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回头望见,再美或者再灰暗的青春,都会看到它在蜿蜒生长的生命轨迹里,呼啸而过的样子。而如果给这样的“呼啸而过”以一种交通工具来比拟的话,火车太漫长,因窗外全是葱郁单调的绿;巴士又太寻常,并且还带着乌烟瘴气的味道。
而一架深埋黑暗之中的地下铁,或许是对它最好的注解。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外地读书,第一次坐地铁。跟在同学身后,走过天桥、地下道,买票进站,投币进闸,站在有风穿过的候车区边缘,把自己的身子钻进这个神奇的会飞快前进的长方形铁皮盒子里。心,有惘然。
在那一节一节静谧的车厢里,或坐在深蓝色的长椅上,或站着拉住头顶的勾环,或倚靠在冰凉的玻璃车窗上,然后,看车窗外精致明亮的灯牌广告在漆黑的隧道里流转着,是为一种独特的体味。
后来常常一个人坐地铁,去市区购物,去看演唱会,去先锋书店,去火车站买票,去见往日时光里的人,上行路下行路,都宁可辗转几道地下通道而放弃坐巴士。办理了公交卡,每次进站刷卡时,看着刷卡器闪烁着微弱光芒,发出“嘟”的一声,便仿佛开始一段幽暗径深的旅程。
现在想来,地铁曾如此紧密地贯穿了我整个四年大学时光的东奔西走,南辕北辙。
在青春需要一个承载体的时候,地铁,恰如其分地出现,一脉相承地具备了青春的幽暗、漂泊、迷惘、潮湿、不定。某种意义上,它与它相辅相成,同样都有一张倔强寂寞而又一意孤行的脸。原本那些走在大街上样子明朗的少年,那些在晴空里闪耀着生动侧脸的少女,仿佛站坐在地铁里,就开始想念自己的心事,变成沉默不语、气质清冷的男子女子。
在不快乐的青春时光里,是会爱上地铁的暧昧与疏离的。它的气味就像一个修长手指沾有烟味的阴柔男子,又像一个锁骨凸瘦气质清冷的冷艳女子。这种既暧昧又疏离的杂糅美感只寄生在黑暗之中的铁轨,一旦走出地面,日光之下即刻就会蒸发殆尽。
我喜欢午夜场归家的一列地铁。彼时,它是黑夜里比烟花寂寞的生命。像缺少日光直照的某种植物,疲倦,沉默,洁净,阴郁,隐忍,散发着龙舌兰或者蔷薇一般的气息。这个时候,最适合穿戴整洁,肩上挎布制背包,双手插袋听着耳塞,或看着手机跳烁着孤独柔和的光芒,或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我们隐没在汹涌的人流中,收藏起自己好看的眉眼。于是所有人隐藏着自己的故事,尽管那故事无一例外都是千疮百孔的,但在此刻,在这小小的带着我们奔赴不同站点与人生的地铁车厢里,我们怀有的原本汹涌不息的离合悲欢的小心事,都显得无比安宁。
有时也会遇见心欢喜的场景。每当经过大学城,会涌上来好多学生。有一次上来两个嬉戏打闹的少年,高中生的衣着打扮,也许是放学后留在学校打球,回家迟了些。这节车厢只剩一个座位,两个少年又不想再挤去别的车厢,于是轻声推让起来,你坐,还是你坐,不,还是你坐。各自有高瘦干净的样子,有树一般深厚削直的背影。最后谁也没坐,并肩搭着椅座上空的扶手,站在那里傻傻地笑。真是少年时代才会这样单纯的执着与固执的情谊。
又有一次,与亲爱的从城市的这一端去往另一端。时值黄昏时分,当经过某一段因突兀地建构在地面之上的通道时,有幸看到落日余晖是怎样缤纷地涂抹着这个城市的角落。它们,涂抹在车窗外长满梧桐的城市街道,涂满在这一列不合时宜来到地面的地铁车厢,也涂满了我们无声的侧脸。我们靠着肩分享一副耳塞,听完mp3里面某个歌手的一整张专辑。轻省掉任何拙作的言语,有湿润轻缓的鼻息弥漫在空气里,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听下去,靠下去。没有尽头,没有结束,没有终站。只有夜晚清澈的风,只有灼灼余晖折射在车窗上明明灭灭的暗影,只有深海游鱼一般静谧美好的内心。便觉得,余生如斯,足矣。
而这样的结伴同行,早已宛如一场午夜花事,教人动魄惊心,趋光向往。尽管它就像地铁终有上站下站终点站一样;尽管我们最终恍若跟丢在深海时光的彼岸。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那座城市。我所在的小城再没有这样一种交通工具。离开对某一种熟识的交通工具的使用,如同对一座承载了太多丰厚回忆的城市的告别。而当青春不再需要地铁来做载体的时候,青春就真的从生之岁月里褪去,眉目亦开始疯狂苍老。
我们的青春和爱过的人,也都留在了那一列地铁车厢内,呼啸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