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最亲近的人总是最庄严慎重,这种小心翼翼又心怀爱意的笔法,往往写来会担心当下的措辞用句不够好,力量也尚欠缺,未能写出对方的美与纯正,不能令自己与对方满意。
如同观望一朵清冽的莲花,深爱于它的花瓣、蕊、叶、茎、藕、莲子、色、香、味、态,却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笔最为妥当。比如,写我的母亲。
在那个年代,家有两子两女的外公外婆自然不会让女孩子念太多书,母亲断断续续念完小学,便充当家庭劳力,参加公社劳动。也便自幼养成了朴实勤劳的性子。但一年四季、起早贪黑的劳作并未磨灭母亲作为少女年纪爱美的天性,比如,对服饰妆容的讲究。
于是在成年前,母亲毅然不顾家庭反对,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交了学费,做了镇上一个老裁缝的学徒。那个时候的学徒章制还带有陈旧习俗,徒弟总要帮师傅料理家务、煮饭烧菜、带孩子、忙田收种,这些都做完之后,才有机会听师傅坐下来讲授一点手艺。但母亲还是学习得很认真,学成手艺直至嫁人后几年,自力更生开了一家缝纫店,自己做师傅,成了小镇上远近闻名的女裁缝。最繁盛的那几年,家中不得不扩建,摆放了近二十架缝纫机,满眼全都是母亲的学徒,一时场面壮观。
前来做新衣裳的邻里乡亲总是络绎不绝,以致母亲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时常要坐长途汽车去常熟、义乌,采购最新潮的布料回来制衣。她还会在衣服上用缝纫机缝上仿若刺绣的好看的图案。比如,少女的连衣裙上两朵娇艳开放的月季花,男孩外衣上一只津津有味吃着竹子的大熊猫,新人被套上的一对戏水鸳鸯。
她有巧手妙心,做出来的衣裳总会比别家好看,因此顾客总是格外多。
母亲的这门手艺也让我获益,从小学起,我便有许多白衬衣、灯芯绒裤子可以换穿。是母亲白天给我量了尺寸,待夜晚我睡下,她在灯下一尺一寸裁剪好,再一针一线用缝纫机做好,最后还不忘用熨斗细致烫平。那些衣服陪伴我参加每一次学校联欢会、国旗下演讲或者作文比赛,是最丰裕的回忆。即使后来母亲视力老花,不再替人做衣服了,家里还是留着缝纫机,偶尔我们的衣裤拉了线头、掉了纽扣或者显得太肥太窄,她都是会改得天衣无缝。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她是最心灵手巧的神奇织女。
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在她的一众小姐妹里,字写得却最好看。她的性子总是刻苦好学的,语文成绩格外好,她的作文也总是常被当作范文来朗读的。对于文字、文学的亲近与热爱,这一点特质也完全遗传给了我。虽然她不大看我写的东西。
自我开始念小学,母亲便督促我写字要工整,还教我如何把字摆放在格稿纸内才好看,或者写在横线上的时候,要在每一行字体的上方,与上一条横线留一点空白,这样才会使这一行字平整对齐,使行列之间留有一点余地。这直接影响了我此后待人接物的品性,彼此关系不拥挤,不溢满,留一点余地,才好。
对待亲人朋友,母亲表达善意与关怀最直接的方式,是最朴素也最实际的食物。她们这一辈人,不会像现代人那样,多一些直露的表达,也不会如心思繁复的人那样,借书信文字来传情。她始终认为食物能填饱人的肠胃,让人心生愉悦,并感到现实的安稳。
以前在南京念大学,放寒暑假回来,母亲总要做好丰盛饭菜给我吃,仿佛我在饥荒小山村饿了十八年。或者临到开学,她不惜将水果与蔬菜都严实打包好,装入我的行李箱,要我带到学校。
往往拗不过她,即使闷坏掉或者负重,我也这样携带了四年。
有时舅舅、姨妈们过来,坐定之后,母亲就将早已削好水果、包好的饺子或者煮好的五香茶叶蛋端出来给他们吃。在那样一个羞于言诉爱的年代,她一生都这样表达她的爱。
母亲二十八岁嫁人,二十九岁才生下我。可是,婚姻生活真不幸福。母亲朴素劳作式的生活态度延续到了婚后生活,而父亲那样的男子大抵需要一个更会享乐生活、挥霍青春的爱人。这也是大多数顽劣且无耐性的年轻男子的喜好。于是他出轨。而母亲又是爱憎分明的人,由此婚姻激烈破碎。
