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扯淡!怪你自己呀,吃不动好东西。我觉得就很有味。”周得才骂道。
老王无可奈何地表示:“我老了,不像你,还年轻。”
周得才话题一转问王马拴:“身边还想不想要个人?”
“现在还不怎么想。”王马拴回答。
周得才看了一眼老马拴:“想的时候言语一声。”
“行。你有人王马拴摸了一下秀头皮说。
从快餐店出来,周得才让老马拴准备一下渔竿,说带他到远处散心。谁想老马拴自己却多了个心眼,自个揣着两百元乘着夜色溜到幸福巷去了。他是按照卡片上的地址找去的。幸福巷的夜晚,挂在屋檐上的霓虹灯闪着娇媚的光,远远地就看到那家灯火最为璀璨的山水翠花楼,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红光蓝影,尊贵气派。楼下停着一辆加长奔驰轿车,更显示了不凡。他将手伸进兜里摸了一把那两张钞票,在远处驻足观看了一会儿,低声自语道:“是不是拿钱就能进呀?可是,这土样就是改不了。”
虽说优雅的东西有诱惑力,身边的管家也没有了,可老马拴多少年的习惯,还是觉得那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就紧走几步来到远离灯火的一处街角小发廊。人还没上台阶,就有一个穿超短牛仔裤衩、上面拉吊带的黑胖女人先把门打开了。老马拴走进这样的地方并不怯阵,之前周得才已经领他来过两次,
也吃惯了这口黄食。不过那两次只是按摩,也没有加更多的项目。老马拴很习惯这套程序,他将铁灰衬衫脱下,径直走到里间:“先洗洗头。”
语气里夹杂着消费的快乐与自豪。
旁边坐椅上还有一个瘦弱老者在接受一个小眼睛女人的按摩,那女的用双手轻轻捶打老者的背部,老者问:“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哪地方的人。”
女人问:“您猜猜,我是哪地方的人。”
“蒙古人!”老者肯定道。
“哟!您真会猜。”那女孩大声表扬道。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老者很是得意。发廊不大但气氛活跃。
里面的老马拴也放松下来,脑袋来回跟着黑女人的手抖动,水管里的水沿着耳边流下就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像婴儿那样。自己小时候也没受到这般尊重。最有意思的是,那女人成心潜她耷拉的大肥乳房来回在他的额头上蹭来蹭去,诱得老马拴浑身发痒。
外面还有个扎着小辫的男人坐在柜台里来回地摆弄手里的游戏机,就像旁边什么都不存在似的,眼神从来没有投向他的客人。
肥乳女人有意识将水流弄得稀稀落落。老马拴感到过了不少的时间,要求结束洗头。肥乳女人拿来满是汗味儿的毛巾给他擦了头。对着镜子老马拴发现自己满脸皱纹,已经相当苍老。尽管这样,他还是问肥乳女人:“这里有没有别的服务项目?”
“有,半身按摩和全身按摩。”女人有意识抖了一下颤动的肥乳。
老马拴又问:“全身的多少钱?”
“不多,打满了也就一百二十块钱。”黑女人回答。
“那就先按摩,后理发。”老马拴要求。
“行。”黑女人爽快地回答,顺手打开了旁边的一扇小门。
小屋里贴的是白色的壁纸,或许有了一段时间,那些白色已被脏兮兮的油污染灰了。从老马拴进去到出来总共不到半小时。出来的时候,老马拴甚至找了半天袖子才将胳膊伸到卷成一团的汗衫里,脚下踩了云一样,飘到了外面的坐椅上。柜台里的男人除了交钱时抬了抬头,其余时间一直在打游戏。
回到怡乐苑小区的时侯正好撞上黄九经,黄九经以长辈的口气训斥他:“马拴,我看你老是失了魂似的,也有好几天没看到你了。你跟着那个家伙跑还能本分?城里人下了岗,拿着点钱就想玩些乐子出来。”
老马拴强挤出点笑来:“黄老师,我没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快步走开了。黄九经扭头看他的背影看了老长时间’直到老马拴消失在单元的大门里。
三王马拴家隔壁大概是一个中学女教师,经常从电梯里出出进进看着脸熟,不过楼房里的人不像在村里那时侯都相互认识打招呼,大家很少讲话,甚至不讲话,几乎都是陌生人。不过,自打老马拴没了老伴,一时相当寂寞,于是就努力寻找能够打发时光的事。这时侯,隔壁那家人的吵架声就格外响亮,听得清清楚楚。在老马拴的印象里,他的这个邻居以前也吵架,但那时候他的兴趣没在这里,吵架的内容也就没有进入王马拴的脑子里。现在他有时间听听戏里的内容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王马拴睡了午觉,起来后没有可干的事,就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都是些男男女女腻腻乎乎的戏,这时突然传来的隔壁那女人的声音就显得相当尖锐:“我就喜欢他。你不行,你像一个男人吗?”
