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诚在座上听得楼下之人的叫喊,大吃一惊,忙起身朝武元衡一揖,疾步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去。只见三四个酒奴正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在楼下推搡纠缠,那汉子被几个酒奴死命拖着,挣扎不开,只急得大叫。李广诚认得这汉子,他正是与董力忽和罗格里一同随自己前来成都的西山镇兵,见他独身在此,心里不由得一个咯噔,忙叫道:“是汤不花吗?什么事如此慌乱,赶紧上楼来禀报。”几个酒奴听楼上有人发了话,都停下手来,那镇兵汤不花三两下拨开面前的酒奴,连滚带爬地抢上楼来,还没等站稳,就冲着李广诚嚷道:“使君,不好了,董小王和左衙营的人打起来了。”
李广诚一听,又急又气,这董力忽仗着自己是西山咄霸王董邈蓬的小儿子一向最能惹是生非,本想着来了成都会稍微收敛一点,未曾想他这次居然把漏子都捅上了天,竟和左衙营的人起了冲突。这左衙营可是节度亲信,在府中与随身兵马使一主外一主内,同属节度使肱股,岂是他一个小小的西山镇兵将头能招惹的。因事涉左衙营,李广诚也不敢自专,正为不知如何向武元衡交代大感头痛之际,见汤不花还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瞪着双眼睛不时往李阙身上瞧,顿时怒气勃发,沉声喝道:“憨货,武相公在此,还不赶紧见礼!”
汤不花满不高兴地收回目光,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李广诚,不情不愿地朝主座上的人抚胸躬身行了一礼,瓮声瓮气地道:“西山镇兵汤不花,见过武相公。”
武元衡也不以为意,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不必多礼。方才听你说,你们将主董力忽和左衙营的人起了冲突,你可知所为何事?”
汤不花指着座中李阙嚷道:“都是这李阙惹出来的事。我与董小王、罗格里三人在南市饮酒,董小王有些醉了,惊扰了左衙营的人,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出言谩骂,我们三人百般忍让。正要离开之时,左衙营的人竟然提及李阙的名字羞辱董小王,董小王醉里发怒,就与左衙营的人动起手来。罗格里见打斗得激烈,便让我飞马赶来报于李使君知晓。”
武元衡听了,心下有点不以为然,原本以为是两方兵争,还有点担心不便弹压,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醉酒闹事而已,此事必会惊动巡街的虞侯,他们自会按律出动兵马,将双方拘下,待酒醒之后各自放去,无需自己费神。只是这左衙营的军纪,倒是要整上一整了,府中兵马应为西川之标杆,像这般纵酒斗殴之事,绝不允许再在自己统辖之下出现。念及于此,武元衡转脸对裴度吩咐道:“中立且将此事记下,宴后务请转告左衙营兵马使罗士明,对今日南市借酒斗殴的军士要重加处置,令其严格约束麾下军士,日后再有此类事情出现,我便依律治其御下不严之罪。”裴度忙躬身应下。
见武元衡只处置了左衙营军士,李广诚心下稍安,转头对汤不花喝道:“还不退下!”汤不花原本就是担心董力忽他们吃亏,这才急急忙忙赶来禀报李广诚,此刻见他未发一语相帮,这就要喝退自己,忙冲他嚷道:“使君,那董小王那怎么办?他们两个斗五个,肯定要吃亏!”
李广诚见这憨货还在这不知轻重地聒噪,心中窝火却又拿他没办法,只得拉下脸来对他说道:“你且先回住所候着,他们俩酒醒了便能回来。你告诉他们俩,武相公仁慈,此事就此作罢,但我茂州军法也决不能容许酒后闹事的事情发生,他日若再有违犯,定不轻饶。”
汤不花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往楼梯口走去,他明白,一个醉酒的董力忽和一个瘦弱的罗格里肯定是打不过左衙营的那五个壮汉的,这亏算是吃定了。至于事后谁会被惩罚,这不是他想要关心的事,他只想飞马赶回南市酒楼,如果架没打完,他还能狠狠地斗翻几个人,替自己三人出口恶气。
刚走到楼下,就见一人正朝自己迎面飞奔了过来,来人面色惶急,脚步如风,狂奔之时也不呵道,只用手将阻在面前的人一一拨开,弄得一路上一片人仰马翻。汤不花略一打量,认出此人正是武元衡的家仆武忠,见他如此行色匆匆也不知所为何事,心中稍一迟疑,武忠已到了身前,汤不花来不及躲开,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武忠拉着一圈一带,顿时站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了过去,他忙深吸了口气,往后退开两步站定身子,转身冲着武忠张口便要怒骂,却见武忠的背影在楼梯口一闪即逝,霎时便不见了人影。汤不花悻悻地朝空荡荡的楼梯处吐了口唾沫,气咻咻地出了酒楼,翻身上了马背,打马往南市飞奔而去。
武忠上了楼,喘息未定,未及顺气便匆匆趋步来到武元衡的身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阿郎,南市万里桥畔悦仙酒楼方才发生了恶性斗殴,八名参斗军士三死四伤,一人失踪。韦端韦都虞候接报已领左厢马步营兵丁紧急前往弹压,韦都虞侯行前让小人速来禀报阿郎。”
