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书舅爷爷抬脚上门槛时,奶奶瞥见仲书舅爷爷的鞋底子跟帮子脱了线,豁了老大一个口。奶奶说,仲书兄,你等等。
奶奶从房里拿出一个手绢包递给仲书舅爷爷,说,拿着,急了,就把它当了做盘缠。
仲书舅爷爷没推脱,接过来,转身就走了。
五月二十二日,奶奶把自己收拾得里外一身新,又叫学徒到包子铺买了一篮子包子还特地在秋老汉那里打了一壶酒,包了一包卤菜。奶奶要去枝城看次勋舅爷爷,奶奶没有叫爷爷一起去,但是奶奶前脚刚出门,爷爷后脚就跟上了。还只走到街河市,就听人说雷次勋在押解到枝城的途中跳江死了。
奶奶眼前一黑,一篮子包子全滚在了地上。
几个月后,松滋便解放了,然后新中国宣布成立。
长街的日子最初没受到什么影响,但影响很快就来了。先是撤街,不允许经商。但我爷爷开的药铺不完全属于经商,这是治病救人的,允许在家中坐诊看病开方,但不允许售药,药要到指定的卫生院去拿。爷爷点头答应了,但是家里还是备有药材,主要是为了方便病人。那个时候父亲出生了,都五岁多了,已经能跟着爷爷背汤头,辨认药材了,但爷爷却不赞同后代学医,爷爷说,医生衣生,只是一人的衣路,是穷职业。(我时常想,如果我爷爷活到现在,看到医生医院是如此敛财,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也不知道他是否能与时俱进,把医术当做敛财的工具。)爷爷在家中看病没几天,就接到县政府的公函,要爷爷去县人民医院坐诊,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服务。爷爷置之不理,后来县人民医院的院长登门来请爷爷,要他担任人民医院的中医科主任,为更多的患者服务。爷爷对院长摆摆手说,我啊那儿也不去,我舍不得腰店子这方水土,在这里我只要腿勤一点,也能为更多的患者服务。院长看爷爷决心已定也不好相劝,就走了,但走时留下一句话,说,祝先生,县人民医院的大门随时向您开着,您什么时候想转了就什么时候来,家眷可以一齐带来,我们会想办法安置妥当的。
爷爷对院长拱了拱手。
院长刚走,奶奶的烟弹杆就砸到了爷爷的头上。奶奶说,为什么不去,腰店子能好过县城吗?猪油脑袋,跟着你真是瞎了眼睛。
爷爷捡起烟弹递到嘴里吧起来,说,腰店子的好你暂时还体会不到,日子长了你就体会到了,我四乡八邻地出诊看病,还没碰到比腰店子人更好的人。
奶奶说,呸,本分个屁。看病都要赖账,还本分。
爷爷说,那是没钱,有钱,腰店子的人个个都是爷。
在慢后的日子里,奶奶是真的觉出腰店子的好来了。土改斗地主那会儿,邻村闹得血雨腥风,时不时就弄出几条人命来,让人胆战心惊。但腰店子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那时听说是东平大伯的爹爹任村支部书记,他不知道这地主的头衔该按在谁的头上,后来凡是在腰店子长街做过生意的都算成了地主,爷爷也算进去了。每次要游行要批判的时候,支部书记就给这些地主发一个报纸做的高帽子,说,明天戴上,上边的人要来看,你们走路都尽量把腰弯低一点,免得白受些皮肉之苦。
上边来人检查运动工作时,腰店子的地主们就主动地戴上高帽子,胸前挂着“我是地主我有罪”的牌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的跪在村里的高台上。每次支部书记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我爷爷就率先喊起来,打倒地主祝隆福!底下群众都止不住笑起来。爷爷说,乡亲们,你们跟着我喊,别让老书记为难。支部书记拍着桌子道,正经点正经点,跟着祝先生喊,早喊早收工,田里的活儿还等着呢。
于是低下的人便笑嘻嘻地喊起来,打倒地主祝隆福,打倒地主蔡秋,打倒地主马德加。
