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
趁看门大爷没注意,我溜进校舍区,见三楼寝室里的灯亮着,知道是那几个损友回来了。我一口气跑上三楼,发现寝室两边贴着一副崭新的门联;上联“岁月如歌应无悔”,下联“蟾宫折桂当有时”。横批:“逍遥洞五兄弟”。
上联笔迹蚕头燕尾,笔走龙蛇,一看便知是黑子的手笔。下联正正方方,字体粗胖,倒是符合胡老三的风格。
咱们302寝室一共五人,入校赶上寝室改名运动,学长们自立门户,有的叫求知洞,有的叫修仙府,还有什么双修洞、基友阁、阴阳门……好像不改名就不能显示特立独行。兄弟们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大笔一挥提了一个“逍遥洞”。
哥几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按资排辈,我排行老二,学的是建筑系;老三叫胡耀祖,是个身材圆融的胖子。这名字听起来像地主阶级家的公子吧?其实他爸是湖北一个镇上的二把手,一辈子没逮着升迁的机会,于是把希望全寄托在后代上,勉励他光宗耀祖。
可事实证明,人的叛逆往往从姓名开始。这家伙从小调皮捣蛋,弄鬼掉猴,能考上浙江财大,那着实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爹为此高兴得杀猪宰牛,大摆宴席,请半个村的百姓为他壮行。结果这小子偏不学好,刚开学就去勾搭财大校花,礼物送了一堆,校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吃他土财主那一套,冷漠得拒绝这段还没开始的感情。
老四叫罗森,外号黑子,是个纯种广东人,浑身黑黑瘦瘦,肌肉结实发亮。他要是当黑客蛮合适,可他偏偏喜欢研究历史。平日昼伏夜出,查阅各民族秘史,号称中华的当代“荷马”。
当年他立志非北大不去,精神压力极大,后来高考失常,被分派到了杭州财大。相处久了,他跟我们一起吃喝玩乐,早把北大和故宫博物院抛在脑后。有一次我问他还遗憾不,黑子一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事儿是我无法左右的。”话虽如此,他眼神里那股失落劲藏都藏不住。
我推开寝室大门,只见黑子聚精会神地挥毫,胡老三在一旁又是倒墨,又是端茶送水。我不由失笑道:“好一副夫唱妇随,郎情妾意的场面。”
黑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神情自若的写字去了。胡老三道:“去去去,别捣乱,我在请大师给我写对联。”
我走近道:“我看看,写的什么这是?”
又是一副对联,上联“黄茶量产基地”,下联“油条制造之乡”。横批,“民以食为天”。
我不由疑惑道:“行啊你们,这是要给门口油条摊打广告?”
胡汉三好整以暇道:“不是,这是我准备贴厕所门上的。”
“呸……”我恶心了半天,直想喷他一脸吐沫。心里奇怪,胡老三做这无聊事就罢了,没想到黑子现在也这么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等他俩忙活完了,我拿出打包好的的几道下酒菜,还有鸡腿和肉包子,让胡老三去小卖部买了一箱啤酒。我们三个人盘腿而坐,中间垫着报纸,一通胡吃海喝。直到菜过三巡,打起了饱嗝,我把今天遇见安静的事儿跟他俩一说。
老胡那表情明显不信,一脸坏笑道:“西湖邂逅同窗校友,多好的事儿啊,你没跟静静在租条船玩?小样儿吧,有这好事你还舍得回来?”
我说:“胡三胖啊胡三胖,你满脑子都是些低级趣味。天地良心,我心里一直挂念着弟兄们呢,亏我还给你俩带了鸡腿。”事实上经过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对啊,怎么没约她划个船呢?
老胡道:“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那一向是坐怀就乱。”
我说:“你懂个屁,那叫兴趣相投。”
老胡道:“兴趣相投个屁,那叫臭味相投,说白了还是看人家姑娘长得美。”
我竟然无言以对……
黑子一听说是吐火罗文,立刻来了精神:“西域三十六国的文字,这可有点年头儿了。”
我:“黑子,那字你看得懂?”
