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啊,打生下来势必要横眉天底下的一切的一切,做着直到离开人世才会告一段落的,堪称史诗一般、能将其铭入千年传承的书卷当中为后人所赞颂的共斗。
这样被老一代人奉为言传身教的珍宝,当做人类中的楷模来谈论的人,有一个更加笼统的称呼,也是人们更习惯于称呼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樱花雨中相错的锋芒,划破水幕的同时也斩开了那修罗武士的铠甲,崩碎了他的金刃——”
若是要把这世间看做一泽汪洋,想象所有人都不过是在江湖上漂浮的不起眼的小粟的话,那以这样的姿态被江湖上的世人铭记的人,便会被称之为【侠客】。
人们常说王侯将相的名号,在他们没落之后不过数载就会被人遗忘,但这些江湖侠客、草莽英雄不起眼的称呼,却反而能在这涬涬然的江湖当中传承百年。
修罗鬼—芝。
千支返—桃黑亭一门。
罗门将—魂魄归尘。
“那么,这就是我之所以会被取到‘桃黑亭一门’这个奇怪名字的原因了,在这个真实存在的故事中,我的祖先啊,可是亲眼目睹了那位侠客的英姿,并将之写成文字记录下来的英雄之一哟。”
合上手中被装订地相当精细的书籍,少女朝讲台底下都一副意犹未尽表情的学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各位愿坐下来静听完这微不足道的故事,若有下一次的话,让咱们到时候再见吧。”
她有着一头和天边的夕阳一般橘红色的头发,身上披着一件紫红色的羽织,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件高档货的样子,却已经经不住岁月的洗练是有些破破烂烂了——上边打着不少显眼的藏青色补丁,套在羽织里头的浅黄衬里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情况。
少女精致的脸庞上镶嵌着两颗明亮如山口龙爪中取出的赤红之双瞳,唯二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这怎么都提不起劲的表情和透露着生活是如此艰难之信息的那对浓到化不开的黑眼圈了吧。
哈……每次一讲这个故事,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还真是有够失败的。平时怎么就感受不到呢,这就是所谓的“隔壁家的孩子”效应吗?
桃黑亭一门——就像她说得那样,虽然被自己远在天国的父母取了这么一个充满故事的名字,但她自己并不觉得就能回应其爸妈那有些乱来的期待了。
就算自己有着一头鲜艳别致的红发,可是光凭这样也不能就此证明我将来会像那个传奇侠客那样有出息啊,说到底,继承了你俩血脉的自己,不过只是一位行走于世间亦遇不上机缘的普普通通的“人类”而已,从头到尾的,彻彻底底地散发着“一介凡人”之异常,在幻想乡这样步步杀机的地方,光是讨生活就已经是在竭尽全力了。
也不知道这名儿的正主要是看到我这样的小人物会是怎么想的,会觉得她的侠名受到了侮辱、冒犯,亦或是觉得与我有缘,就向我传授什么稀世武学……
不是这块料,不揽瓷器活。
在她哼着小曲儿在收拾桌上的材料时,被一双手从后边拍了拍肩膀。
她转过头去,却是正好迎上了那双略带歉意的浅蓝双目。
“一门,虽然很感谢您愿意过来帮忙,但是……”
但是一分钱都给不出来,是吧。
她的视线越过这位忸怩中的银发教师,似是不经意地环视了几眼这所略显褴褛、光是容纳二十来个学生就已经到了其负载极限的狭窄房屋。
说是略显也已经是在恭维它了,这挂着【寺子屋】牌子的教育设施,自从她十几年前在这地儿毕业以来,从来就没有见眼前人空出来钱给它修缮过,先不说连桌子的摆放位置都没变过的内部装饰给她带来的强烈既视感——那时候,不怎么爱说话的自己应该就是坐在墙角的位置,往桌子上刻下了“不会,不练”四个大字。这外边的墙壁包括已经有些千疮百孔趋势的屋顶,可都是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状况惨烈的。
看得出来,这间屋子的主人已经是在尽心尽力地管理这儿了……可是危房终究还是危房,在没有足够的资金来修缮重建的前提下,这间本来就是雾雨家施舍而来的(原)杂物仓库,能够坚持这么多年还没坍塌也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寺子屋,原本应该是由佛寺出资,提供教书育人的义务之福利,不求回报的去处。但人之里本就没有像样的佛寺,在如此情形下还愿意取名为寺子屋,在没有资金来源的基础下还要坚持义务教育的原则……
上白泽慧音,就是这么一个死脑筋的老古董。
身为一只妖兽还要坚持迎着人类单方面的歧视与白眼去教书育人本就是不可思议的决定,结果还是不求回报的义务劳动——unbelievable。
那么,这位苦心经营这个寺子屋的笨蛋呢。
亮眼醒目的银色长发垂至腰际,如南海宝石般透露着一丝不苟之神气的双目,连衣裙胸口系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玉,于其上串着条深红色的丝带。
纵然那个号称是教师资格象征的帽子确实让她止不住想要吐槽的欲望,但她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一位比所有人更像教师的教师能当上自己的领路人,着实是自己的一件幸事。
然后嘛,就像之前所想的那样,虽然实在是不想承认。
“我在答应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状况,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个,实在是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更不必想着报答,毕竟您也是我的恩师啊。那么,无事我就先走了……”
“那为什么您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身子也像是受了打击一般”
“风吹的。”
义务劳动什么的,早就明白是这么个结局啦。
——
桃黑亭一门,是人之里唯一的一名落语家。
为什么是落语家?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
什么是落语家?