但是雷家岗的光景就不同了。这村里的动静最大,雷十三家个个都免不脱,首当其冲的便是春林大爹。他大地主的身份,大儿子团防局局长,小儿子警察局局长,都是国民党的干活。春林大爹被定为了恶霸地主和反革命,我奶奶每天晚上都被请去交代问题。那次是在春林大爹的地窖里挖出了一副骨头,农会的人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宗大罪,这一定是某个长工或者是丫鬟的,反正是无产阶级的骨骸。我奶奶是抱着我父亲去的。那天她看到春林大爹被五花大绑在堂前,身上是被麻鞭抽的道道血痕,当场便哭了。她说,这骨头是伯华的,不是无产阶级的骨骸,伯华大兄死了他们就把他埋在地窖里了。
一个愣头青跳了出来,甩了奶奶一耳光,说,谁不知道你是雷春林的干女儿,你们这是串通好了的,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尸骨,这就是你们的罪证。
我奶奶也反手给了他一耳光,说,你敢打我,你也不查查你姑奶奶的底细,我九岁就上九岭岗给共产党送过信,我给红军做过布鞋,我的长兄雷次勋支持革命,策反保安团团长失败,遭了国民党暗算,跳江而亡,革命烈士的牌子现就在他门上挂着,就是这把尸骨,雷伯华当年也杀了鬼子的。
那愣头青还想熊上来,把怀里的父亲给吓哭了。我奶奶恼了,侧身又给了他一巴掌,说,你个狗日的你再动一下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我现已经不是你雷家岗的人了,你想拿捏我,你试试?那愣头青就殃下去了。后来这个愣头青把这段耳光仇报在了我哥哥的身上。他的孙子跟我哥哥在腰店子小学打架打输了,他爷爷去撑腰,听说打人的是雷明翠的孙子,便将我哥哥一把摔在了学校的水泥台上,我哥哥当场就不能动弹。我奶奶听说后,气疯了,把我二爹叫回来,二爹那个时候在沙市做生意,有车,两个小时就到了屋。又把两个舅爷爷和两个姑爹都叫上,一伙人冲到了那家伙的家里,我二爹将那家伙的家抄了个底朝天,床给砸了、开水瓶给砸了、衣柜碗橱啥的都给砸了,连灶台都给砸了,我二爹还准备把他们家米缸的米全倒进阴沟里,被奶奶制止了,奶奶说,不跟粮食过不去。那家伙吓得躲进竹园里不敢出来。奶奶的拐杖在地上像捣蒜瓣,说,不见人就拆屋。我二爹当真就拿起廊檐下的晒衣杆将屋前的瓦扫了一大片下来。那家伙只得出来了,跪在地上求饶。我奶奶说,求饶没用,我孙子要是命大活了,不呆不傻,咱们还有得一说,要是没了,老子今天就要了你跟你孙子的命。老祝家的孩子个个都是龙卵子,精贵!不像你这种下三滥的王八羔子。那家伙说,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祝家祖上积了那么多的德,会保佑他的,我现在也懊悔,要是孩子真有闪失,我也真不想活了。幸亏我哥命大被救活了,而且不呆不傻,不然照那架势,还真要以命抵命的。
农会叫她交待雷仲书的去向。我奶奶说不知道,我嫁到腰店子后就没跟他们有过任何联系。农会又问,听说雷春林给过你一对金手镯?奶奶说,你看见了?农会顿时被问倒了,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奶奶说,他们都说我是散财龙女转世,你信不信?农会的成员就哑口无言了。
奶奶走时,春林大爹醒了,他轻轻叫了声麦儿。奶奶顿时泪如雨下。她走过去,对父亲说,泽儿,这是外公,叫外公。父亲叫了声外公后,春林大爹老泪纵横。他说,别叫,别连累孩子。奶奶再也止不住了,叫了声爹。春林大爹答应了。春林大爹说,这声爹够我受用了,你快回吧,天大黑了,别让孩子受吓。
没过几天,农会便把春林大爹的屋给烧了,春林大爹的屋说烧了七天七夜才烧完。接着春林大爹就给整死了。三天后春林大爹的太太撞了墙,也死了。
后来,农会把春林大爹在青龙河上搭的木头桥也给砸了。那个木头桥就是雷家岗人说的麦儿桥。说是我奶奶有天一个人独自到春林大爹这里来,为抄近路,准备撩滩过来,哪知一下水就栽河里去了,幸亏救得及时,奶奶才无恙,但是春林大爹却吓得不轻,当年他的娇娇不就是被这河淹死的吗?春林大爹立刻从南边买了许多木料,请了工匠费时三个月在青龙河上修了这座木头桥,桥是由碗口粗的整木拼成的,上面订满了大抓钉,有两米来宽,可以并排走两辆板车,两旁还有扶手。这桥虽说是为奶奶修的,但是也方便了河两岸的人。
