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慈赶到了父亲身边,施乃千已经进入弥留状态。
“爹,你睁开眼,是我唦。”施念慈在榻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她轻声地呼唤着父亲。
施文义与张氏也跪在地下,假状悲哀。施文义趁机对施念慈说:“老爹都是被你气的,你还有脸进这个家?”
张氏也跟着道:“你是有案子在身的人,要不是几个男人都犯贱,你还能在肃州城又开药铺又做买办?你不要脸俺们还要个皮呢!”
施念慈抹了一把眼泪:“别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只有自己贼。碍眼的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你们好做手脚唦。谁是个不要脸的谁知道。”
张氏一听,脸红得像鸡冠子,拍打着双手喊起冤来:“我的天哪,老汉,你造孽唦。你还没死,俺就被别人屎盆子扣头,臭
一个呀。俺一没跟土匪强盗睡觉,二没生个野种尕娃,俺咋就不要脸了唦!”
她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皆是。
施文义转身给了施念慈一个耳光,破口大骂:“你这个丧门星!给你脸不要脸唦?快给我滚!今后永远不要登施家的门!”
施念慈看他们俩一唱一和,心中积压的冤屈和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她趴在施乃千的榻前哭得死去活来,一时间,场面大乱。
林辅臣看着他们亲人之间,互相伤害,不能理解,只有为施乃千继续治疗,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能多挽留一下他的生命。
就在这时,季良策赶到了榻前,因为匆忙,他的官服都没有换。
他带来的衙役一声呼喝,让人感到了他的威严。季良策并不知道施念慈也在房内,他在院子里就听见了施念慈的哭声,心里不由得一阵疼痛。他宁愿让自己破皮烂肉,也不愿施念慈眉头紧皱。进屋前,施文义与张氏的责骂恰好让他听了个正着。季良策不由得勃然大怒,往日的温文尔雅扔到了九霄云外。
季良策大步跨进屋里,先来到施乃千的病榻前,双膝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全然不顾违犯朝廷的规矩。然后站起身来,喝了一声:“施文义,你是个人还是个畜生!”
他的怒喝使他的嗓音有点变形,若放在平常人身上,必定会引起哄笑。可是,他的道台身份,以及施文义前妹夫的名头,使他这一声怒喝,便有了不同寻常的力量。
施文义是个怕官的人,对季家,他从来都是畏惧的。即使季良策休了施念慈,他也总是抱怨自己的妹妹不争气。当施念慈回到家里时,他看着她就闹心,总是琢磨着把她撵出去。可是,碍于老爹的威慑,他还不敢过分相逼。可日日冷嘲热讽,也是不断口的。季良策到施家寻施念慈时,他把对施念慈的一腔怨愤,一下子撒到了季良策身上,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事后,他吓坏了,唯恐季朝栋找他算账。幸好,季良策回去后没有告状,这事在他的心里才渐渐变淡。后来,他听说季朝栋升了官,季良策也中了进士,心里一直是既后悔又惋惜。尤其是季良策做了肃州道台,他更是追悔莫及,经常喝醉酒就骂施念慈是个白骨精。否则,肃州道台的大舅子,那是啥身份?刚开始那几天,他躲着不敢去庆余堂和洋行处置买卖,他怕季良策不忘那一拳之恨,找他算账。
因此,当他肆无忌惮地欺负施念慈,认为把她赶走是小菜一碟的时候,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季良策当头棒喝。
施文义被骂声惊动,正要反击,抬头一看,原来季良策,立时,像老鼠见了猫,还没走路,爪子先就酥了。
“我,我是被她气的。”他强词夺理,声音却细得像个蚊子。
季良策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老父亲病危,你不赶紧求医问药,舍肉求安。却像个泼妇,责骂自己的一奶同胞。你是看她受的委屈还不够吗?”
施文义嗫嚅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凭你这不孝不贤的品行,我就可以办你个忤逆之罪!关在死囚牢里,让你尝尝啥是生不如死!”季良策继续敲打着他。
施文义不敢吱声,只有跪伏在那里,低头哭泣。
季良策又训开了张氏:“你身为人母,为老不尊。施家待你,没有嫡庶之分。你的话,哪里有一丝长者的气味唦?”
