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古典教育的启示
从贵族教育和贵族文化中我们可以看到,贵族的特权可以消除。但贵族精神是贵族社会中人类共同创造的,并由历史积淀而成的一种精神传统和优秀文化遗产。我们原来误以为贵族精神的对立面是平民精神,不知贵族精神真正的对立面是流氓精神、痞子精神与奴才精神。平民中也有贵族精神,如《红楼梦》里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贵族精神包含了人类历史筛选下来的人类共通的美德、格调、趣味、情操等等。也就是说,贵族精神在历史形成过程中,已成为一种超越贵族门第、贵族血统,甚至超越贵族阶级的一种人类共同认可的文化精神境界。今天我们在解决了温饱,许多人已经富裕之后,按照贵族精神原则,应当往贵处提升生活品位与人生境界。正如孔子所说要“富而好礼”“富而好学”(《论语·学而篇》)而不是相反的方向:富而好色,富而好淫,富而好赌,富而好利。
人生境界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它是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包括这个人对宇宙人生的了解和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自觉,包括这个人的感情、欲望、志趣、爱好、向往、追求等等,是浓缩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而形成的精神世界的整体。
人生境界对于一个人的生活和实践有一种指引的作用。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个人的人生境界,表现为他的内在心理状态,中国古人称之为“胸襟”、“胸次”,当代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称之为“生存心态”;一个人的人生境界,表现为他的言谈笑貌、举止态度、生活方式,中国古人称之为“气象”、“格局”,布尔迪厄则称为“生活风格”。
冯友兰把人生境界分为四个品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具有不同境界的人,在宇宙间有不同的地位。
冯友兰说的最高的人生境界即天地境界,是消解了“我”与“非我”的分别的境界,是“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因而也就是超越“自我”的有限性的审美境界。这种境界,也就是孔子说的“吾与点也”的境界,郭象说的“玄同彼我”、“与物冥合”的境界,宋明理学家说的“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境界。
一个人的人生可分为三个层面:日常生活的(俗务的)层面,工作的(事业的)层面,审美的(诗意的)层面。一个人的人生境界在这三个层面中都必然会得到体现。
人们之所以会感到“人活得没意思”,或者觉得“生活太平淡、太乏味”。就是因为人们的人生境界仅仅停留在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层面,用功利和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世界,遮蔽了这个有意味、有情趣的世界,从而丧失了“现在”。应该努力使我们的人生境界超越世俗与功利的层面,上升到审美的(诗意的)层面。
那么何谓审美的人生境界呢?
审美的人生就是诗意的人生,创造的人生,爱的人生。
(一)诗意的人生
什么是诗意的人生?或者换一个说法,什么是海德格尔说的“诗意地栖居”?
诗意的人生就是回到人的生活世界。
我们在第一章说过,生活世界乃是人的最基本的经验世界,是最本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与万物之间并无间隔,而是融为一体的。这个生活世界就是中国美学说的“真”、“自然”。
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生是充满诗意的。这就是人的精神家园。
但是在世俗生活中,我们习惯于用主客二分的眼光看待世界,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对于我们都是认识的对象和利用的对象。人与人之间,人与万物之间,就有了间隔。人被局限在“自我”的有限的天地之中,有如关进了一个牢笼,用陶渊明的话来说,就是落入了“樊笼”、“尘网”,用日本哲学家阿部正雄的话来说,就是“这一从根本上割裂主体与客体的自我,永远摇荡在万丈深渊里,找不到立足之处”。
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把人生区分为两种,“我—你”人生和“我—它”人生。“我—它”人生又称为“被使用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used),就是把世界的一切都作为我认识、利用的对象,都是满足我的利益、需要、欲求的工具。这样,我把一切存在者都纳入时空的框架和因果联系之中,一切存在者都是与我分离的对象。这就是“间接性”。而“我—你”人生则超越主客二分,所以又称为“相遇的世界”(the word to be met)。“相遇”就是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比如一棵树,“我凝神观照树,进入物我不分之关系中”马丁·布伯:《我与你》,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2页。。与我相遇的不是树的属性和本质,不是树的物理运动、化学变化等等,而是不可分割的树本身。这是无限的“你”,“万有皆栖居于他的灿烂光华中”马丁·布伯:《我与你》,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3页。。