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前，他已经到了约定的林子里。吴武勒住马翻身而下，十几个黑衣人悚息静待着他的来临。楚国公主果然被绑在树干上，看到他走近忍不住哭出声来：“吴将军，快救我！”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吴将军，别来无恙。”
他生生压制住肺部的不适，却不回头，慢慢道：“我来了，请你放过她。”
“我说过你来了就会放她走吗？”她慢慢掏出一把匕首，站在他身后，用匕首指着他心脏的位置。
他的语气冷漠如雪：“莨国被灭的事与她无关，你父王也是我杀的，所有的一切，我一力承担。”
“哈，吴武将军对楚国公主真是情深义重啊！”她冷笑一声，“想让我放过她？可以啊，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让我满意了。”她用匕首抵住他后背，怒道，“给我跪下！”
他望了楚国公主一眼，直直跪在地上，道：“让我跟你跪下赔罪，原也应当。”
“赔罪？”她突然来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他脖子，几乎是咆哮，“你以为，你赔得起吗？”
他的喉骨在她手里仿佛稍微再用些力气就能掐断，然而他却没有露出丝毫不适的表示，只是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温琅……”
她一双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恨意，却他在吐出“温琅”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反应过来:“住口！”她一把抽出长靴中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你不配！你不配喊我的名字！”
他慢慢闭起眼睛，深入肺腑的疼痛让他双拳紧握，然而很快他便恢复如常，拨开她手中的匕首，声音冰冷：“你想怎样？”
她几乎是笑出眼泪：“吴武，你果然天性凉薄。”又道，“我就不信，你对她也这样。”她猛然一刀划过楚国公主的脸颊，血液如小蛇一般蜿蜒，楚国公主尖叫一声，吴武心中一紧，道：“住手！她是楚国公主，你可知道你伤害她会有什么后果？”
“嗬。就是我死也要让你陪葬！”温琅决绝地说道，“吴武，你要保住公主的命，就用你的命来换！”
“好！”他答应得干脆。
“那么……”温琅将手中的匕首扔给他:“你自行了断吧。”
吴武望着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捡起匕首，猛然刺入自己的腹部。
“啊！”楚国公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温琅也忍不住全身一震，喃喃道：“你真的为了她……”
然而，吴武倏然一掠而起，用匕首割断绑住楚国公主的绳索，将她揽在怀中，便要冲出去。
温琅这才反应过来，咬牙道：“吴武，你骗我！”
吴武上马飞奔，温琅这时也早已追了出来，她立刻牵了一匹马，飞速追上去。前方转弯处，吴武风驰电掣般将楚国公主藏到树上，嘱咐道：“待在这儿别动，我已经安排好，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救你。我去引开她。”
楚国公主哭喊道:“你不肯娶我，甚至为了躲避赐婚而请命到战场就是因为她吗？”
吴武嘴角轻微地动了动，并未答话，飞身而下策马向相反的方向行进。
温琅好不容易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中寻找到他的身影，扬鞭追了上去，雪越来越大，悄无声息，吴武反而在雪中放慢了速度，直到前方已是悬崖百丈，他才慢慢勒住马，转头望着她。
她也停下来望着他，他们二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均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悲凉。
“楚国公主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温琅目光微冷。
“为了杀她而赔掉自己的性命，值得吗？你就是这样不爱惜自己？”吴武忍不住轻咳一声，纵使他忍耐力再强，长时间的奔波、刺骨的疼痛和刻意的冷漠，犹如几块巨石压在他肺腑之上，令他不能呼吸。
“的确不值得。”温琅一步一步踏雪走向他:“就像当初……你也不值得我拼了性命救你出来！”
他沉默不语，而她恍惚看到他面容里有一丝悲哀稍纵即逝。
风雪凄凄，天地一片肃然，仿佛令人忘记了今夕何夕，只剩下那些过往在脑海中回荡。
当初助他逃走之后，她偶然听闻醉千尘的传说，冒险潜入楚国。她牺牲代价许的愿望是——和他在一起，生死都在一起！
可是，不久后，有传言说他将很快迎娶楚国公主。
她这才明白，原来那一场邂逅，不过是自己一相情愿。
可是不知为何，他最终并没有立刻娶公主，而是驻守边关，还灭了她国！被仇恨和不甘蒙蔽的她开始酝酿复仇计划，却没想到那个娇贵的楚国公主会偷偷溜出宫，还恰好被她遇见，于是她便成了最好的棋子。
“我宁愿你活着。”吴武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她，不只是你会没命，帝王一怒之下，莨国的残余势力，甚至整个莨国的百姓可能都会受到牵连，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你闭嘴！”她眼里凝结了一层雾气，“我国破家亡又是拜谁所赐？”她几乎要哭出声来，“是因为你，全部都是因为你！我杀了你！”她一下子扼住他的喉咙，他不躲不闪，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她，“既然当初是用这把匕首救了我，如今……就用它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会？”温琅拿起匕首，猛然向他刺去。