他们离异那年,我五岁。
后来母亲回忆说,在法庭上判决我的归属时,我说我要跟妈妈。或许这个决定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年月里,曾给予了她一点安慰。不过,也成了她一生的负累。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的男孩子,想收获新的爱情,再组建一个家庭,开始崭新的人生,自古至今仍是艰涩无比的难题。世俗价值观与取舍大多不会给予她们公正对待,包括娘家人。而母亲也为了我,牺牲了再与一人牵手同行的可能,将余下的生命用于浇灌我的成长与塑造。倘若我当年选择了父亲,或许孤身离去的母亲可以活得更轻省自我一些,抑或另有朗朗天地。
那之后,母亲寡居已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母亲与我辗转迁徙多个市镇,租房、打零工、求学、奔波生计。使得原本性格温和的女子,必须要以刚烈来面对坚硬岁月。
在所有的单亲关系中,父子、父女、母女,都不及母子关系这般举步维艰。孤儿寡母四个字,从来就不是一个喜庆的词组。
在那些风霜如利刃肩负着苍茫的年岁里,走过怎样无法回望的荒路,看过怎样世态炎凉的风景,又是怎样咬牙一一度过,真真是如酒独斟,冷暖自饮。
虽然迫于生计,母亲对我自幼的言传身教却从不怠慢,对品性的养成亦极严苛。比如,诚实、善良、坚强这些美德。比如,要有礼貌,家中来了客人时,需放下手中正在忙作的事情,唤其坐下。比如,在邻居家玩耍时,若是他家开始用膳,须得立刻道别,然后离去,不可鲁莽无知地贪恋逗留或是站立一旁,打搅别人起居饮食。
这是母亲对自身,对自己的孩子,在最表层的体面上的言行要求,洁净,并且有节制。自我七八岁起,便领悟这些人世准则,深谙内心,严格履行,格外自知。
在我十七岁那年,母亲被检查出肿瘤中晚期,那时候的我茫然无知,正是高考复习的最后学期,也对于肿瘤全无概念,以为如同感冒、发烧一样,只要打针吃药,病就会好的。后来才知道,癌,是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一个字。它能侵蚀人饱满而丰盈的肉身,意志,灵魂,冷却一个人的手臂,心脏,躯体,以及家人,家庭。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凶猛残忍的恶兽。
母亲拖了大半年才做手术,术后化疗,几乎没有休息多久又再次开始劳作。接下去的那年,我去南京读大学,虽然可以以家教赚取四年的生活费,但每年的学费还是让母亲深感重负,不敢过于歇息。再之后,我毕业工作。六年后,母亲检查出多处癌细胞转移,再次住院化疗,不舍得去大城市,执意在小城里治疗。
医院各类药丸药水的冷漠味道填充在她这十年来的人生,也横亘于我十八岁以后的这十年光阴至今。这期间,有我的整个青春。
各种毒副反应如洪水猛兽接踵而来,掉发、厌食、呕吐、头晕、发热、骨髓抑制,一一都折磨着母亲的身体,让她在每时每刻地承受着周身的骨痛。需服用止痛药来度日。这比年华老去更加残忍,病魔摧枯一个女人对待岁月最后的美丽。我阅读大量医学书籍、药品使用说明和各种治疗方案小结,以祈求能以自己的一点微薄力量,照见黑暗之光。
然而无法脱胎换骨,也无法感同身受,这是最虚愰如夜空的两个词。
某个夜晚,听到母亲呻吟,原来是在睡梦中呼喊,一只手握拳不停地捶打床单,不知是梦见怎样痛苦的往事。我急促将母亲唤醒,当下无言,唯有心中万般疼惜。
母亲生病后的这几年里,脾气稍增暴戾易怒,时常为琐碎小事生气、埋怨、数落。我与她在许多想法与理念上,因始终无法互相理喻与融合,也常常有着争执。彼时,我尚会想去远方,去工作,去恋爱。我会不理解,对友人抱怨说,我有我的人生。而后来,我终明白,我的人生,就是母亲全部的人生。故而今后不会再有皱眉。我会答应并遵循她的任何决定,无声地搀扶着她,让她安心地走下去。
因为,在生活的艰辛不易面前,在妈从未曾言及心中苦涩只为我日后能过得好一点而饮笑肩担的一生面前,在年代断层的冰冷幽深与庞盛的生死未卜面前,我的文艺不值一文。不过是斑驳瓦,苍瘠灰,小儿女的脂粉把戏,戏台上终将要枯萎凋零的脸孔。
