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浙江省博物馆。我看着面前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只是影印本,模模糊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照片背景是在一片戈壁摊,天和地连在一起,沙丘起伏,仿佛一条条苍龙。在两条苍龙之间,站立着六个男人和一匹马。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白色防风服,工具包斜跨在腰上,皮带穿过衣服,脚上是长筒靴子。
那六个人靠在马上,笑得很开心。其中右数第二个人,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浓眉大眼,塌鼻子,高额头,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像是要去打仗似的。
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杜谨言。
从照片上看,拍摄日期是在1980年5月20日。距离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八年。
那一年,我父亲大概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地质勘探员,和如今的我差不多大小,同样是二十岁出头儿,浑身是胆的年纪。
我隐隐知道,父亲年轻时参加过几次地质考察,在路上奔波了很多年,去过不少地方。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父亲他彻底告别地质这一行,和我母亲去了陕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这才有了我和妹妹。
父亲原名杜汉水,据说“杜谨言”这个名字也是他到陕西之后自己取的,寓意谨言慎行,小心做事少说话。
我小时候觉得父亲他上通天文,下懂地理,中知三千年兴亡衰替,是个极有内涵的人。晚上睡不着了,就喜欢找他问东问西,或许是长期探险生涯,父亲平时沉默少语。有时候拗不过我,他就会给我讲故事,什么知府献狗头金,窦尔敦抗清兵,杨武香三盗九龙杯,诸葛亮七擒孟获,杜环游历大食国,襄王巫山会神女……
很多故事,那时候的我还听不大懂,只是小孩心性,单纯喜欢听罢了。如今在想起来,记忆已然模糊,却没人为我叙述当年的故事了。
“真巧,你也对户外探险感兴趣?”
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头一看,我背后站着一个穿灰色运动装的女人。她身高和我差不多,一头短发及耳,皮肤像玉石一般纯净,细腻而富有光泽,眉眼间英气十足,显示出不逊于男人的果敢。
这是新闻系的,跟我是同一届,名字叫安静。
我是建筑系的,她是新闻系的,学院相去不远。况且东海大学就那么大点地儿,大家在一起读书三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早成半个熟人了。虽说不上知根知底,也都摸清了脾性。说起安静,在学校知名度相当高。她是这届新生第一个创立社团的人,社团叫“山河社”,专门研究地质文化,是个冷门社团。
大学杂七杂八的社团很多,经过一段时间检验,大都销声匿迹,唯独“山河社”办得有声有色,规模不大,但一直很稳定。
安静平时见谁都很客气,一点没领导的架子,深得学弟学妹们青睐。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的。”安静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到那幅照片,问道:“你也喜欢户外探险?”
我不好意思道:“嗨,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其实啊,我从小身体不好,别说是户外探险了,长这么大我甚至没怎么出过远门。
七年前那场矿难发生之后,我躲进矿井求生罐笼里,在黑暗闷热的环境待了三天,一直靠喝地下渗水活命。
我要忍受的不仅仅是饥饿、脱水、疲劳,更可怕的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和死一样的寂静。那种强烈的孤独感折磨得我几乎发疯。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父亲讲给我的一些故事。
三天后,救援队把我从罐笼里救出来。我的眼睛照见强光,造成视力暂时失明。我慌里慌张,满口胡话,讲一些神啊鬼啊的,把周围的救援人员吓个半死。两个月后,我的眼睛勉强能看见一些东西,但我的眼睛立下后遗症,从此很畏惧幽暗的环境。
后来我知道,这种病叫“幽暗恐惧症”。
之后,矿主封死那号矿洞,给每家每户发了一笔钱。我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了湖北,投奔我的舅舅,从此命途陡转,再也没有下过矿。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两本厚厚的两本牛皮纸笔记,和罹难前的一句忠告--“凡事不要冒险”。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顺风顺水,我也考上了大学,就都把当年不愉快的事尔都给忘了。
“怎么,你也知道这次地质考察?”我试着探听安静的口风。
不管怎么说,对我爹当年的勘探经历,我心里还是挺好奇的。
安静道:“对啊我最近在《华夏地理》实习,所以听说了一点,怎么了?”
