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压抑的气氛,好像能拧出水来。
施乃千坐在太师椅上,神情颓然,一点儿也看不出女儿劫后余生的欣喜,手中的洋纸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张氏在他下首而坐,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她生的儿子施文礼才满五岁,还闹不明白大人们为何突然这样,他一会儿到施乃千跟前,摆弄一下他的胡须,一会儿又到张氏身边,伸手到她的衣服里掏摸一番,然后又跑去施念慈那里,拉她的手要去外面玩耍。
施文忠满面欣慰中又带着焦虑,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施文义看上去很愤怒,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施念慈则静静地站立在门口,面色平静,嘴角微微翘起,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
院子里,一些家人伙计与奶妈仆妇聚集在角落里,悄悄地议论着这盼望了好几日又突然归来的小姐到底是被啥人绑了票。
施保与小元子走过来:“看啥子唦?没见过小姐?该做啥做啥去,不要等着老爷收拾。”众人听得如此说,只得散了。
“我说老二,你能不能坐下?”施文忠忍不住了。
施文义不耐烦地回道:“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我坐得下嘛?”
“你不坐就不丢人啦?”
“一口唾沫一个钉,放个响屁砸个坑。这事要传出去,俺们家都出不去门了。”
张氏接着说:“不图砖满地,单图个好女婿。满以为这是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姻缘,哪里想到就出了这事呢?施家在肃州城,咋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老爷的脸面那比金子还要贵着呢。这赶明儿传出去闺女被土匪抢了,又被夫家休了,我的脸都觉得没处搁了唦。”
施念慈的脸色倏忽一变,可她咽了口唾液,换了个站姿,又恢复了平静。
施文忠听不下去了:“你们只顾着自己的面子,可想着小妹的心是多难受吗?她惹谁招谁了?好好的,飞来了这横祸。你们不说体贴着点,还被窝里的猫专咬被窝里的脚趾头,啥意思嘛。”
施文义不乐意了:“哥,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这事情瞒不住,俺们就是在家日日体贴着小妹,你还能挡着别人家的舌头不舔肥屁股。”
施乃千脸色更加阴沉,咳嗽一声:“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商量这事咋个应对,不是叫你们扯磨耍嘴!”
“咋个应对,我看不好办。”张氏软顶了一句。
施乃千瞪了她一眼:“你给我悄声!”
张氏不满地看了看施乃千,又与施文义对视了一眼,把话憋了回去。
施文义说:“错在俺们,总不能再找人家季朝栋讨说法去唦?”
“咋不能?这事就得去找他们季家。凭啥他们想娶就娶,想休就休?要说绑票,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绑的,我们没找他们家的麻烦,就够仁义的了。他们这样做,也太没人性了。这让小妹今后咋样做人?”施文忠激愤不已。
施文义点头:“你说的都是道理,我没啥说的。可你敢去找姓季的说理吗?你敢吗?”
“我有啥不敢?我明儿个就去。”
“那好,你就去吧。你找别人家说啥嘛?”
“我要让季朝栋收回休书。小妹既然是他们家明媒正娶的,那就生是他季家的人,死是他季家的鬼。”
“好,你想得好,也说得好。只怕季家不像你说的那样想。”
施文忠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他咋想,人不能退回来!”
“那好,就按你说的,你明日就把小妹再送回去。不过,我有话在先,不管季家收不收人,小妹都不合适回来。”施文义也毫不示弱。
施念慈发话了:“大哥,二哥,别人的话我不管,你们俩与我一母同胞,你们的话我得听。咱妈死得早,从小到大,你们也没少疼我。这桩婚事,不是我的心愿。被人绑票,也不是我的计谋。被人休了,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娘家,可我娘又死了。爹爹要的是面子,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季家的求亲。既然你们这样疼我,我心里都承着你们的情呢。你们的心意我也明白,大哥是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地这么被人糟践,二哥是不能因为我在家里被人指着脊梁骨笑话。总之,我是不能在施家再待下去了。那好,你们谁也不要烦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扛着。从今以后,我施念慈是死是活,与施家无关了。”
施念慈说着,向前几步,扑通跪倒,朝上磕了几个响头:“爹,您老人家保重。女儿不能尽孝了。”说完,站起来就朝外走。
“站住!”施乃千一声断喝。
施念慈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
施乃千声音微颤:“你……你要到哪里去?”
施念慈慢慢地转回身来,已是泪流满面:“我也不知道。”
施乃千站起身来,走到女儿的身边,伸手替她擦去了眼泪:“香油拌的苦苦菜,各打各的心上来。你们的主意,我心里都明镜。我还没死呢,丢脸还轮不到你们。你们的脸还没那么金贵。既然季家如此行为,我施乃千当然不能装聋作哑,更不能看着我的闺女无家可归!念慈,你且回你的房里歇息,其余的事爹爹自会料理。”
施念慈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到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施乃千也控制不住感情,流下了两行老泪。他一边用衣袖擦拭,一边抚慰着女儿。待施念慈的情绪稍微平复,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小元子。”
小元子与施保在门外偷听,一直在哭,哭得涕泗交流。正哭得伤心,猛听得老爷一声呼喊,泪也顾不得擦,就跑进屋里来:“老爷,您有啥吩咐?”
施乃千看了她一眼:“去,带小姐回她的房间歇息了。”
小元子答应一声,破涕为笑,搀起施念慈的胳膊就朝外走。
施乃千追了一句:“小元子,把你的鼻涕擦了。”
小元子答应一声,与施念慈又都笑了。
施文忠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施文义脸色铁青:“爹,你既然早有主意,为啥还让我们白费这口舌呢?”
张氏接着道:“就是呀,你想留娃娃,就留下唦。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弯,何必呢嘛。”
“我就是要看看你们的心,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我施乃千一生清白,不能让姓季的就这么给染黑了。”施乃千说着,迈步出了门。
张氏追着他的背影:“你争气俺们没说的,可你总不能把闺女窝在家里一辈子唦。”
施文忠没好气地朝门外走,丢下一句:“小妹不会在施家待一辈子的。”
施文义冲着施文忠“呸”了一口:“软处凿窝窝,硬处扛锨过。你以为好人都是你做的?哼!滑头。”
张氏重又坐在了椅子上,施文礼爬到她的身上,手伸进衣服要摸奶子。张氏把他的手打了一下:“你多大啦,知不知羞唦?快出去耍,我与你二哥有事要说。”
施文礼不高兴地撅着嘴走了。
施文义坐下来,对着张氏发起了牢骚:“姨母,你看,老爹就是这样的人,每次都是把你明着架上台子,尔后再把你摔得鼻青脸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下子,我算是把妹妹得罪了。”
张氏安慰他道:“你爹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他心底里也是最不想让你妹妹回家的,可他做不出来呀。你只管说,这是大事,事关施家的门风,咋能含糊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