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虚中、南主和李阙一行匆匆下楼驱马往南市万里桥而去，几人各怀心事，皆沉默不语，一时无话。往南行不了多久，三人来到了锦宫门外，锦宫门是成都城中隋城的南门，这隋城是隋文帝之子杨秀在秦张仪于紧邻蜀王城的南边修筑的秦“大城”西侧，原秦“少城”的基础上重建而成，历来是成都城中商贾和工匠手艺人的聚居之所，商贸活动非常频繁。锦宫门内通隋城，外临郫江，位置优越，乃是城南近城处的水陆辐辏之地，自然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三人到得锦宫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法驰马奔走，只得按辔徐行，紧随着人流往前移动。南主骑在马上颇觉无聊，便松了缰绳，仰了仰身子，驰目四望，只见清澈的郫江上帆船如飞，热闹的江岸边繁花似锦，喧嚣的街衢里车水马龙，辽阔的天宇间风轻云淡，不由得胸中豪气横生，扬鞭指着南边哈哈大笑道：“凭此如画江山，理当纵酒高歌，恣意开怀。岂能因些许疥癣之忧，扰我豁然之欢！”笑罢，看着身旁面色沉郁的李虚中，道：“南市之事，不过鄙夫醉斗，虽有死伤，韦都虞候一言可平，推官何苦如此揪然不乐？”
李虚中知道南主是在宽自己之怀，听他这样说，转头看了看他，笑着打趣道：“云卿豁达，老夫不及。当日嘉陵驿中，云卿侃侃而谈，多有高论，记得你曾说来西川不过是为了能一睹卓英英之风采，却不知此事进展如何？”
南主面色一红，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张含嗔带露的娇俏面容来，心头一荡，干笑一声道：“卓家酒垆倒也是去过几回，店中之酒绵厚悠长，不可多得。”
李虚中见他如此，哈哈大笑道：“据老夫所知，这卓家酒垆酒是好酒不假，不过那卓家小娘子，却是凶悍得很。搙花暴打登徒子之轶事，在万里桥可是流传甚广啊。”南主一听大窘，红着脸嗫嚅了半晌，却终究不知说什么是好，逗得李虚中又是一阵大笑。
南主偷过脸去看了看旁边的李阙，只见他仿佛没听见两人的说笑，正低着头坐在马背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禁想起在酒楼中李阙两次反驳武、裴的事来，心中有些黯然，轻轻叫了两声：“遁一，遁一。”李阙正为酒楼中武元衡对他的冷淡态度黯然神伤之际，恍惚间听得有人叫他，茫然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见南主正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暖，朝他点头笑了笑，问道：“云卿，我们到了吗？”
南主摇了摇头，问道：“怎么？还在为酒楼中的事烦恼？”李阙苦笑了一声，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我本就才疏学浅，既不能入武相公之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没什么好烦恼的。方才只是想着此后是留在西川，还是远行归家，一时失神罢了。”
南主听了，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想了想，问李虚中道：“李推官，相公理应极为惜才才是啊，当初在下不过与相公在驿中一晤，便蒙相公看重，得入幕府。这李遁一才胜在下数倍，却为何得相公如此冷遇呢？”
李虚中两眼微闭，直直地看着前方，淡淡地道：“相公尊贵，向来极重渊源。你学承河洛，乃是儒门大宗，加之才学过人，性情率直，相公很是喜爱。这李遁一所学颇杂，并无脉络，且师承逸人，相公由此不喜。”说罢，叹了口气，转头对郁郁寡欢的李阙道：“赠你表字的道人曾有言于我等，让我等试你才德，稍加扶持。你且先留在我身边吧，想必武相公也不会拒绝。”
李阙听他又说起那道人，心中好奇，正待细问究竟，却见李虚中转头看着自己，双目中闪着灼灼的亮光，轻声对自己道：“你要记住，《素书》中有言：‘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
李阙将这话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原本郁郁然的心情好转了不少，忙在马上躬身答谢。李虚中微微一笑，指着前方对两人道：“江桥门到了，过了江桥，我们就可驰马入南市。悦仙楼斗殴之事恐怕并不简单，我们还需仔细查探才行。”
江桥与万里桥之间，是郫江和锦江两江相夹之地，由于水源充沛，土地肥沃，因此此地是成都城外重要的农桑之所在。时近傍晚，行人稀少，三人快马加鞭，驰马而过，不多时就上了万里桥，来到了南市之中。韦端的左厢马步营已先期来到这里，控制了南市的主要街道，三人从万里桥一路行来，发现街道上本该摩肩接踵的人群不见了踪影，只看到每隔不远处就有一个持枪的兵士守卫在道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三三两两低头疾行的路人。李虚中等人亮明身份，便有一名骑马的军士在前引路，领着他们直往悦仙酒楼而去。
这起南市乃至成都近来罕有的斗殴事件终究还是挡不住人们无限的猎奇心理，尽管有层层叠叠的军士戒备，悦仙酒楼外还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事发的房间肯定是进不去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众人对房间中的那场激烈打斗的无比兴趣，有人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斗殴的精彩过程，不时激起周围人群的一片惊叹和齐声鼓噪，一时间悦仙楼外人声鼎沸，叫喊声喧天。
