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寝室，睡前的卧谈会，课余的游戏时间，对兴趣的开发和利用，甚至那些带有成人洗礼性质的战争都在这里完成。一排排的小屋子里，有的欢闹，有的是处于三缺一的不成气候，或者闷骚型的居多而欢闹不足。阿九带来他的十足酒友，成箱地向这个最是平静的角落搬运危险物品。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室友们看到几个身高体壮的脸色青白的人围挤在门口，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地方。他们闪开身吗，露出被绿色填满的箱子。几个眼神投过去应过来，交易达成。本年度最后一场欢娱在这里开始。喝到不适，就到水房里倾吐一些，在折回，继续。伴随而至的浓浓烟雾让前来查夜的人撞到了一片哗啦声。睡在上铺的诗书爱好者将一个个空的瓶子丢在地上，下铺的体育爱好者在寝室与厕所之间奔忙。我出去透气。阿九也揣着罐子站在对面的窗户边。
“在新的一年，再喝倒几个。”阿九说出了他的一个奋斗目标。他的确有这个资格。他让我听。听去，里面有人哭了，还有人在骂，骂那个在哭的人扰乱了大家的兴致。我问他有没有揣电话。他摆手，不要担心，诊所里有人值夜班。
楼下的上一届学长来争睡眠权。这时，那个在水房和厕所吐了半天，满眼正呛着泪花的胖子靠在门框上吐了对方一身。阿九似乎很乐意看到这样的闹剧，告诉我最好的时候终于到来了。看到室友们流血，于心不忍，按着阿九的节奏，冲了进去。在一大团肉堆里寻找分辨敌我双方，拉开彼此的距离。值班室里的人也赶过来，警告我们，这里不是幼儿园。最后，院学生会和其他的人走过来，通过几个有说服力的手势动作和几句不温不火的劝语，中止了这场战争。阿九擦了擦头上的汗，也许是啤酒沫，向其中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到了寒假，到哪里聚餐。我看向自己的手，发现它正在流血。
阿九把这件事告诉了安美，安美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了乔。另外，阿九将一身宿醉不去的酒气带进了课堂，这让许多嗅觉灵敏的女生度过了一节难捱的早间课。她几乎是一路捂着鼻子来到我面前。执拗不过，还是让她看到了同样糟糕的自己。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易轩。”这是她的杀手锏。
她一副好眼色地看我。怎么了？经过全体一致讨论，可爱的教科员将不那么可爱的阿九请了出去，让他好好睡觉。
我如实交待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那个值班室的红脸高叔如何吃了一回闭门羹，胖子如何弄了对方一个星期的晦气，等等。
“那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同寝室的错把我的手当作对方的了。”在那种情况下，误伤队友是极可能发生的。回想起来，只有通过耳朵判断声音的音色来分辨彼此。谁知这一阵子正流行感冒，和我们一样，对方的声音也近于嘶哑。
和中学离校前发生的那一幕有一些相似，冲进雨水编织的混乱中，蹉跎一场，然后奇异一般地立场。我的线索是什么？世上聪明者莫不过于乔。她的几个问号让我找回了手背上的痛疼感。肾上腺的分泌水平也恢复正常了。现在才发现，她已是一个很好的对话者。那些存在的，谁忽视，谁都会不可避免地再次重复。
我被她送进了医诊所。那位值班医师是一位年逾七十的中医。如果放在七月份，这里就会化脓留痕。当然痛了。里面还有碎片。真不检点。就不觉得难看吗？好奇的他总要问问这是怎么造成了。年轻人喝这么多酒不益于身体。身体再强壮也不能把酒当水喝。医用酒精的味道与食用酒精的味道让医患两人彼此把下颚抬高，保持某种自觉状态。我撒谎吧？我向乔发出一个求助的讯号。她正煞有急事地看起那本封面古朴典雅的《本草纲目》。我告诉她，我有一本它的简易版。中医打了一个惊讶，问学什么专业的。与医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兴趣。实际上当作家庭医疗养生常识以参考，也不一定是不合适的。它有这么好吗？乔又认真地拿起那本《本草纲目》看起来。当小护士将那只外形丑陋的手缠成更为丑陋的木乃伊时，她凑了过来，又是一番仔细拿捏打量。小护士走开了，她也走开了。怎么了？莫非雄心再起？
“你说我还有可能做一个外科医师吗？“
“不知道，”大概适合做一个钢琴师。这也不浪费她那双手的天赋。还有一点很重要，是愿将光彩洒放于手术室里，还是将之放之于四海为之画板挥舞的大舞台。我不清楚。她自己呢？
“如果我第一次喜欢的是那个，那么其它的就不容易了。”和我的方式习惯差不多。至于死原则还是天性，很难说。她第一次看见的是手术刀，就不会坐在钢琴前。她第一次看见的是钢琴，就不会坐在画板前。
