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边空无人迹,人已经离开了。他们径直回到停车场,那三个人果真在车里等着,贾莉和她的男友占据了后座,她丈夫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声称他刚才睡着了。很自然的,她坐在丈夫旁边的位置,而他仍坐在来的时候所坐的左侧靠窗位置。车子发动了,在湿漉漉的公路上向市区驶去。贾莉和伊凡依偎在一起睡着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问他们在山上看到了什么,一切和来的时候那么不同。她身子僵硬地靠在座椅上,没有回头看,却感觉他也醒着,正看着车窗外仍在飘落的、细细的雪。她觉得空虚、发愁,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极力想把这个夜晚拉长,但欢乐易逝,它已经到了尽头……
后来车突然慢下来,在靠路边的地方停住了。她丈夫转过头对后面的乘客们说:“西蒙斯教堂就在这儿,他们说这是本地最大的教会,我还从来没来过。”
“你要我们下车吗?这么冷的天。”贾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用朦朦胧胧的腔调问。
“不用,我下去看一眼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她丈夫说。
“可那并不是你的教会。”她说。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去看一眼。”他说着,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把车窗下滑,露出一条缝隙,从那里看着丈夫的身影穿过被路灯照亮的广场。她发觉雪又小了,她看了一眼车里的表,将近四点钟。丈夫很快看不见了,她也看不见远处的建筑,不知道教堂在哪儿。这时候钟声响了,她被吓了一跳,然后一种仿佛充满乐符的嗡嗡震动飘在空气里。教堂的钟敲了四下,震动消失了,一切又静止了。广场上细瘦得可笑的喷泉仍在喷水,在寒冷的早晨,水声听起来空而凄清。在车的另一侧,有寥寥的车辆轰然行驶而过,它们发出的声音、粗暴地疾驰而过的姿势都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丝毫不能侵入空寂冷清的广场、灯光下的雪、喷泉和消逝的钟声。她很想转过身去看一眼,但仿佛和自己赌气似的,只是僵坐在那儿,相信分开之前他们再也不会彼此看一眼,再也说不上一句话。她被拽入很深的忧愁中去,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生活淹没了,就像被雪悄无声息地掩埋起来。
她丈夫很快就回来了,说教堂还没有开。他搓着手,简单地描述着教堂的样子,露出一种振奋、愉快的表情,可这表情也让她觉得虚伪。车子重新发动,往她家开去。她丈夫建议大家喝杯热茶再走,但似乎每个人都不愿耽搁,就在门厅那儿匆忙告了别。
客人一离开,她就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不洗漱而倒在床上正是丈夫最讨厌的行为。她满怀着喜悦、厌倦、怨恨、幻想躺在那儿,紧闭双眼。她听见丈夫在洗澡间里忙碌一阵,然后走到他的书房去了。她相信他正在那儿祈祷,或者对着他的神忏悔什么,她觉得他应该忏悔,因为他其实谁都不爱……最后,他走进来,关了顶灯,拧开台灯,上了床。他低沉地清着嗓子,像往常一样,卷着被子侧身睡在他那一边。他并不挨着她,冰冷的空洞在他们身体之间划了一道森然的界限。但她对此并不在意了,困倦、回忆和想象像平缓的水波一样晃着她,她在恍惚中仍觉得自己在车上,在通往山顶的明亮而幽暗的路上,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的脸和他的声音清晰而真切;他又站得离她很近,以至于她的头发在被他抚摸之前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的心又热烈地跳起来……她想或者他喜欢她,或者他就是个轻薄的人,但他既不像个轻薄的人,也似乎不喜欢她,可她深信不疑,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才是幸福。各种杂乱而奇特的想法和猜测、对那个已经草草结束的夜游的回忆,填满了她的睡梦和半梦半醒时昏沉的意识。
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稍晚的时候,明亮但已泛黄的光线穿透白色的钩纱薄窗帘,从厚窗帘拉开的一条缝隙中照进房间。她头疼,精神恍惚,却仍然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它们有点不真切,像是做过的梦,在她仍然亢奋的想象中挤成一团。她坐在那儿发呆,他的样子,他说的话,他的手套……一切重新汇集起来,直到她听见丈夫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他面带笑容地说,在床尾坐下来。
“你去过教堂了?”她问。
“我已经回来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把重要的事儿办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睡了这么久。”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我们好像出去了……我只记得这个。”她做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猜你也不记得,你喝醉了,干了很多出格儿的事儿。”他说,目光严厉地审视着她。
“你不应该让我喝醉。”她说。
“好啦,现在成了我的错。”他说,“你昨天要到公园里乱逛,这还不够,你还要爬山,每个人都被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埃利克。”
“为什么尤其是他?”
“因为大部分时间是他陪着你,”他故作坦诚地说,“我承认我有点生气,因为你大喊大叫,随随便便说话,你还和伊凡跳舞,完全不像你。”
“跳舞?我不记得。不过你也真放心,把我扔给别人。”
她丈夫没有即刻说什么,反而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过一会儿,他问她:“你没告诉他什么事吧?”