黑子道:“你也太高看我。吐火罗文随便挑出一个都有三千年历史,民国后才有人研究,我认识它,它可不认识啊。”
我听着黑子的话,心想,安老爷子既然说能翻译吐火罗文,想必是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我打开行李箱,取出我父亲那本牛皮纸笔记。这本笔记原本被我母亲锁在一个小柜子里,当成传家宝似得,隔三差五拿出来看看。后来我考上大学,临走时她硬把笔记塞给了我。
我随手翻开笔记,书页里掉下了一张黑白照片。
拾起照片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块赤红色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一些字。正是我在博物馆见过的——吐火罗文。拍摄时间显示的是1980年。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太阳城”三个字。
对照那一页的笔记,纸面有雨水淋湿的痕迹,墨迹化开,只能模糊看见几行字。
“1980年7月6日,我和琳儿、彭大海、刘田雨、罗鹏进入罗布泊取样……四周是诡异的风鸣和扑面的黄沙。仪器失灵,我们用剥蚀的沙丘旗帜当坐标,但很快就迷失在一片戈壁中。黄昏时忽然下了一场大雨……。”
“四周引力在变化……”
“7月8日……我提着油灯,走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找不到出路,水也喝完了……”
“琳儿……不见天日的一天会有多长……”
“我听到一条水流的声音……那群蝼蛄要追过来了……”
笔记零零散散,记录了一些细节,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四个对天发誓,保守这个秘密,并且从此不再踏进这里。”
我合上笔记,闭着眼睛想象这那幅场景。从笔记里看,有五个人找到太阳城,只有四个人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寝食不安,不断想着父亲他们那次探险的遭遇。
三天后,我主动给安静打了个电话,问了她关于石碑拓本的消息。安静似乎有点惊讶,她告诉我,那幅拓本已经被她二爷爷翻译了大概。大意是汉朝皇帝派人去访问西域楼兰国,以打通连接贵霜王朝的丝绸之路。
那时楼兰是一个夹缝小国,北有匈奴,东有汉朝,两边都不能罪。汉朝使臣来访,楼兰王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带领他们到楼兰圣地“太阳城”。石碑里说,太阳城里藏着整个楼兰国的宝藏……由于当时没有纸张,史官把事情记录在石壁上。
但奇怪的是,安静翻阅从古到今的资料,没有找到关于太阳城的消息。
一座两千多年前的国度,即使有一座宝藏,也很可能早就随着楼兰的灭亡而毁灭了。
我劝安静不要去探险。而安静不仅不信,反过来安慰我说,我们不一定要去考古探险,可以只当是一场旅行。
我挂了电话,意识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当然知道太阳城真的存在,而且我父亲还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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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我们踏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这趟旅程的花费是八张软卧车票,以及一大堆探险专用工具,什么工具刀、头戴式探险灯、冷焰火、短柄锤、登山镐、军用铁锹、指北针、甚至还有GPS和风向仪……这笔费用由一个叫沈南风的人赞助。
沈南风是一个富二代,挂名学生会副主席,为人也不骄横,在校内颇具声望。他支持安静的探险,主动提出包揽所有费用。据说他父亲是个投机商人,手下的业务包括房地产、矿产和股票交易。这笔钱,对于他家来说的确是九牛一毛。
听说有人投资,胖子和黑子非要来凑热闹,我拦都拦不住,跟安静商量了一下,探险社平时手下一群小弟呼喝,一听说去那么远的地方立刻全蔫了。安静他们考虑需要人手背行李,于是也就答应我的要求了。
我们队伍总共有八个人,我们兄弟三个、安静、沈南风和他的一个保镖。剩下两个是探险社的社员,其中一个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很白,看起来斯斯文文,也不像考古专业的,上车后就一个人靠在窗边。
另一个叫张宽,这人身材矮胖,性格倒是挺活泼,没一会儿就和胡耀祖聊得兴起。他是学编导专业的,随身带着一个sony摄像机,身上的深绿色马甲一个兜连着一个兜,又是烟又是口香糖的,那嘴就没停过。
胡老三道:“你这身上是个小仓库啊。”
那人说:“那必须啊,出门在外,保证物资充足!”
火车要经过的一天一夜长途跋涉,前往乌鲁木齐南。
安静躺在我的对面,看一本叫《怀斯曼生存手册》的书。我拿出我爹的那本笔记,翻看了几页,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座黑暗的洞穴里,有人手中捏着一把短刀紧紧追在我的身后。我跑出洞穴,冲进一片原始森林,她亦步亦趋跟过来,直到我走到一座悬崖边上。
我一愣神,她猛地抓住了我的脚。
我回头一看,月光高照,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像鱼一样在地上爬行,嘴里喋喋不休说着什么。我眼前一黑,一阵狂风吹过,女人惨白的脸上竟然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对鲜红的嘴巴,耳朵像两颗紫色肉瘤垂落。
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用力蹬开她向上爬,直到悬崖边上。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我猛地睁开眼。
只见胡老三捂着鼻子,一脸痛苦地说:“真是宁惹醉汉不惹睡汉,我就喊了你一下,用得着照脸蹬吗?”
我们出了火车站,顾不得欣赏异域风情,直奔乌鲁木齐南郊客运站,在那转乘汽车,前往焉耆回族自治区。在火车上睡饱了,这时候精神头很足,下车胖子高兴地大喊,大满兜忙着拍摄蓝天。黑子在写日记,林超凡提着背包,显得很酷的样子。
焉耆回族自治区待了半天,出租车不多,好不容易拦下几辆,一听说我们去罗布泊,司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接这趟活儿,看我们八个人这身装扮,一开口要两万块钱。
沈南风还没说话,胖子把人家兜头盖脸一顿臭骂,对方直接走了。
我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胖子嬢嬢的不吭声。正在大家都无计可施的时候,长途车站门口停了一辆大切诺基,一个中年男人下车买烟。趁这个机会,我绕到他面前说:“诶,这位大叔。你知道从这儿怎么去罗布泊吗?”
那人一脸络腮胡子,大概有四十来岁,身材很壮实,皮肤黝黑均匀,带着一副很酷的墨镜。他一转头问我:“罗布泊,谁要去罗布泊?”
我让开身子,露出身后那群人:“我们几个是浙江来的,想去罗布泊看看。”
“呵,一般去罗布泊玩的,都是提前去旅行社,观光一圈就走了。”男人笑了一声:“看你们这装备,不是去那捡石头的吧?”
“捡石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啊。一般的驴友去那啊,都会拣点石头当纪念。”男人笑笑说:“罗布泊的石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安静问道:“大叔,你说石头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男人卖了个关子,一脸神秘地说:“前几年啊,有一群驴友来,在这儿捡到了几大块‘狗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