人之里的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小孩子们多少还能自娱自乐地找到点事儿排解心情,一旦成年,山一样的生存压力压下来,再怎么乐观开朗的人也得被重担磨平棱角,成为那些压抑着、为生而活着的大众的一员。
【落语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应运而生的,正如现在的人之里一般,人们生活在压抑当中,自然也就渴求着能够让自己的心情得到宣泄的方式。或是有所共鸣,或只是会心一笑——这就是之所以要有落语家的意义所在。】
在桃黑亭一门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熊孩子的时候,上白泽慧音在一次课上打扮成了一副威风凛然的样子。
坐在蒲团上,一把扇子,一件羽织,在言论举止之间就能够扮演所有人,行走在任何想要到达的地方……这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事啊。在有了【成为落语家】这个念头的萌芽,也被告知了自己名字的格式其实就是落语家的艺名之后,一门便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把自己家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改修成了台场,经过自己没日没夜的努力向着目标——用落语,给人们带来笑容——前进着,本应该是这样一个励志的追梦故事。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是落语家呢?”
也努力过了,也奋斗拼搏过了,那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鉴于您于半年之间上缴的一系列道具租借费用不足应付款项的三分之一,现雾雨家经讨论决定,暂时撤回一部分道具以示警告。
如下物品在撤回之列:
幕景,坐垫,半数长椅,您的床。
桃黑亭一门收。】
“为什么连床都没有放过,今晚是要我躺在柴堆上吗。”
她看着手里被揉成一团又展开来的账单,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要是当年没有决定要成为这样的职业就好了,至少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算到至今,也已经努力修行了五年多的岁月,不说从慧音那儿借来的落语剧集已经演得滚瓜烂熟,甚至还自创了不少自我感觉良好的新剧,按理来说,以一个落语家的资质考量,自己已经有足够胆气,来说出“我对得起身上这件羽织”这句话了。
然而,根本就没有客人。
每个土曜日下午例行一次的公演,几乎从来就没有人来过,每次演出结束之后去整理场地,桌椅却是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
本以为,只要再坚持几年,让自己小有名气的话,自然就会有人来了……
现在来看,我还是把残酷的生活看得太过简单了,连活下去的必需品,包括柴米油盐都得一刻不停地努力才能凑齐的人们,怎么可能会有时间、有闲钱来看自己的演出?
如此天真的自己。
“是活不下去的啊。”
默默把只有自己一人的名牌翻了个面,放下一天的压力的红发少女,在空落落的台场地板上也给自己翻了个面。
“就不说稻草富翁了,明明我就已经是荞麦面的展开了,却没有落语里那些人们的命咧。”
现如今还在碎碎念着生活是多么地艰难,是多么地充满绝望的桃黑亭一门,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不过只是看到了这名为“生活”的怪物的冰山一角。
——
“哟,这不是一门老师吗,你拎着个大袋子是在做啥呢?”
“啊,家里实在是没小菜了就出来买个冬瓜……最近总是会在菜市场上遇到你咧,缇欧·提斯卡托尔女士。”
“尊称什么的也都免了吧,我不过是一个跑腿的,什么时候一个信使也能被别人做正经工作的人这么致敬了……要说的话,大家都一样啦,在讨生活的程度上来说的话。”
“呀哈哈哈,您也真是抬举我啦——那么您先忙着,在下先行告退了!”
“哦……”
看着红发少女拎着个袋子,略显匆忙地晃荡着被黄缎带束起来的发梢的背影,骑士少女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缇欧大人!”
“如果是冬瓜的话,在那边的摊位上会便宜一些。”
“我挑的这个已经很满意了,所以算了……总之先谢过!”
说罢,她正要大踏步迈出步伐。
“再等等。”
“缇欧陛下!”
“从女士到您到大人,我只是想看看更高一阶的称呼会是啥而已。没事儿你忙吧,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你说这人什么毛病!
尴尬地抽搐着嘴角的落语家,总算是目送这位思维回路异于常人的笨蛋消失在了自己视线的尽头。
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自宅,在大喘气的她以非常不雅的姿势,一屁股坐在了看台的长椅上。
她把抱着的竹篓拉开一条缝隙,对上了里边闪烁着的猩红色目光。
“我已经帮你解围了,现在你总能放过我了吧?”
“哈,放过你?”
在那竹篓中,只有一个脑袋的红发少女一挑眉毛。
“那我的身体怎么办,它还躺在停尸间呢。”
“……这也要我出面?”
“再废话就宰了你。”
此时此刻,桃黑亭一门她终于认识到了。
活下去是一个多么史诗级的难题。
尤其是在这群魔乱舞的幻想乡中。