老马拴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他将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就听到了沉重的撞击声,还夹杂着“我掐死你”的威吓和“唉哟”的叫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老马拴把耳朵贴近墙壁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好又回到座位上继续调他的电视节目。过了好长时间,隔壁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呵斥声:“你给我滚!离开这座房子。”
这时候,老马拴惺忪的睡眼又精神了许多。他坐在电视机前,眼前的屏幕上正好是动物世界节目,主持人用温情的语气解释道:“大黑猩猩通常有固定的配偶,每到母猩猩发情的季节,公猩猩就循着气味如约而至。当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公猩猩也来争夺配偶权的时候,这个家庭的成员会群起而攻之……”
老马拴的注意力被从邻居家那里转移到电视节目上,刚才的画面与解说修正了老马拴头脑里关乎畜类的一贯认识,他感到惊讶:“不对吧?电视也说疯话,那黑猩猩怎么比人还讲规矩?尽瞎说。”
老马拴自打媳妇死后就在家里待不住,他显然觉得这间房子太大了,除了胡乱地看看电视就是到阳台上看老柳树和下面的人。不过渐渐随着老柳树失去了生命力,他的眼里也没了那棵柳树的位置,或者是有意识躲避着它。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居然有人敲他的门,这倒使他感到惊讶!当他打开门,隔着铁栅栏看到一个有着褐色脸色的女人,她问:“您要不要一些我们的产品?有洗发用的也有洗衣用的。”
王马拴平时没有人说话,有人上门来他当然高兴。他问:“商场里不是有卖洗发用品的吗?”
门外的女推销员立刻接过话:“我们的洗发水好,一瓶可以顶他们四五瓶,这可是精华。”她看到面前的客户头发稀疏,还有一小块秃顶,便补充道:“这种洗发水有生发的效果,多使能够生发。”
这下进一步引起了老马拴的兴趣,他心里想着:“要是能够长出一头浓黑的头发,自己不就显得年轻了?”
他顺口问:“多少钱?”
“一百五十元。”女人回答。
“这么贵?太贵了。”马拴叹道。
“不贵,好东西贵一点也值。”女人继续兜售。
王马拴回到屋里,从靠墙的四屉柜上的老座钟下取出两张百元钞票,买了一瓶洗发水。待老马拴要关门谢客,那女人又返回来问他:“要不要强筋健骨的药。”
王马拴回答,自己的筋骨没什么太大的毛病。推销的女人干脆直说:“您有没有感觉与老伴行房事后腰腿酸软?”
“我老伴死了!”老马拴回答。
那女人也羞于解释,就将一张印刷品塞给了他。
拿过那张纸,王马拴一眼就看到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的裸照,他结结巴巴地念道:“自从用了伟哥,你真的唤起了雄风……哼,又是男女的事。”
“还不是花两个钱乐一乐,不用那玩意儿。”王马拴拒绝了推销,就关上了门。
又这样无聊地过了几日。有时候,王马拴会拿出那张十万的存折来来回回地看,想想这些钱能够派上什么用场。他自言自语地问:“这个周得才是不是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同我联系了?不是说要给我找个人吗?”
原来周得才的女儿考上了湖北的一所大学,周得才送女儿去了。临行那天,一家三口人围在灯下盘算,周得才从柜子里取出一叠钱,数出七十张放在一边,吩咐女儿:“这是学费。给你,装好。”
他的媳妇不时地在旁边抱怨:“跑那么老远去上学,听说那边乱。”
周得才心里有些慌,就制止道:“行啦!别唠叨啦,那边乱,自己长心眼不就行了。”
然后转向女儿:“咱们是到那边读书去,别瞎搞,要是瞎搞小心打断你的腿。”
“您也是瞎操心。”女儿反驳道。
“这一千元是两个月的生活费。”周得才又从很薄的那叠钱里分出一部分,然后数了数剩下的,还有八百元。“这是我们本月的生活费。到六十岁才能拿到退休金。我没能耐,这么多年也没混个一官半职。虽说厂子散了,可人家段厂长在别的地方开了自己的厂子,一下子就发了财。得!今后就靠你自己了,自己闯去吧。”
周得才的表白弄得女儿心里很沉重,也不说话,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周得才就带着女儿赶向了火车站。
那个教自己怎样打发时间的周得才的消失使王马拴没了主心骨。他有时候也到楼下转转,看看有些什么新鲜事。除了依然能看到黄九经守在那棵老柳树下无精打采地养神,周围没有别的人。可是,不知是不是第六感,当王马拴从他旁边走过,他的眼睛就睁开了,发现了他,然后就用目光追逐着他。当然,外面的快餐店还是那样有生气,尤其是那里的年轻人表现得相当有活力。自己似乎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于是,站了一会儿,他就推门进去,也学着旁边老外的样子要了一杯冰可乐和一包薯条。不过最大的区别是那个洋人在专心于电脑里的东西,自己只能干巴巴地坐着耗时间。旁边的角落里还有热热闹闹过生日的男女学生和相拥的情侣。就是在消遣的地方大家依然有事情可做,唯独自己没有了方向。“我现在干些什么呢?”他想。
他并不知道,黄九经正从门外窥视自己。
“小子,够时髦的。哼!那个当年的二流子老了倒学会了享受。看看有一天雷神不索你的魂。”黄九经诅咒道。