“住手！”身后突然传来楚国公主的声音，她已带领几百名士兵赶来。为首的士兵拉起长弓，齐齐对准她。
楚国公主落在温琅手中时受尽折磨，本就对她怀恨在心，看到眼前的情况更是怒道：“放箭！给我杀了她！”
“不要！”吴武惊呼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止，温琅身形一晃，弓箭一偏，射中了她的右臂。巨大的力量让她脚下一滑，忍不住向后摔去，而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温琅！”吴武抓住他的手，她整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凌风飞舞，仿佛一只美丽的蝶。
“别放手，抓紧我！咳咳咳咳……”吴武猛地咳嗽起来，温琅的手却在他的掌中受到波动，一点一点慢慢滑下去。
“温琅。”他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身后的士兵想要过来帮忙，却被楚国公主拦住:“不许去！”
她一步一步走到悬崖前，望着他们二人说：“吴武，只要你肯娶我，我就放过她。”
吴武回头看了她一眼：“公主……”
楚国公主冷笑一声：“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想，只怕她等不了。”
吴武艰难地抓住温琅的手，眉头紧皱。
温琅冷笑一声，讥讽道：“你还不快答应，犹豫什么，娶她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吴武望了楚国公主一眼，慢慢道：“请公主转告皇上，吴武不能再为国尽忠了。”说罢，他便突然抱着她飞身而下。
“吴武！”楚国公主惊呼一声，刚扑到悬崖边，便被众人死死拽住。苍茫一片雪雾中，她连他的身影都未曾瞥到。
他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安慰。她今年不过十六，还有漫长的余生，只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忽然想起他当时剿灭莨国，凯旋而归的样子，人群欢呼如此热烈，他的眼神却带有一丝难言的哀伤。那时她并不明白为何，只是一心喜欢这个人，便向父皇表明心迹，皇帝欣然允诺，准备赐婚。
直到他前来觐见自己，说：“公主，吴武此生已有挚爱，吴武会请命去镇守边关。”
她没想到他会那样直白，她也从未见过那样坦诚的人。
他望着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公主，我不会娶你。”
“你的挚爱是谁？”她从未听说过他有心上人，以为他不过找借口推脱，便道，“将军若是说出她的名字，本宫就成全你们。”
他眼里的悲戚那样明显，她听到他说：“我和她……此生再无可能。”
“为什么？”她咄咄逼问。
他慢慢道：“因为，我亲手灭了她的国家，杀了她的父皇。”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你骗我，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当初攻打莨国时要主动请求前去？你分明是在胡说！”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我并没有胡说，莨国弹丸之地，灭国是迟早的事，与其灭在别人手中，不如灭在我手里。起码……我还能保住她的性命。”
……
吴武紧紧抱着她下坠，耳旁的风雪吹散了她的发丝，她的头发打在他脸上一阵刺疼，可是他却觉得如此幸福。
终于，可以触碰到她了……
她紧紧抱着他，说：“呵，醉千尘果然名不虚传，我许愿再与你相遇就和你生死相随，没想到……竟真的实现了……”
他对她露出一个安静而祥和的笑容，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落下泪水，伸手抱住他，与他在绵长的吻中一起坠落。
仿佛，迟到的天长地久。
风雪吹起她的外衣，她的腰间悬荡着那串菩提珠流苏，在空中荡漾翻飞。
那一刻，仿佛随着身体的下坠，连时光都倒回了过去。
那个小男孩因为突如其来的眼盲症十分暴躁，跌跌撞撞地跑到街道上，哭喊道：“为什么是我？老天爷你为什么如此不公？”
他跌坐在地上，全身伤痕累累，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人能明白那一刻的温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山泉流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公……小姐，我们该走了。”身旁似乎有人催促。
他感觉到她递给自己一样东西：“喏，这是菩提珠流苏，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他刚要伸手去接，便听到她说：“你要永远记住我的话，我才能把东西送给你。”
永远不过只有一生而已，而一生，却稍纵即逝。
真的是，稍纵，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