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华,绝地一殇。
帝都城外的一处高坡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拔地而起,俯览整个帝都城,府园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青石小路蜿蜒,细竹花草点缀得恰到好处,未经工匠雕琢的石块自然的摆放在一汪湖水旁,有的也延伸到了池中,细看水中还散放了一地的光滑卵石,颜色各异,甚是别致。府园中的一应摆设都透着一股清雅风韵,一般富贵人家在厅中房中摆放的多半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字画,以显富贵,然而这个府园的主人显然并不喜欢这些世俗的东西,一只素雅花瓶上或放一两支青竹或着一两束花草,与之相对应的桌椅便是自然生成的木头原状,并不刻意去雕刻,只命工匠细细磨得光滑一些即可。
曾有名士持帖来拜会园中主人,看见园中如此景致时便止步不前,连连摇头叹道:这般世外桃源,唯长殇夫人可居之,我等肮脏世俗之人踏入岂不是平添了污垢,不可不可不可,说罢便转身离去。
对于府园的主人,帝都城可谓是家喻户晓,不仅仅因为她有着倾世的家财却不陷入名利世俗中,还因为她有着不老的容颜,连那高居庙堂之上的天子对她都是兴趣昂扬,几番命人请她进宫相谈。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猜测,如何暗中查访,都无从得知她不老的秘密,亦如三十年前,她身边仅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帝都城却仅凭自身的智慧创造了如今的辉煌,尽管许多人不愿意相信,但这却是事实。
府园中,一处回廊上,女子凭栏而望,夜晚的凉风吹起她的白衣和如墨的长发,即使没有让人一见便倾倒的容颜,却有一股让人忍不住想凝视的气质。她清冷的眸光盯着空中的那轮明月,粉唇轻启,
“又是中秋了。”
她身后一直佝偻着背脊,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的老者微微向前一步,恭敬道,“夫人,天凉,该回了。”
女子似不在意的摆摆手,转身沿着回廊慢慢的渡步,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此刻覆上了一层不易见到的雾气,走着走着,她忽然蹲下身,似小女孩一般把头埋进臂弯里,低声哭泣。身后的老者见她哭泣,也不上前搀扶,只静静的站在她身后,老者是知道的,夫人是想念家人了。
哭了许久,她才慢慢平息,红着眼盯着地面发呆,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才传来,
“阿傛,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在这个世上,别人都是恭敬的唤他傛伯,唯一一个敢叫他阿傛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人前人后,她都叫他阿傛,从来都不曾觉得他和她已经不同,在这个女子心里,他一直都是曾经那个如冬日的暖阳一般耀眼的少年阿傛。然而,时光荏苒,她还是那个她,可是那个叫阿傛的少年已经老去,再也见不到昔日的光彩了,剩下的只是满脸的皱纹和日渐佝偻的背脊。
阿傛轻叹一声,移步到女子面前,蹲下身去轻轻的搂着她,低声道,
“我知道。”
如果府园中的仆人丫鬟无意见到这个画面的话,一定会惊疑不断,只可惜,这是府园主人唯一一处规定除了傛伯其他人不得入内的地方。
中秋之夜,有人欢喜有人愁,但不管如何,帝都城中还是如往年一般热闹,夜空中不断升起的烟花,街道上涌满了出来游玩的人群。在这样一个喜气盈盈,皇帝都不会计较你过错的夜晚,帝都城的一间客栈内也迎来了一波特殊的客人。有好事的街边老乞丐寻思,这客栈所属街道偏离了帝都的主街,不显眼也没有权贵做为背景,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老板不但不着急反而在这般热闹的中秋之夜选择关门大吉,带着一干人说是回老家过完中秋再来,可眼下明明有一拨人进了客栈。老乞丐还眼尖的发现原本对外界说回老家的老板此刻正迎着那波客人,老乞丐伸长脖子还想往里再看看的时候,被那队人围着的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却忽然转过头来,黑色斗篷遮掩下那张美轮美奂的脸令老乞丐不由愣住,那样的容貌恐怕连红坊里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锁玉姑娘都会黯然失色。老乞丐看得呆住,全然不知那少年轻轻一眨双眼,一枚银针便刺破了他的咽喉,血都不曾溅出一丝老乞丐便一命呜呼了。
在权贵富绅满街的帝都,一个老乞丐的死亡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他的尸体在隔了两天之后被周边的居户草草的抬到荒野乱埋了,以至于谁都不知道老乞丐咽喉中藏了一根细小银针,那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也是一场阴谋的开端。
由于昨夜晚睡,长殇一直到午后方醒,见她醒来,傛伯吩咐早已侯在门外的一众丫鬟仆人进来,服侍长殇洗漱。
长殇一边小口小口的喝着粥,一边听傛伯报备来往的账目,听到一些不合理处,她除了微微抬起眼帘之外并无任何表示。等傛伯念完之后,她的粥也喝得差不多了,只见她拿过巾帕轻拭嘴角,微抬双眸,里面流转的依旧是清冷的光,完全没有昨晚若小女孩般的柔弱和孤单,她依旧是那个外人看来清雅高贵的长殇夫人。
“夫人,该如何处理。”这账目被人做过手脚,虽然不易觉察,傛伯能看出来,长殇又怎会不知。
“查,”长殇轻吐一字,缓缓放下巾帕,“严惩不贷。”
“是。”
得了她命令的傛伯自是去办正事了,长殇觉得无趣,又懒懒的躺回床榻上去了。虽然她是名动帝都的长殇夫人,她本人却极少露面,一应事宜都是由傛伯代她处理,有些人甚至觉得傛伯才是这座府园背后繁华的真正主导者,而长殇不过是一个依附的女子。对此,长殇一点都不在意,依旧是每天都躲在府园内徒清静,极少见外人。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早已日落枝头,长殇随意披了一件外衣,松松挽起发髻。招手唤来一个小丫头,
“阿傛可回来了?”