“告诉他什么?你指的是什么?你和贾莉的事儿?”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那仅仅是你的臆测,我觉得很幼稚,很无聊,根本不值得反驳。”他轻蔑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
“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
“那你究竟担心我告诉他什么?”
“没什么,反正关于我们的私事……你喝醉了,什么都有可能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什么也不会说。”她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低声地说。
“那就好,”他的语调竟缓和了一点,停一会儿说,“你不了解埃利克,他是这么一个人,你刚刚认识他,就会把很多话告诉他。如果他走上正道,或许可以当个好的心理医生,不过也可能这正好和他身上的邪气有关……”
“身上的邪气?这是什么意思?”她打断他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一般不喜欢说人家的是非。他是个同性恋。”她丈夫看了她一眼,清清楚楚地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同性恋”。突然,他从床上站起身,提高声调说,“如果不是抱着宽恕的原则,我们不该和这种人交往……”
他接着说了些批评的话,最后看她一眼说:“起来吧,该做晚饭了。”说完,他又回到隔壁房间,把房门砰地关上。她感到他刚才走进来、说一番话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么个事实,就是为了把她独自留在惊骇不安中,自己扬长而去。
她穿衣起床,在浴室圆形的镜子前梳洗,里面那张怔怔的脸比往常更令她失望。她梳洗好,又在床侧坐下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到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反射着即将敛去的、冬日清冷的光线,这景象里充满迟暮的寒意、忧伤和遗憾。她已经相信丈夫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样一切就得到了解释:他那有点孤高、自我纵容又带着古怪热情的性格,他那吸引人的坦诚,他对她自然而然的亲昵、毫不在意的触摸,还有他说的话……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可能爱她。她现在从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感到软弱,感到和昨天还熟悉的东西隔着一层雾霭。但她并未觉得太失落,甚至想到自己也许并不爱他,她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夜晚,是一个想象中的人,它们让她接近过幸福。她还想到,或许每个人至少得去爱那么一样东西,从中得到那么一点快乐,即使那是想象中的东西、遥不可及的东西,即使是自己并不理解而且完全没法把握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她和丈夫其实并无不同。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
醉意
《醉意》以平缓的笔调叙述了一个发生在雪夜里的情感故事。作者以一位女性的视角来观察周围的人与物,同时将主人公对生活的无奈与寂寞渗透其中。“她”在雪夜里喝了酒而充满“醉意”,但因此她也可以卸下平时生活中的伪装,从而获得释放真实自我的权利。小说力图揭示主人公人生中的种种错位,并在这错位之中突显出她的无爱人生,从而完成对女性心灵状态的关注与思考。
“丈夫”这一形象在小说中并不鲜明,但他无疑是主人公痛苦生活的直接制造者。作为相处多年的夫妻,他们之间缺乏基本的理解,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在感恩节来临之际,夫妻俩与朋友们在家中聚会,她喝了一些酒并激动地呼吁去郊区公园透透气。而接下来便是夫妻二人之间种种认知的错位:在乘车的途中“她”要求打开车窗,到达目的地以后她开始让一位朋友教她跳舞,接着她想要去爬公园附近的小山,而这些提议与行为,在丈夫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认为“她真的喝醉了”。
而丈夫在妻子的眼中则是虚伪的。丈夫移民美国后便信奉基督教,并且表现得十分虔诚,严格恪守教规,几乎滴酒不沾;在回家的途中,他还要去拜访一下附近的西蒙斯教堂,并表现得振奋与愉悦。妻子认为,他的这一切做法都只是形式,因为在平时的生活中,丈夫是一个冷酷而缺乏温情的人。一个真正心怀慈善之心的人怎会如此?夫妻两人相互不认同彼此,心与心之间倍感疏离。
体会不到家庭与爱情温暖的她,却在这个雪夜的游荡中,似乎找到了新的慰藉。埃利克则是小说着重描写的一位男性形象。他与女主人公表现出了高度的契合:他提出雪夜漫步的建议与她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为她打开车窗并关心她是否寒冷,他支持她跳舞并赞赏了她的舞姿,他陪伴她去爬那座小山,并在她陷入忧伤之时轻抚她的头发……这一切,让她感到爱在体内苏醒。
然而,现实却击碎了她的爱情幻想,也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第二天,丈夫便告诉她一个惊人的事实——埃利克是同性恋。这次的错位情境呈现出生活的巨大讽刺,她夜不能寐地揣度再三的爱情和她在雪夜里体会到的幸福感,竟然只是一场幻影。小说在这里走向尾声,女主人公又重新回归到冷色调的生活之中。她感到,自己和呆板的丈夫,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说的情节波澜不惊,平静的叙述语气恰与女主人公的无奈命运相契合。当然,任何小说都不是完美的,《醉意》中叙述者的声音过于强烈,作者似乎常常跳出来直接告诉读者,小说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这多少削弱了小说的感染力与说服力。
错位的人生
——评张惠雯的《醉意》
鲍姝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