将数量泛化后，一个星期两三例，几十年下来，也是一个庞大的数目。把这些曾挨过自己的手术刀的人集中起来，怕是要动用不少于1个的足球场。这和一次就有成千上万名观众的表演大舞台相比，光彩是一点点积累的，也一点点流逝。她不会觉察孤独寂寞的突然到来，她要准备好离开大舞台后的空寥。她实实在在，她喧闹一时。她作完手术后回到家里，可以安安稳稳享用一顿晚餐。她在享用美餐时要同时应付几个记者和Fans的问候。她镇静时手术意外成功，她激越时引来众多喝彩。到最后，都是身心疲惫。然后她轻松面对，她装作不疲惫。两种不同的幸福决定于第一次时的遇见。是这样的吗？从一个玩笑出发，引出如此带有真实意图的疑问，她是要好好思量，究竟是从哪一句开始就莫名其妙了。于是，撇下伤口发炎和考试准备问题，我和乔一起向天空望去。是啊，是的，今天有一个好天气。心情好是重要的。
“易轩不能来学校考试了。”
“你给系里说了么？”
“说了。要我交上一个书面请示，好让他们签字落实。”
“怎么写？”
“我已打好腹稿。我说，你写。”
“好。等等。等等。你怎么不写呢？”我找来纸和笔，准备写，又觉得很不以为然。
“这正好能表示你的心意呀。”
“我的手有伤。”
“难道转移了？”她甩了一个尖尖的眼神，仿佛可以刺痛那只木乃伊。
我的字迹不够严正，也飘逸不成大气。我不能让别人据此损笑易轩的好手法。她写的字可称十分的阳刚劲道，非常仿宋体。乔也是。手力不错。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中学结束，临摹了许多字帖，花费了一定量的心血，只取得让缭乱到清晰的成效。有意与无意相施，十岁后我丢掉了对零食的爱好。十八岁后，认识到更高级的食粮存在于语言和剧烈的运动中。我的口袋里有了更多的剩余，有了更多练习书写的机会，然仍然不济同道高手。奇怪的是，我发现女生中倒是有许多擅长阳刚之气之书法的。夸张地说，拳击高手在书写自己名字时也许才算入流，比如弱流女子的大白字，自是草上飞，水上漂。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令多少空有男儿身之士汗颜。说到诗词，女方倒还是少有名者。这可能是男方拥有的念学致用的机会太多了。那时女子一生多为礼仪所困所荣。到现今，又忙着争权利，争位置，又在无形中埋没了一批又一批潜质之者。到底谁最累呢？这要从母氏时期说起。她们以为自身拥有的最大优势到后来转变成依附跟从的最大理由。乔不想听了。她不想一次简单的撰稿变成男女历史渊源的考究报告。最终，她一言不发，拿过纸和笔，“沙沙”，写下几行字。
“女人们依靠自己的美丽征服了人们的视野，我们男人们为她们举着摄影机，打奏乐器，”我准备继续刚才这一有意义的发现。
“不尽然。”乔将最后两个字“易轩”挥在纸面上，十分自信地要求我停下来听她反论。
“红颜易老，男儿成在不惑之年。从年龄上说，你们男人更得上帝垂青。”《创世纪》的开篇对她有所影响。是不是一根肋骨，这与外科医师有直接联系。
一个小时过后，仍无定论。确实也累了。没有了我们，地球依旧转，只不过少了两个此时无聊的看客。安美是怎么想的？我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两个自幼时就被分开的双胞胎姐妹因为某事走到一起，说了几句不超过一分钟的话，然后又平静地走开。即使再多用心也找不到可令自己有感兴奋的东西，嫉妒中伤与被伤的不同心情。一场秘密的战争里，谁都瞄准了终点的那个位置。可是她们又好像都知道，当校园大门在背后关上，这一切也将化为浮云。风一吹，就死死不让其复活，绝不让对方知道被怎么样的真实心境。
“她说你醉了，还和别人发生了冲突。你也不下楼。我想她说的是真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将时间拨到正午，地点转换到公众场合，女人们将如何介入男人们的战争。一定不能取当中搅合劝阻，也不能将自己困于旁边而因为感动而哭喊。如果她们能够找到一个不显眼也不掉眼的地方，站着或者坐着，带着自己的原本身份所赋予的表情，高喊加油或者静言欣赏，应是让狼狈丑陋之态不至第二次破产的最好方式，就像观看一场宿敌之间的篮球赛。还有，它不是为了某一个女孩。可能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排除个别情况，冲突之后，我们可能又要围在某个挂彩的人那里转圈了。这才是真正的孔雀开屏？可是没有她，这就不成立。到哪里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个时候那个女孩是乔，不是易轩或者不意叮咛一声“阿司匹林”的安美。这是被人文化的动物心理。在她那里，自己能休息一下或者被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