武元衡一听,眼皮重重地跳了跳,老成持重的他心里也不禁猛地打了个突,今天的南市究竟怎么了,方才才听汤不花在这说起醉酒斗殴的事,这边又出了一桩三死四伤的大案。这两者若毫无干系还好,若真要是凑巧就是一起,那可就真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这镇兵和府兵冲突至人死亡,处置上一旦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大规模的军士对抗,那将不啻是一场小规模的動乱。如果死的是董力忽的西山镇兵,那就更加麻烦,这西山镇兵历来骄纵,不太服节度管束,自己领受西川节度使,还带着统押近界诸蛮、西山八国兼云南安抚等使名衔,自来西川后,智计百出,恩威并施,好不容易才让女国王汤立志领归化州刺史兼西山南路招讨兵马使,借着女国在西山八国中的盟主地位笼络了八国,安定了西山之地。这斗殴事件一出,但凡跟西山有任何牵连,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推波助澜,都会使西山局势面临反复,产生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武元衡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将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诸位,武某接报,南市酒楼发生斗殴,三死四伤。左厢马步都虞侯韦端已前往处置,酒宴就先到这吧。”
众人一惊,忙起身站了起来,见武元衡轻蹙着眉,继续道:“常容,你即刻前往南市悦仙酒楼,协助韦都虞候处理此事,详细问明事由后速报与我。中立,你即移牒镇静、威戎、通化、洪源诸军及各城塞守捉,严令各处谨守关隘,以备非常。府中其余人等与我回府议事,视事态发展随时区处。”说完,对赵尚书歉然一笑,道:“事发突然,武某不得已中途罢宴,扰了尚书雅兴,还请见谅。”
赵尚书拱手道:“武相公言重了,老夫岂敢以私宴误相公大事。赵某虽年老驽钝,然自诩历事颇多,但有所用,随时听候驱遣。”武元衡含笑着拱手答谢,环视了一眼座中众人,道:“扰了众位酒兴,改日武某在摩珂池开筵赔罪。”众人躬身轰然应诺。
李虚中见李阙一脸黯然拱手作别的样子,心中颇有些不忍,趋前两步对武元衡道:“相公,据之前汤不花所报,这李阙李遁一与董力忽醉酒闹事一案颇有些关系,下官想将其一并带上,如遇其三人,也好稍作开解。”武元衡看了李虚中一眼,见他一脸平静之色,也不答话,举步便朝楼下走去,待走出三五步时,站住身子,头也没回,只淡淡地道:“常容,你自己便宜行事即可。”
李广诚木然地跟着众人往楼下走,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方才听武元衡说南市酒楼发生斗殴三死四伤时,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耳边顿时嗡地一声响,便一直没有缓过神来。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可千万不要是董力忽他们,可千万不能是董力忽他们啊。
他作为新任的西山中北路兵马使,对西山镇兵的情况可以说是最为了解的。皇朝自武德以来就在西川设立兵防,以保剑南之安全,随着唐、蕃之间战争的加剧,西山地区军备实力不断得以加强。在天宝中晚期,西山兵力便达到了近二万,与成都一万四五千兵力想比,形成了内重外轻的格局。西山兵力日益增加,使得西山成为剑南的動乱之源。永泰元年,崔旰以西山军杀剑南节度使郭英乂夺权;建中四年,西山兵马使张拙起兵攻取成都为乱;刘辟事件中,西川对抗王师的主要力量正是时任西山北路兵马使邢泚率领的西山镇兵。高崇文平蜀后,由于在任时间短,无暇处置西山之事,管内依然留用原班人马和原有的军防体制,这就给武元衡带来了潜在的巨大威胁。
武元衡上任后,对西山恩威并济,将原西山中、北、南三路兵马使整合为两路,中北路兵马使由自己这个茂州刺史兼任,南路则由归化州刺史、女国王汤立志兼任,打破了原本西山镇独立成军的格局,曾引起西山不小的骚动。只不过西山八国素来以女国为盟主,女国既已归服朝廷,八国也只得顺服西川。
但西山独立成军日久,骄纵成性,向来不服管束,这董力忽又是西山咄霸国王子,若真是他与左衙营的人冲突被杀,势必会引起西山与成都间的强烈对抗,不管最终武相公如何决策,这股动荡是绝难避免的。因此,这纵酒行凶,谁死了都行,可千万不能是董力忽他们啊,李广诚不由得又在心里暗暗叫道。
“李使君!”正当李广诚有如魔怔般在心底一遍遍念叨时,突听得有人叫他,他浑身一抖,顿时清醒了过来,四下看了看,武元衡他们都已经走了,只有武忠还立在他身后,满脸忧色地看着自己。李广诚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远处山峰上慢慢堆积起来的重重迭迭的乌云,叹息道:“武忠啊,这西边,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