“禀夫人,傛伯还不曾回。”
长殇淡淡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了,才至门槛,傛伯佝偻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长殇挥手屏退众人,傛伯走近来低语了几句,只见长殇双眼微眯,轻声道,
“确定吗?”
“千真万确。”
闻言,长殇冷笑一声,淡淡道,“这伙人倒是有点谋略,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即便来日他们事败,也可以轻松脱身不被连累,而我们就得替他们白白背了黑锅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老儿自己不行,他那乳臭未干的孙儿倒是难得的会精算,只可惜……”
“只可惜他的计谋用错了地方。”傛伯淡然接口道。
长殇也是轻轻一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世人只知道长殇夫人坐拥万贯家财和这一世都不会老去的容颜,又有谁知晓我何止是这一世不曾老去……”
说者无意,听者却忍不住面色一悲,低唤,“长殇……”
“阿傛,”长殇浅笑着看他,“不必担心我,无事的。”
那些久远得就要被遗忘的记忆此刻却被轻轻的揭开一角,长殇知道傛伯为什么悲切,毕竟,如果不是那一场意外,现在的傛伯也会像她一样不会老去,自己也不会随时随地面临悄无声息的死亡。
相顾无言的两人都循着同一个方向出神,最后,还是傛伯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这一变故?”
闻言,长殇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傛伯有一瞬间的愣神,这样俏皮的神情已许久不曾出现了。
同一时刻,偏街客栈内,客栈老板恭敬的向首座的少年汇报着他搜罗来的情报。少年有着比女子还绝美妖娆的容颜,十八九岁的他已经是万人拥戴的领导者,手段非凡,客栈老板至今都记得那晚惨死的街边老乞丐,只轻轻一瞥,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陨落了。
“事情要做得隐蔽些,”少年淡淡说道,“那个女人能有今天的地位,想必也是有些手段的。”
“是。”
少年轻抬下巴,露出那张绝美的脸,一双眼眸瞟来淡淡的幽光,客栈老板慌忙低头,不敢直视,只听少年又说道,
“中秋已过,我们大批人住在这客栈里容易惹人怀疑,明日你替我找一处园子。”
“是。”
不日,少年便带着他的仆从以商人的身份住进了西街巷道的那处园子里。
静观其变,这是那晚长殇说的最后一句话。傛伯得了命令自然也懒得去管,任由那些人去折腾,他只装看不见,依旧天天来往于各家商铺商行间,照旧替长殇照管着庞大的家业。
这日,长殇闲来无事便心血来潮的想出门逛逛,叫仆人备好了马车带着一堆丫鬟护卫就出府了,一路上浩浩荡荡,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傛伯还在铺子里听账房报备来往账目,一青衣小斯急忙跑进来,由于慌忙脚下步子也是不稳,一旁的铺子掌柜眼尖瞥见,倒吸一口气,要知道傛伯最忍不得手下人出现这种慌慌张张的行为,所以他不等傛伯开口便喝道,
“傛伯在此,慌手慌脚的成何体统!”