医书上说,肿瘤的成形,大抵因气郁情结,经年所致。母亲的病因,大部分也许与那段仅仅维持几年光景的短暂婚姻有关,疾病的进展如同静水流深的静脉反应,缓慢更进的病灶天长日久,如同野心扩张累积。这二十多年来,母亲始终未能放下对于婚姻的怨念和对于人生的不甘。我有首当其冲的责任,竟不能令她宽慰。我也未能如她心愿,及时婚娶成家、结婚生子,让她如同俗世万千妇人那样,因对儿女的期许得到圆满实现而欢喜。我固执于自我的生活轨迹,实则残忍自私。
在母亲检查并确诊,六年前的病灶又复发转移的时候,我暗地里软弱地哭泣。我不可避免,串联地想起母亲的一生。前因后果,潮打浪回。然后,我终打电话给他,像这世间每一段不圆满的感情关系,总有一方仍会执着旧念。如同小说或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我不可免俗地问他:“爸,你可曾真的爱过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然后说:“有。”然后,我哭泣得更加汹涌。
是的,一个男子,若是哭泣,总是软弱的象征。但我无法克服或是抑制。
与母亲相依相伴几十年,她的品德习性、生活习惯、为人处世亦会不自觉地根深蒂固地移植入我的体内,我理所当然地具备了敏感、沉默、缜密、伤感、细腻的性格特征。这并不是俗世所认可的男子的美德,但我觉得感恩。甚至,会欣慰于这样的一种继承。母亲的生命,仿佛可以在我身上得到延续与映照。她煮饭会放几碗水,洗衣服时舀几勺洗衣粉,摆放牙膏牙刷的位置,换季时怎样储藏洗净晾干的衣物,做鲫鱼汤时应该倒入冷水煮沸而非开水,每晚临睡之前会开一盏微渺的节能的夜行灯,诸如此类,这些细致琐碎的在世间活下去的标准与惯性,深刻于我的骨骼血肉,如同留在我身上的烙印。
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强迫症,也是母亲照耀给我的光,洞明一生的道路。
今年夏天,陪伴母亲接受第六个周期的化疗。每一次做检查,CT,MRI,ECT,或者其他,看着母亲静静躺在那些冰冷硕大的硬邦邦的钢铁机器中央,伴随着刺耳的操作音托送进出时,才意识到她的苍老。
她再也不是成年之前毅然要去学习缝纫的叛逆少女,也不再是三十岁出头毅然带着一个孩子咬咬牙走在大街上的离异女子。
她不再那么强大有力,她会疼痛,会害怕,会软弱。
她早已变成了我的孩子。
少年时看过一部天马行空的电视剧《第八号当铺》,说的是,人有所求,便可以拿出自己一样珍贵的东西,换给最重要的人,让他延续生命或者其他。
若冥冥之中,真有这样一道幽径,我愿将我剩下的余生光阴,对折一半,给予母亲。那便可以,牵着她的手,沉缓一些,恬淡一些,安健喜乐,心无怨恨,走过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是我的父亲。自记事起,这二十多年来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光,加起来也许并不会超过十天。每一次,他短暂地来我在的城市,或是我短暂地去他所在的小镇,又或者,他路过南京看望我,全都是短则半晌,长则两天。也总是两相静默无言多过于父子谈天。
故乡的一些老人,熟识他与我的人,都说我与他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眉毛粗浓,鼻梁高挺,都有深邃的看似刚毅的眼睛。
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迥异陌生的河。他不记得我的生日、我所念的年级、我每学期考试的分数,我也不知晓他喜欢穿哪一种布料款式的衣服、爱吃哪些口味的菜。我流淌着他的血液,却像两个不相干的过路人。
尽管他本应是我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最亲近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