没有任何概念体系、目的欲求阻隔在“我”与“你”之间。这是关系的“直接性”。这是现在。“当人沉湎于他所经验所利用的物之时,他其实生活在过去里。在他的时间中没有现时。除了对象,他一无所有,而对象滞留于已逝时光。”马丁·布伯:《我与你》,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8页。“现在”不是转瞬即逝、一掠而过的时辰,它是当下,是常驻,而“对象”则是静止、中断、僵死、凝固,是现时的丧失。“本真的存在伫立在现时中,对象的存在蜷缩在过去里。”马丁·布伯:《我与你》,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9页。“我—你”的人生是超越主客二分的人生,是诗意的人生,是当下的人生,是把握“现在”的人生,而“我—它”的人生则是主客分离的把一切作为对象的人生,是黑格尔说的散文化的人生,是生活在过去里的人生,是丧失“现在”的人生。对于这样的人,一切都是过去式的。所以张世英说,这样的人“只能生活在过眼烟云之中”。张世英:《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6页。
诗意的人生就是跳出“自我”,跳出主客二分的限隔,用审美的眼光和审美的心胸看待世界,照亮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体验它的无限意味和情趣,从而享受“现在”,回到人的精神家园。
就像海伦·凯勒,她虽然是位盲人,但她能感受世界的美,感受人生的美。她能享受“现在”。她的人生是诗意的人生。
马斯洛在谈到“自我实现的人”时说,自我实现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更有情趣,更能感受世界之美,他们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他们带着敬畏、兴奋、好奇甚至狂喜体验人生。“对于自我实现者,每一次日落都像第一次看见那样美妙,每一朵花都温馨馥郁,令人喜爱不已,甚至在他见过许多花以后也是这样。他们见到的第一千个婴儿,就像他见到的第一个一样,是一种令人惊叹的产物。”“这个人可能已经第十次摆渡过河,但当他第十一次渡河时,仍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一种对于美的反应以及兴奋油然而生,就像他第一次渡河一样。”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6页。
这就是中国古人说的“乐生”,这也就是蔡元培说的“享受人生”。一个人能够“乐生”,“享受人生”,那么对于他来说,他就把握了“现在”,世界一切事物的意义和价值就不一样了。他的人生就成了诗意的人生。
(二)创造的人生
所谓创造的人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高度发挥,甚至发挥到了极致。这样的人生就充满了意义和价值。中国古人说“生生不息”,就是生而又生,创造再创造。生生不息就是创造的人生。
一个人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生命和创造。创造的人生,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人生,才是五彩缤纷的人生。创造的人生,才是审美的人生。因为人在审美活动中总是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创造的追求。反过来,缺乏创造的人生,则是缺乏意义和价值的人生,是灰色的人生,是暗淡的人生,是索然无味的人生。
我们以朱光潜先生为例。朱光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斗。但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到三年,朱光潜就连续翻译、整理出版了黑格尔《美学》两大卷(文化大革命前已出版了一卷),还有歌德的《谈话录》和莱辛的《拉奥孔》,加起来120万字,这时朱光潜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了。这是何等惊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这种生命力和创造力是和他的人生境界联系在一起的。
威廉·詹姆斯曾说过,普通人只用了他们全部潜力的极小部分,“与我们应该成为的人相比,我们只苏醒了一半”转引自弗兰克·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58页。。马斯洛说:“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一定有可能比现实中的自己更伟大,我们都有未被利用或发展不充分的潜力。我们许多人的确回避了我们自身暗示给我们的天职,或者说召唤、命运、使命、人生的任务等。”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3页。格拉宁也说:“大多数人,从来不想尝试超越自己可能性的局限,很多人是以低于自己一倍的效率在生活。”而朱光潜和柳比歇夫都是在他们最高的极限上生活着。他们就是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马斯洛说,“创造性”与“自我实现”是同义词,“创造性”与“充分的人性”也是同义词。弗兰克·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页。自我实现就是“充分利用和开发天资、能力、潜能等等”,“这样的人几乎竭尽所能,使自己趋于完美”,“他们是一些已经走到、或者正在走向自己力所能及高度的人”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页。。