张氏低眉伏首,不敢言喘。
施念慈正在万箭穿心,孤苦无依之时,忽然听到了季良策这一通严词厉斥,心中不由大为震惊。在她的心里,季良策只是个书呆子,依靠其父升官晋爵,一直就没瞧得起他。尤其是当季朝栋休了她,而季良策却赶到施家,哪怕挨了揍,也不敢直起腰来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就是个窝囊废,原先心底里对他那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了。
宋河回来的那天晚上,季良策的造访让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季良策已经是个道台,在肃州那是跺跺脚全城都要颤动几下的角色,可她仍然没有别的感觉。她就是认为他是个窝囊废。
刚才的这一幕,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作为一个弱女子,一个受尽欺凌与蹂躏的女子,施念慈纵然心轻万丈,而事实上她也只能做有限的抗争。在男人是山,女人是土的大清国,她又能如何呢?
施念慈又流泪了。这一次的流泪与方才的流泪,是不同的。她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言词所打动了。而且,这个男人,是她一向瞧不起的窝囊废。
季良策看了一眼施念慈,正巧也碰上施念慈在看他。两个人的眼睛一对光,迅即闪开了。可是,对方眼里所包含的东西,却被各自深深地刻记在了心底。
此时,施乃千动了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
施念慈惊呼一声,上去抓住了施乃千的右手。
那一双手,很大,却已萎缩。在施念慈的记忆里,这只手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柔和,她曾无数次被这只大手牵着,走在肃州的大街小巷里,吃着小吃,玩着玩具。当她累了,这双大手就把她托起来,或抱在怀里,或背在背上,甚而把她高举过头,放在了脖子上。
而如今,这只手,骨瘦如柴,青筋毕露,上面还布满了老年斑。施念慈捧着这只手,摩挲着,泪已模糊了双眼,不断地滴在这只手上。
她把爹爹的手,放在了脸上,枕着它,又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景。那时的她,心里是踏实的,满满的,都是阳光。
季良策站在那里,看着施念慈的一举一动,觉得心被她的一双手牵扯着,好痛好痛。当他看见施念慈枕着父亲枯瘦的老手,闭目流泪时,自己的泪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施念慈感觉到了另一只手,在她的头顶颤抖着摩挲。
她抬起头来,与父亲的眼睛相遇了。父亲的眼睛里,有一丝浑浊的老泪闪动。他说不出话来,却用眼睛告诉了她,他很高兴。
施念慈也笑了。
施乃千的眼睛在寻找着什么,施念慈轻声地问:“爹爹,你想找啥?”
施乃千嘴唇轻抖,发出一个字来:“娃……娃。”
施念慈明白了,她说:“娃娃在家,她好着呢。你想看看她吗?”
施乃千微微点头,季良策已经转身走到门口,对小厮吩咐:“快去北后街,把娃娃抱来!”小厮答应着,飞快地跑了。
施乃千看见了季良策,一阵激动,手颤得很厉害。季良策马上走到榻前,跪在地上,抓住了他的左手:“爹,您有啥话要说吗?”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季良策如此的称呼,真是无法理解。可是,季良策竟然叫了,好像很自然,没有做作,也不像演戏。
施乃千的眼里,流出了几滴老泪。他竭力地把施念慈的手拉着,拉着,最终把她的手交到了季良策的手里。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终于明白了施乃千的意思。
施乃千使出所有力气,微弱地说:“我后……悔,那年……把……你赶……走……我不……放……心她。”
施念慈任由季良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抽开,只是悲痛欲绝。
季良策对着施乃千的耳朵说:“爹,您老放心,不管咋样,我都会把念慈照顾好的。”
施乃千的眼里放出了明亮的光,嘴角也充满了笑意。他的手渐渐松开了。
季良策喊道:“爹,您不能走!娃娃一会儿就来了!”
施念慈也哭着喊叫,可是,施乃千的手,还是完全耷拉下来。
此时,小元子气喘吁吁地抱着琳娜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