巴赶走了,接下来,“秀珍姑娘”就被它占有了,它们又相互亲吻起来。那位爷们在一边不满地表示:“你们的姑娘也是势利眼。”
田茹一笑:“你们家的小子满足不了它,还怪秀珍。”
再看那只小狗,还在一边抗议了几声,那猎犬只低沉地叫了一下,那小家伙就六神无主,默不作声了。这情景看得周得才哄然大笑:“操他娘,连狗都靠腰袓的。”
周得才就这样认识了这个遛狗的女人,每每见了总是赞美几句,听得这个女人满脸自豪。
王马拴陪着周得才在快餐店用了晚餐,分手时要周得才给自己弄一套念珠,周得才答应第二天就送他一副。两个人欢欢乐乐地回了家。王马拴却没有回家的意思,他只是做做样子,站在楼口看着周得才回了家又溜了出来。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就在王马拴决心消费一下浪漫一下的时侯,居然有两个人在跟踪他。不过这第二个人黄九经他却没有发现。就在王马拴从楼门口又溜出去的时候,黄九经正欲从小广场回家,一看到那身影自然就像碰上磁铁似的被吸了上去。他远远地尾随着,直到王马拴溜到了幸福巷的拐角处不见了影子。
黄九经此时已经知道王马拴去了哪里,也就止住了脚步。
“到那个脏地方去了,原来到那个脏地方去了。年头就是变了,七岁看老,小时就是个坏蛋,老了还是个坏蛋,早早晚晚天要报应。”黄九经自言自语地诅咒着回家去了。
到了后半夜,天就快亮的时候,大街上只有一个人影像个鬼影那样飘飘然从幸福巷尽头的路灯下闪了出来。“怪了,鞠红竟然还等着我,你说不美吗?”原来王马拴拿着钱到翠花楼去了,借着酒精他又回到了美好的少年梦里。
王马拴跌跌撞撞到了家里便倒在床上睡着了,等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慢慢醒来。他伸了一个懒腰,叫了一声“好累”,坐在床边发愣。意识慢慢一恢复,他就回想起夜的美妙:粉面美人,红装画彩,兰兰接待了这个冒牌的老总。老马拴只要有年轻女孩出现在眼前,就立刻看做是鞠红,还一个劲儿地叫着鞠红,惹得兰兰问他是不是想鞠红了。马拴被带到思念的氛围里,自然就回忆起来,再加上这里昏烛红罗帐的气氛,竟真的入了境。兰兰知道这个老东西也就是到这儿来消费,就简单地解决了。
等到马拴彻底清醒,才发现两千块钱就飞走了,他还自我开解:“让咱也享受一把富人的日子。”
人们就是这样,总是希望好时光能够延续得更长,可是,回想起来愉快的光阴又是那么短暂。没几天王马拴就是用力回忆,粉色的记忆却愈加淡化。那一天在收拾他的衣物时居然从一个对襟汗坎下面发现一幅写有“镇泰山”字样的帖子,一下子勾起了回忆。这是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找到黄老师求的字符,一直装在王马拴的衣兜里,后来叠起来和衣到了一起,与烧鸭头成家那年差一点让这个傻媳妇给烧掉,因为她认为这张符实在没什么用,还挤对王马拴留着它也不能把他的小瘪嘴撑起来。王马拴对于黄九经的字符还是相当重视,他捏着媳妇的手骂道:“你他妈懂个屁!有了这个帖就能够辟邪。”于是将帖子抢过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掌展了展,又放到了柜子下面的衣服内,多少年来一直没动过。他在“镇泰山”几个字前看了好长时间,又不住地做着自己习惯性的动作,将瘪嘴来来回回向前努着。
一日突然电话铃声响起,王马拴才感到家里有一个电话。这个电话除了认识周得才后用过几次,一直就没响过。铃声响起来,给寂静的生活带来了些动静。拿起电话才听到是儿媳妇的声音。这一回,电话那边的声音怪怪的,以前听惯了她的号叫,现在故作温柔使他感到突然,立刻警觉起来。电话里说:“您看您岁数也大了,要是用得着我们您就打电话。要不我们搬到您那里住。”
老马拴立刻就感到了压抑的气氛:“我这里挺好的,咱们没什么关系的。多少年没联系,现在不是要算计我占我的产业吧?”
“我说您怎么老是往歪里想,您要是病了咋办?”
“这不用你管。”
“老不死的,你太毒了。”那边立刻恢复了号叫。这样,老马拴才感到声音熟悉了。
老马拴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幸亏我没动心,黄鼠狼差一点就把鸡抱去。”
在守护自己利益的战斗中他胜了一仗。
就在马拴稍有放松的瞬间,门铃又响了。他料想又是推销,便大声对着门喊:“我这里什么都不买!”
