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惯了现代都市人漂泊与疏离、拒绝与找寻的王家卫要拍《一代宗师》,就像徐克拍《新龙门客栈》,李安拍《卧虎藏龙》,陈可辛拍《武侠》,侯孝贤拍《红拂女》一样,也许每个男生都怀揣一个武林梦。即使长大后,做了导演,拍了文艺片商业片爱情片传记片各种片之后仍要一偿夙愿。
这是叶问的故事,他前半生在佛山年少无忧,后半生不见佛山见白头;这是宫二的故事,她选择活在自己岁月里站成一个孤清若枯花的手势;这也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典型“王家卫式”
花样年华的爱情故事。但又不单单是这些故事。
时代的洪流总是翻涌向前,火枪洋炮带来巨轮变革,武林的风流梦大抵都化作故纸堆里的尘土。民国时期的中国人,尤其是武林中人,时势使然,各有命理。
令多数人不解的是,既为叶问宗师,何以宫二的一生也作这般细致描绘?只得三场戏的一线天又何去何从?其实影片的英文名早已道破,TheGrandmasters。后缀的一个s是复数,是众生,是王家卫蓄谋许久的题旨伏笔。
这不是叶问一个人贪唱独角戏的武林,而是在那样的大时代下,整个武林群像的集体式优雅:有人一生经历光绪、宣统、民国、北伐、抗日、内战,穷困时拆掉练功木桩,带回金楼剩菜给孩子解馋,潦倒时拍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慰藉,最后辗转流离至香港,教拳为生开宗立派;有人为了替父报仇,归还戒指退了婚,断发奉道,不出嫁不传艺,青灯古佛侧伴,无后终老;有人以武术救国,不惜成为反日杀手,又逃窜到香港,表面安身立命,开设白玫瑰理发厅,暗地里仍授徒,传八极拳入香港;有人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投日做了汉奸,荣华富贵未享尽,命归九天终醒悟。时代辜负他们,他们却照耀时代,留在了属于他们自己华丽盛放过的岁月。
以雨里打斗戏开篇,水滴随着拳势而走,这便注定了《一代宗师》的功夫场景重意,而非重形。它在顺延以往功夫片大多雕琢拳掌模样的同时,更拍出民国乱世南北武林融合的味道,使整部影片弥漫出“诗意武侠”的情怀与境界,至为优雅,又在这样美到会呼吸的影像气息之后,触摸到一代武林中人消失的惆怅与哀伤。
“宗师们”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导演王家卫铺陈武林与功夫的格局,画出人物的时代传记,这是影片的“面子”,“里子”仍是他在叙述尘世男女的欢遇离苦。
除却宫二透过窗棂单方面看到叶问的那次,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宫二邀请叶问到金楼出席霸王夜宴,影片采用画面流动而人物静像展列的慢镜头表现形式,配以女声咏唱背景乐,渲染出二人相遇时的环境氤氲与情绪潮生。
这种手法对于影片表达的流畅性是有碍的,但熟识王家卫一贯风格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心领神会相视一笑,仿若这是《2046》中的梁朝伟与章子怡借了不同的门派与拳掌还魂,鼻息相闻,再续前缘。
漫长的年月里,叶问也曾想去东北,去宫家看看那个会六十四手叶底藏花的女人,终究因为打仗没去成,备好的大衣也没留下,典当之前他暗自在掌心留下一颗纽扣,权当做个念想。
许多年后终于得见,他将纽扣交于了宫二,是将这念想舍赠她,在她心里留下一颗纽扣。
纽扣冷峻清寒如男子,想来她自当也是珍藏了半生吧,经手指迂回体温摩挲,逐渐有了女子纤细的气味,却终是完璧给了旧主,是为了断。其实纽扣小小圆圆黑黑枚枚倒好似棋子,而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棋。
我最难舍,叶问与宫二最后一次见面。她涂了很浓的口红,因旧患吸食鸦片多年的脸孔愈加雪白素淡。大南茶堂听过戏后,一双背影并肩走在有暖融路灯与薄烟夜雾的窄巷,踩着水洼,有黄犬闲寥尾随如同心事。
他与她与黄犬,如今都已是“他乡”之人,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怀握青丝烬,回头已无岸。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优雅的武林如烟,今宵风寒露重,从此良人多珍重。这样一条夜路,好似周慕云与苏丽珍曾走过,黄药师与大嫂曾走过,警察223与金发女子曾走过,好似,你我也曾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