黄九经骂完就走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踪王马拴。虽然他又回到了大柳树下的坐椅上,然而心里老是想着王马拴能否适应丢失了土地以后的生活。他虽然年纪大了,没事的时候就大半天地在大柳树下歇着,但一想到王马拴,眼睛里就闪出光来,不住地看看旁边的路口是不是王马拴又外出活动了。
不过王马拴从快餐店回来的时侯他却在小睡。王马拴像一个影子似的从那个路口溜了过去。睡过午觉,王马拴打开柜子寻找自己的衣服,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太想模仿那些电视里面的人物了,要不是那样活着,时代好像没有发展。
他找出一件带扣子的中山装,在镜子前面照照,嘴里自语:“这个也让人笑话,连电视剧里那个东北农民都不如,那个叫豆包的小个子不是西服领带也人模狗样的吗?好歹咱也是城里人。”
对着镜子,怎么看都不舒服,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黄老师嘲笑的样子。“老脑筋,不会活着,活着不就是找享受吗?都这岁数了,怕啥。再说了,现在也时兴这个:他说。
于是就下意识地从小盒里拿出存折,揣在兜里,打开家里的铁门,来到了电梯口。电梯旁边的墙上又多了几张广告,其中一张的黑体大字相当醒目,内容是:“一针见效,专治性病。”
在等候电梯的时候,两个年轻的邻居也在旁边,便开玩笑说:“看看,服务到家了。”
“不是在公厕经常看到这样的广告吗?怎么都贴到居民楼里来了?”另一个说。
“要不怎么说,只有做不到的,没有想不到的。”
老马拴仔细地看看内容,没说什么。
老马拴经过黄九经歇着的路口,黄九经的第六感觉又被触发了,他走过之后,黄老师就起来尾随着他,看他进了一家工商银行的储蓄所,等了好长时间才出来。老马拴从储蓄所出来并没有回家,在车站又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走了。
“瞎折腾,可能又花钱去了。”黄九经嘟哝着。现在,他也忙开了,监视王马拴的行为好像是一桩任务似的。
后来的几天黄九经看到的就是另一个王马拴了。王马拴突然的变化一时使黄九经不能适应。原来那天王马拴从银行取了钱到西单商场买西服去了。他穿上一身蓝色的西服在试衣镜前一照,自己都觉得不对劲,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的这个新行头,可是服务员小姐在旁边一个劲地美言连连:“哟!看您,穿上这身衣服绝对大老板似的,到哪儿也不会让人小看了。”
“你看我穿这身行吗?”老马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有些不自信。
“怎么不行!这身西服就像专给您量身定做的似的。”那位小姐继续恭维。王马拴花了两千元买下了这身西服。他点钱的时候一张一张地捻,生怕捻多了。服务员将衣服叠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告诉他:“这可是好牌子。”
王马拴要走的时侯又回过头问:“我穿这身合适吗?”
人家没带思索地肯定着:“没问題,你尽管大方地穿。”
“在什么场合穿呢?”他又问。
穿着来回在大街上走也气派呀!”服务员小姐鼓励他道。
就这样,王马拴到市中买了这身一生从未穿过的西服,要斗胆改变一下自己。人就是这样,一旦打破了一种生活习惯,就会觉得像得到了一次新生似的。他出了商场就到胡同里的一个小餐馆要了一碗北京卤煮火烧吃了午饭。
不过,在怡乐苑王马拴穿上西服行走时,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那时也是秋天了,穿这样的衣服不会有谁感到好奇。可是,黄九经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这简直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颠覆。
“这是谁呀!原来是马拴。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黄九经揉了一下眼睛挖苦着。
王马拴说:“我这辈子也不能就那么邋遢着进棺材呀!”
“行!穿点好衣裳也不过分。我羡慕你。别没了魂儿!”黄九经说完又闭上眼睛。
马拴也回了黄老师一句:“您年轻那会儿,不是也风光过。”
黄九经没有再理会王马拴。
穿上西服后的王马拴,生活的目的也渐渐清晰起来。也难怪,老马拴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就靠电视机来打发,而电视里除了奢侈品的广告,剩下的就是靓男靓女的求爱戏,看久了,老枯藤也能浸出些水分来。有水分,生活就不自在了。而黄九经自从老伴死后基本上就不看电视了,闲闷的时候就拿收音机听戏解闷。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黄老先生只剩下一个烦字了,在烦字的背后当然就是想干干净净进人天堂的期待。王马拴的期待当然更加现实,壮年时和
烧鸭头混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强烈的期待,也不知道日复一日按着固定的模式生活哪一天是个头,就是想多积攒些钱。那一年冬天没有穿上一件新棉衣,等到天气渐暖就发誓要积攒些钱,让全家人都添置上新的棉衣。后来有了一个儿子,目标定得就更长了,每年能够在养活一家人之后再余一点,能够等孩子大了给他盖个房子。这样终于使生活有了目标。当一个目标实现了,又有新的想象等待着实现,总是要给生命一个新的期待。王马拴毕竟小黄九经十几岁,年轻的时候又饱受排斥,环境的改变必然刺激心底的期待,所以换一种生活和目标的意识相当敏感,一经周得才点拨自然就上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