斗争远远没有结束,我奶奶依然每天晚上都要到雷家岗交待陈年旧账。这次是老外公。奶奶说老外公嬉皮笑脸的压根就没把批斗当回事,成天跟农会的人开玩笑,不知挨了多少顿鞭打。这次农会要他交待家里金戒指的去向,问他金戒指是用什么装着的。老外公说用马笼。农会的人哭笑不得,连奶奶都忍不住好笑。马笼这东西用篾编的,每个洞都如南瓜般大小,别说装戒指了,就是装红薯都要漏出来。农会的人甩了他一鞭子,说,老实点。我老外公顿时就立正挺胸抬头站好,说,我很老实了,长官。农会的人又抽了他一鞭子。农会的人问,你种过鸦片,种了多少田?老外公说,我种过鸦片,种了多少田,你回去问问你爹,你爹抽的鸦片都是我种的。农会的人又问,你跟戏子有来往,知道戏子是什么吗,她们是封建思想的传播者,她们就喜欢帝王将相,一个个骄奢淫逸,是有毒的。老外公说,哎,管它有毒无毒,反正爷听得舒服,爷往那戏园子一躺,听那小戏子唱夜读书睡眠迟精神散漫,爷就通体舒泰了,那叫一个快活。
听说,雷春林给你女儿一对金手镯,现哪里去了?
你去问那对金手镯去,问我干什么?
农会的人说,把他吊起来打,看他老实不老实。奶奶看着吊着的老外公,心如刀绞。她说,我说,那对金手镯……
那对金手镯我给幺女儿了做陪嫁了。
爹爹!奶奶惊呼一声。
老外公说,麦儿啊,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把一切都按在你幺妹头上,你幺妹反正是跑不脱了,是我把她给害了,还是你跟明珠长了后眼睛,嫁人连家里一根灯芯草都没拿,干净。金山银山堆给你幺妹,指望你幺妹多享几年福呢,没想到,哎。老外公一声长叹,他说不下去了。
奶奶说老外公没过几天就被整死了,他们把他四肢捆绑后扔在柴房里喂蚊子,次日里浑身都是包,还挨批斗,脖子上还要吊一桶水,奶奶每看一次,老外公就瘦一圈,后来就皮包骨头了,等第二天拖出来批斗时,老外公已经硬都硬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
老外公死后没几天,八宝那边就有人过来递信说小姨奶奶死了,上吊死的。说是当地的人把小姨奶奶专门放在那种有鹅卵石的路上,逼她来回走,可怜小姨奶奶走平路脚底都如针扎,那经受得住鹅卵石的折磨,只得自行了断寻求解脱。
奶奶知道信后没有流一滴眼泪。直到擦黑,爷爷背着药箱回来,奶奶看着爷爷,不知怎么的,鼻子就发酸,扑在爷爷怀里大哭了一场。
§§§第十三章
我一度对奶奶的“重男轻女”产生过怀疑。说她讨厌我吧,但在她外孙子面前,她又明显偏向我些。说她重男轻女吧,可在我堂弟面前,就是我二爹的儿子,她也依然偏向我,可是你说她不重男轻女吧,但在我跟我哥哥面前,她又把孙子跟孙女分得汤是汤水是水的。
节表哥是小姑的儿子,小姑觉得父亲书教得好,又在学校当校长,天远地远的把他从潜江转回娘家来读书,在节表哥住在我家的那段日子里,假使我放学放得早,奶奶就总要把我拉到她房里去,给我个苹果或俩烧饼,叮嘱我不吃完不准出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待遇,以前她都是把哥哥关在她房里的,我都不知道她关哥哥要做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是吃独食。
有必要交待一下,我的大姑和小姑分别有两个,一个是远嫁复兴厂从此杳无音讯的大姑、一个是嫁给西斋黄家河公社书记的小姑,一个是柑桔场的大姑,一个是嫁到潜江浩口乡里的小姑。因此我们在叫时就要加以区别,我们称爷爷前妻生的两个女儿为复兴场大姑和黄家河小姑、称奶奶生的两个女儿为大姑和小姑。每次去拜年,母亲都嘱咐我跟哥哥俩叫人时把黄家河去掉。我曾跟母亲讨论过,我说,为什么要在小姑前面加个黄家河呢,都是爸爸的姊妹,就应当大姑二姑三姑四姑这么顺着叫下去,这样又明白又不生分,亲生的后养的有必要弄得那么仔细吗?我这话令母亲一把抱住我说,天啦!我的狠将将王锤锤长大了呢!