(三)爱的人生
一个人的人生充满诗意和创造,那么一定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喜悦,使他热爱人生,为人生如此美好而感恩,并因此而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诗意的人生和创造的人生必然带来爱的人生。
诗意与创造使人感受人生的意义和美好,这必然使人产生爱的心情。用马丁·布伯的话来说:“爱伫立在‘我’与‘你’之间”,美(万物一体的体验)产生爱。我国宋明理学家认为,天地万物一体,都属于一个大生命世界,所以人们从对天地万物的“生意”的观赏中可以得到一种快乐,同时产生一种对于天地万物的爱。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也说:“花开花落,方显出生命的灿烂光华,爱花赏花,更说明人对花木的无限珍惜。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缘相遇,定会在人们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喜悦。这不只限于樱花,即使路旁一棵无名小草,不是同样如此吗?”东山魁夷:《一片树叶》,见《东山魁夷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56页。这就是说,天地间瞬间即逝的事物,与人相遇而相融,在人心目之中生成审美意象,从而显示生命的灿烂光华,那就必定会激起人们心中无限的喜悦,激起人们对人生的爱。
这种对人生的爱必然和感恩的心情结合在一起。因为在万物一体的境界中,人必然深刻地感受到作为无限整体的存在对个人生存的支持,没有它,人不可能实现自我,人生也就失去意义。感受到这一点,人必然产生感恩的心情。马斯洛说过,高峰体验(审美体验是高峰体验的一种)会带来一种感恩的心情。这有如信徒对于上帝的感恩之情,这也有如普通人对于命运、对于自然、对于人类、对于过去、对于父母、对于世界、对于曾有助于他获得奇迹的所有一切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恩之情常常表现为一种拥抱一切的胸怀,表现为对于每个人和万事万物的爱,它促使人产生一种“世界何等美好”的感悟,导致一种为这个世界行善的冲动,一种回报的渴望,一种崇高的责任感。
《钱江晚报》在2005年曾组织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我是农民的儿女”征文活动,从孩子们的笔端,我们读出了他们对自由与平等的渴望,感受到了与那可爱的面容相谐的心灵的纯真、诗意与善良,同时也深深地体会到了教育工作者的责任。下面是随机摘录的几段农村初中学生的作文:
我虽然知识浅薄,不懂得把时间用在学习上,但是一放学就自己解放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和伙伴一起到山上看整个乡镇,看四明湖的美景,面对着清澈流动的溪水,与伙伴们一起比唱歌等,这样放松自己的感觉比城市里的人花10元、20元的钞票去哪个游乐园游玩惬意多了。王泽:《我和城里学生的不同》,载《钱江晚报》,2005年1月7日。
冬天的时候,外婆常拉着我坐在灶旁,我看着她把柴送进炉灶,又看着火苗在里面跳动。外婆是烧火的高手,火旺,又很会省柴火。饭煮好后,她就用那厚实的手焐着我的小手在炉火旁烘暖。有时,外婆会把一个大番薯塞进灶肚里烤,等拿出来时,轻轻掰开,黄澄澄的番薯热气腾腾,香气飘满小屋,那甜糯的美味一直留在了我心底。外婆去世了,我仍喜欢坐在灶旁,就像外婆坐在身边焐着我的手。杨春丽:《大灶·外婆》,载《钱江晚报》,2005年1月11日。
走在田埂小路上却是另有一番趣味。春天,田埂上盖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点点的野花与绿茸茸的小草,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我踩在厚密的花草丛中,踩进表面仿佛涂了一层黄油的泥土里,享受着那泥土与花儿、草儿、苗儿混合散发出的清香,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幸福之感。它使我融入在家乡的河里、土里、山里……融入大自然的淳朴中,与大自然的花木共同嬉戏,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只有像我一样的农家孩子才能感觉到这份快乐和幸福。章佳鹏:《家乡的泥土路》,载《钱江晚报》,2005年1月18日。
从这些稚气、淳朴的农村孩子的文字里,我们能够读出他们比城市里的孩子更加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和向往自由,他们更理解父母的辛苦,更懂得对长辈感恩。
在生活中,在孩子们的心灵中本就存在着诗意、美好和爱。我们的教育工作者需要用心灵和行为去守护那份诗意、美好和爱,更要让我们的教育过程本身充满着美与爱。
让我们记住一生都在播撒爱的阳光的冰心老人的话吧:“人类啊!相爱吧,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转引自肖川:《教育的情趣与艺术》,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41页。
不管天有多黑,
星星仍在那里闪耀。
不管夜有多长,
黎明早已在那头盼望。
不管山有多高,
信心的歌,
把它踏在脚下。
不管路有多远,
心中有爱,
就能走到云端。
谁能跨过艰难,
谁能飞越沮丧,
谁能看到前面仍然有梦可想。
上帝的心看到希望!
你的心中要有眼光,
啊,你的心中要有眼光。
这首名字叫《眼光》的歌,告诉我们要有超越、希望和爱。
当你有了诗意、超越和爱时,你的人生就是充盈的、幸福的,也就是摆脱了单调、空虚、无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