“那……照片里这地方,你知道是哪吗?”
“据说,他们是去找一种植物标本,至于地点,应该在白龙堆吧。”
“白龙堆?”我对这个地名很陌生。
“在新疆省若恙县,那是全国面积最大,而人口最少的一个县。”安静忽然盯着我看:“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地名,叫‘罗布泊’。”
提起罗布泊,我一瞬间恍然大悟。
罗布泊又叫死亡之海,是古代《山海经》里所说的幼泽。
很多年前,有孔雀河和塔里木河水流汇于此地,形成了一个既有淡水又有咸水的大泽。这片大泽存在上万年,供养了天山以南的三十六个国家,史称西域三十六国。后来唐朝攻打匈奴,为了稳定后方大军征服三十六国,成立西域都护府。
罗布泊早在数千年前干旱,成了一片荒芜的大戈壁。那里面积极大,干旱缺水,被称为六无地带,绝对是一个普通人不想进入的地方。
我不由问道:“他们去哪干什么?”
安静看着我的眼睛:“有人说是地质考察,为开采矿物质做准备。有人说是那发现金矿,也有人说……他们是为了寻找一种植物标本。”
我从来没听我爹提起过,一时有些愕然。
安静看着我的表情,又轻声说:“当年带领这支探险队的,是新疆文物馆馆长彭大海。他后来失踪了,为了寻找他,又失踪了一个人。而他们的尸体,直现在还没有找到。”
“他们没找到尸体,但带回来了一块石碑。”
“什么石碑?”
“就是这个。”安静把手指向高处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副拓本的影印件,是用布匹拓下来的,记录在石碑上。隐隐是红色的,上面刻着一些弯弯曲曲,如音符一样的文字。
我敢肯定,那不是汉藏文字,也不是蒙古西夏和回文。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好奇的问了一句。
“这叫一种西域文字,属于印欧语系,叫吐火罗文。”在我身后,忽然多出了一道人影。
我转身一看,吓了一跳。我背后站着一个老爷子,大概六七十岁,身材瘦如枯槁,穿着一身白色唐装,鹤发鸡皮的,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我再仔细一看,只见他脸上长满细密的老人斑,观之可恐,顿时吓了一跳道:“哎哟,老爷子,您走路怎么没声呢?”
老爷子瞥了我一眼,倒是也懒得搭理我,直接冲安静道:“小静啊,这是你说的那位朋友?”
安静先是点点头,又朝我介绍道:“这是我二爷爷,研究先秦文化的顶尖学者。现在是东海大学名誉教授。”
我应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老爷子见我的反应,沉着脸道:“你这位朋友,脾气毛毛躁躁的,要改一改。”
安静没接话头,顺势问道:“二爷爷,您见多识广,能不能翻译出这片石碑上写的是什么?”
我盯着老爷子,希望从他嘴里得出一些消息。
老爷子干笑了两声,又瞥我一眼,慢悠悠道:“这吐火罗文呀,中国研究它的专家,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能准确翻译出来的,恐怕只有民国大师季羡林,季羡林死了以后,这玩意儿就失传了呀。”
我略微有些失望,讪讪笑了几声。
老爷子被安静吹上了天,这时可能感觉落了面子,话锋一转道:“我虽然翻译不出,可我有几位朋友,是专门研究这个的。花点时间,应该能翻译出大概。”
安静掏出一个迷你相机,“咔咔”给那张拓本照相。接着把相机递给了老爷子。
老头儿揣上相机,冲我们点点头,出门一溜烟走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擦黑,这才知道已经到了七点半。浙江省博物馆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安静两个人。
我们出了门,随便找了家小面馆,点了两笼小笼包,两碗肉丝面。吃过之后,她回家去住,而我则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