李虚中三人来到楼前，见密密匝匝的人群已将去往酒楼的路围得水泄不通，身前人头攒动，似壁如墙，别说入楼查看了，就是酒楼的门都看不见。几人甚是无奈，拼力往前挤了好一阵，只挤得出了一身燥汗，遭了无数冷眼怒骂，也还是丝毫不得寸进。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听得身后一个清丽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南呆子，是你吗？你在这里干嘛呢？”南主霍然转身，惊喜地叫道：“英英，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李虚中和李阙一愣，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对面，正歪着脑袋打量着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南主南云卿。“你个南呆子，我家酒垆就在附近，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放着节度府里的事不做，怎么跑到这南市里来看热闹了。”卓英英看着南主欣喜之间带着语无伦次的窘相，鼓着桃腮娇嗔道。南主听得大为尴尬，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我是随着李推官前来了解案情的，可不是来看热闹的。”说着，挨到她身侧，朝李虚中拱了拱手，道：“英英，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西川节度推官李常容李推官，”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的李阙继续道，“这边这位，便是我上次跟你说起的新朋友李阙李遁一。”卓英英见南主紧挨着自己，一副颇为亲近的模样，白了他一眼，朝李虚中敛容蹲身，盈盈一礼，道：“小女子成都卓英英，见过李推官。”
李虚中笑吟吟地看着卓英英，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礼，李某虽居成都不久，但对小娘子的才学却甚为钦佩，小娘子的那首《锦城春望》李某早有拜读，该诗细腻优美，潇洒大气，实在是难得的绝佳之作，驰名蜀中的女才子之名，可谓实至名归。”卓英英面色一红，忙垂首逊谢。趁着抬头之际，她又偷眼看了看站在李虚中身旁那叫李阙的年轻文士，只见此人眉峰如挑，面容沉毅，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严正之态，然这人青衫磊落，顾盼自若，隐然又有股出尘离世的飘逸之风。卓英英只觉心底一种无可名状的异样感觉潜滋暗长，不知不觉间，一缕红霞悄然爬上了脸庞。正偷看时，突然那李阙仿佛心有所感，两行探询的目光直直地往这边扫了过来，卓英英忙逃也似地将目光收了回来，扭头看向别处，慌乱之下，心头如小鹿乱撞。
“卓小娘子，你既是来看热闹，可知此地发生了何事？”李阙方才似乎感觉这卓英英在盯着他看，待自己看过去时，她却匆匆地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心中诧异，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想了想，便朝她问道。
“啊……嗯……”卓英英见李阙突然发问，心头猛地一跳，嗫嚅了一下，忙暗骂了自己一声，定了定神，轻声道：“小女子酒垆就在这悦仙酒楼附近，不久前正垆前沽酒时，听得外面纷纷传言说悦仙酒楼有人恃酒斗殴，小女子当时以为这酒楼之中借酒打斗的事实在是不足为奇，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过了一阵，又听得有人大叫，说左衙营五名军士在悦仙酒楼打死了两个西山镇兵，其中还有咄霸国的王子，这才觉得事关重大，因此便赶了过来看看。”
李阙听她一说，顿时眉头皱了起来，他向李虚中看了过去，见李虚中也正惊疑地看向自己，便朝他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也就是说，这悦仙楼斗殴，在南市中曾传出两个消息，而且时间上并不一致？”说着，见卓英英疑惑地朝自己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请问卓小娘子，可知这后一个消息，有多少人知晓？”
卓英英见他问得严肃，心下有些忐忑，低头想了想，道：“这个消息应该南市的人都是知道了的。之前来酒楼看热闹的人不多，且后来都被驱散了，现在围在这酒楼外的人，大多都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才过来的。”
听到这里，李阙深深地看了李虚中一眼，只见他的面色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他朝李虚中拱了拱手，沉声道：“推官，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挤进酒楼，尽快和韦都虞侯会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