我很讨厌大姑跟小姑。她们出嫁多年了,可每次到我们家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很少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事事替我父亲拿主意。她们曾经以我学习成绩不好为由叫父亲让我下学,去学门手艺补贴家里,我中专毕业后,父亲有继续供我念大学的想法,也遭到她们的强烈反对,觉得姑娘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钱贴多了是要亏本的。养儿育女的事被她们弄得像做生意一般。她们还看不惯父母对我的娇宠与溺爱,每次走亲戚走不动了,我就会跳到父亲的背上,而父亲总是笑呵呵的就将我给搂住了还宝啊贝的,这也令她们很不爽。
她们曾在我面前断言,说我不会成器,若成器了她们会在药铺堰搭台,顶加关为我唱戏。把我母亲快怄死。我打小就不待见她们。
每次他们来拜年,我就早早地把电视机扭频道的按钮给卸下来,藏到橱柜里。我不让他们看电视。他们看电视,只要一遇上条纹或者雪花点,就会拍拍打打。我还会把父亲的凤凰自行车锁起来,把钥匙贴身放着。他们一来,大姑就会让龙表哥和莉表姐学车,不学了就将车随便倒在稻场上,摔跤了,他们就会踹自行车来泄恨。他们还骑父亲的自行车兀自去镇上给自家买种子化肥,压得我们家车胎直往地上坐。每次他们走后,我家的电视和自行车就要双双送到修理店。那时,每晚两集的《西游记》,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大姑小姑一来发现电视不能看、车不能骑就知道是我使的坏。她们逼我交出来,我死也不交。奶奶也逼我将电视按钮和车钥匙交出来,她说,大姑小姑一年能来几次?土匪丁子,这么小气。我就是不交。因我的倔强,饭桌上,奶奶就处处针对我,鸡大腿我哥跟表哥表姐每人一只,单单就没我的。她还不许我夹菜时在盘里翻来翻去,翻一次她就会用筷子打我一次,还不许我喝汤喝出声响来,更不许我吃饭时将俩胳膊铺在桌子上。她每教训我一次,大姑小姑还有表哥表姐们就会暗自发笑。我时常以甩碗不吃饭为狠。但是等她们走后,奶奶就会从碗橱里端出一只盘给我,碗扣子一掀开,哇塞,一只鸡腿在碗底横着。奶奶说,吃吧,你跟哥哥吃的鸡腿是我们自己家养的,他们吃的都是菜场用饲料喂的。
晚上一家人做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奶奶说,亏了莺妮子,这妮子,精明呢。
无论怎么着,在大姑小姑还有二爹面前,奶奶总是显得小意,不像在我父亲面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不顺心,拐杖把地跺得发颤。我就不明白了,她吃喝拉撒全是父亲母亲在负担,她不说把心偏向父亲却把心偏向大姑小姑和二爹那里,二爹脾气上来后骂了她她也不敢还嘴,这事要是搁我父亲身上,试试?
连母亲也说,靠得住的儿子总是讨不到您半点好,靠不住的,您又对他们贴心贴肺。
奶奶说,你晓得个屁。我四个子女,唯独不亏欠永泽,我对他们三个都是亏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