“老哥,你叫叫唤啥子呦!”周得才用南腔问。
知道是周得才来访,王马拴才打开门,一边让座,一边解释:“门口老是推销商品的人。还邪了门,都是推销壮阳药的。有一回推销小姐都来了。”
“这年头就这样。老哥不是也好上这一口了吗?”周得才打趣说。
王马拴敷衍着:“不就是按摩一下吗?又没干别的,咱们可是好人。”
周得才没有回答,只是咧嘴笑了笑。
王马拴问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周得才小心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我来跟你说正事。”
“你还有正事吗?”老马拴表示。
“真是正事。”周得才回答。
马拴有些急:“有事快说。”
周得才可是城里的刁民,这一点他丝毫不加掩饰。他知道老马拴憨直,就故意绕开话题:“老哥今年七十四了吧?”
“你咋知道得那么准?”王马拴有些惊讶。
“嗨,掐算得呗。”他回答。实际上周得才纯属瞎蒙。他接着说:“像你这个年龄,咱不是不盼好,要是有个头痛脑热,是不是身边有个人好?”
王马拴顺着他的话已经猜到了来意:“你是不是给那个遛狗的女人说和?既然你这么热心,我也确实身边需要个人,那就你定时间见个面。”
周得才满心欢喜:“好!老哥就是爽快人。人家还不大愿意,是我在她面前说你人很好,一定对她不错,她才答应见你了。”
周得才高高兴兴完成了差使,两人没再闲扯就道了别。送走周得才王马拴也心情舒畅,嘴里也说不上哼的什么曲,就四肢摊开仰卧在了床上。
还是在怡乐苑旁边的快餐店,遛狗的女人有意识地将自己收拾得更利落些,特地到美发屋将头发烫了烫,烫过之后的头发漆黑柔顺,再别上一枚镶着珐琅花的卡子,人显得相当有精神,也显出些妩媚。她上身穿着碎花的粉色衬衫,下身是一条蓝紫色的长裙,最流行的高跟带尖头的皮鞋。
“你那条狗呢?”周得才问。
“处对象,哪儿能带狗呀?我把它留在家里了。不,也不是,我那狗也在相对象。”女人回答。
“你不是在骂我吧?”
那女人不由地咯咯一笑:“周哥你想哪儿去了,你看不就在外面吗?”
周得才扭头向玻璃门外看,确实有两只狗搅在一块相互乱闻。
他们两个先坐在白塑料桌旁说话,等王马拴。
“你可是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一万元的酬金。”周得才提醒道。
遛狗的女人嘿嘿一笑:“那当然了。好事还没成呀。再说老王是不是有钱还是个未知数。没有钱哪个年轻的女子愿意嫁给一个糟老头子。”
“这话倒是实话。你放心,他的底细我知道,他跟我亲口说他有十万存款。”周得才回答。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玻璃窗外打扮得像个干部似的王马拴,一身新西服和一款黑亮的皮鞋,还特意刮了胡须,将一缕长发梳到秃掉的那片头皮上。他还有意识地挺了挺背。落座之后,周得才说自己还有事离开了,走的时候忙着补充道:“老王,这是田女士。”
两个人客套了一番,王马拴就忙着买了两份汉堡薯条。老马拴并不像田女士那样斯文,人家用纤细的手指撕开番茄酱包,斜倚在食盘的边上,又从纸袋里取出薯条蘸些果酱小口吃着。老马拴只管喝可乐。不过,他可完全不像真正的官,人家官员从骨子里就透出一种气场来,要么威严,要么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淡定地按程序办事。到这会儿,老马拴虽然空有一番装束,也不知道话从何说起。人家田女士倒是对老王一堆赞赏的话,什么“您看上去多有气派,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人交往”,什么“人的岁数挡不住爱情”。
虽然王马拴被一堆恭维话迷醉得不知所以,但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守住自己的钱袋,于是他向这个田女士表示:“我没有钱,生活也不富裕。”
田女士立刻就打消了他的疑虑:“钱能衡量爱吗?钱不能买来爱情。书上、报纸上不一直这么说吗?”
自那以后,王马拴的生活充实多了,生活里填充了许多美好的内容。在快餐店反反复复接触了几次,王马拴便要田女士搬到自己那里去住。田女士自然几番推托才表示可以考虑。她先是到王马拴那里将屋里和厕所的卫生搞了一遍,老王满心欢喜,接下来又为他买菜做饭。这样一来,老马拴就再也不想到山水翠花楼消费了。渐渐有了信任,王马拴也想有所表示,就将十万元的存折分成两份,将其中的一份交给田女士,田女士也将自己的爱犬带到了王马拴这里。田女士为了打消老王的疑虑,坚决不要那个存折,并一再表示:“老王,你这就见外了,我是冲着钱来的吗?要是为了钱,就凭我的姿色找个大款还不成问题。我是冲着你的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