闻言,青衣小斯也是一抖,赶忙行礼拜倒,急急道,“小的看到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心下着急,所以才……”
青衣小斯话还没说完就被傛伯挥手打断了,只见他双手覆在背后,沉稳道,“准备迎接夫人。”
铺子掌柜一听吩咐,急忙跟在傛伯身后前往城门迎接长殇夫人,他虽是铺子掌柜,在人前也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更何况是长殇夫人手下的掌柜,但是在长殇夫人面前,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漫天飞扬的一颗细小尘埃,根本不值一提。
长殇的马车缓缓的驶入城门,路人看到马车上挂着的家徽,也都驻步观望,对于这个名动帝都城的女人,人们对她的好奇远比对那高居庙堂的天子还要浓烈。
“夫人,傛伯带人迎来了。”一个仆从靠过来说道。
长殇掀开微闭的双眸,身体端坐,一旁的小丫鬟早已替她抚平了衣服的纹理,她是长殇夫人,落在外人眼中的一举一动都不得马虎,虽然她的容貌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但是没有人不知道她初来帝都时也是这副容貌,时光流逝,她虽未老,但是也绝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种不谙世事的少女,这个她自己知道,别人也同样知道。
马车驻停,傛伯早已命人搬来小矮凳放到马车旁边,长殇在小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落入众人的视线,一袭素净白衣,如墨青丝只用一根细小竹签挽于脑后,白净细腻的少女容颜让围观者不由惊叹,原来传说是真的。
面对众人不一的探究目光,长殇只是淡淡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高贵优雅,步调缓慢的由着傛伯等人迎入店内,外面围观的人群早已被护卫挡于门外。
长殇坐定,眼角瞥见一旁的铺子掌柜脑门直冒汗,不由好笑道,
“前些日中秋才过,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李掌柜怎的冒汗?莫不是这铺子太热,掌柜的要出去透透?”
所谓说者轻松,闻者却心头一沉,李掌柜慌忙用衣袖抹抹脑门上的冷汗,陪笑道,“夫人哪里话,小的是看夫人亲临,心下激动所致。”
闻言,长殇只笑不答,一旁的傛伯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这副景象反倒让李掌柜更加不安起来,正踌躇着说些什么好的时候,长殇是声音就响起了。
“李掌柜来我长殇商铺多久时候了?”
“禀夫人,已有七八载了。”
“嗯……”长殇端起手边茶碗,轻抿一口,方又说道,“想来李掌柜也甚是辛苦。”
“不敢不敢。”李掌柜惶恐道。
长殇含笑起身,渡步到李掌柜跟前,后者恨不得把背弯到地面上去,“李掌柜不必如此惊慌。”
“是是是。”李掌柜点头如蒜倒。
见他如此,长殇轻叹道,“想来,我身边也没几个得力之人,阿傛跟了我这些年,能力自然是不必说,可到底年老了,很多事也照看得不周了。”
如果说刚才李掌柜是冒汗,那眼下可谓是汗如雨下,阿傛是谁?不就是大家都公认的长殇家业的第二把交椅的傛伯,看着旁边依旧一脸平静恭顺的傛伯,李掌柜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个聋子。
见他不说话,长殇又叹道,“长殇产业日益壮大,偶尔有一两处错落也是可谅,想来也怪不得阿傛。”
李掌柜除一脸惶恐的陪笑还是陪笑,但是长殇好似特意跟他过不去一样,又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成天算计这些名利也少不得被外人说,所以我早早便把生意丢给阿傛照管,才得了这几年的清静。”
“夫人是有福之人,外人自是嫉妒夫人这般自在,所以才乱编了那些胡话,夫人不必在意这些的。”
“你说的有理,”长殇一笑,道,“虽然我是清闲了几年,但阿傛却苦了,一人周旋这些生意也甚累,我就想着再挑个得力之人来帮他,考量了许久,觉得李掌柜可担此重任。”
李掌柜错愕的抬头,对上长殇那双不满温和笑意的眼眸,对李掌柜来说这无疑是一道惊雷,劈得他外焦里嫩,不知所措。
见他久久不答,长殇眉心轻蹙的说道,“李掌柜不愿?”
“这……小的是怕自己资历不足,不但帮不得傛伯,反倒给他老人家添烦恼。”李掌柜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傛伯,见他依旧没反应,才说道。
“这你不必担心,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问题我帮你担着。”
“是,小的听命。”李掌柜朝长殇深深一辑。
“嗯,你先下去吧。”
“小的告退。”说罢便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傛伯和长殇两人,长殇拿眼瞟了一眼傛伯,掖着笑意,道,“你不恼?”
傛伯微微挺了挺他佝偻的背脊,淡淡说道,“难得有人送上门来给你戏耍,你又乐意,我作何恼。”
长殇听得他这般说,小嘴一撇,觉得无趣,便甩甩衣袖说道,“出门也甚是无趣,闹得我心累,还是早些回去罢了。”
“这些小事,你何必亲自来。”傛伯幽幽开口。
长殇身形一滞,良久方开口道,“什么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付出代价。”
“长殇……”
“你不必说,我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